“姐姐,姐姐,你怎么啦?”秋芳吃惊地看到,金铃紧紧闭着双眼,几颗泪珠,在浓黑的睫毛上闪烁。
金铃慢慢睁开眼睛,仿佛从一个很遥远的梦中醒来似的,眼神散漫地瞅着屋顶,悄然张了张嘴。
秋芳显然有点害怕,担心她又害病,先自软了下来:“算了,算了,我们不说了,睡觉!”
可是金铃却要说,她摇摇头,恍恍惚惚地向秋芳望了一眼:“我总觉得,泉根没有死。”
“哪儿的话?”秋芳急了,“快不要这样说,姐姐,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呢?”金铃很固执地反驳说,“那天夜里,就是他把我从水里救出来的呀!是他,一定是他……”
秋芳见金铃这样说,忍不住又带着哭腔劝她:“姐姐,哦,姐姐!”她痛苦地叫道,“我晓得你心里想着泉根,你觉着对不起他。可是,他死了,这是没办法的事呀!并不是你害他的呀!”
“可事实上是我害了他!”金铃在心里这样想,可是她没说出来。
停了一会儿,秋芳抽泣着,犹犹豫豫地又说:“说真的,姐姐,那一天,就是结婚的那一天晚上,有好几次,你都说泉根来了,可是我们谁也没看见。很明显,是你脑子糊涂了。不信你想想看,再仔细想想看。”
“真的吗?”金铃被秋芳说得疑惑起来,“有这样的事?这我倒记不得了。可是那天晚上,我确实记得是泉根、泉……”
“那一天是你看花了眼,”秋芳果断地打断了她,“你不想想,即使当初泉根没死,他也不能从水里出来。在水里泡了两天,不吃不喝,还会活着来救你吗?”
“你说得也对,”金铃又想了想,不得不承认了秋芳的话,“也许,真的是我精神不对头,眼花看错了,在瞎讲呢。”
秋芳见金铃承认自己瞎讲,不由得长长地松了口气,抖落泪花笑起来,原先的大胆和顽皮又象影子一样回到她身上来了。忽然,她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什么,可没问出口;过了一会,终于忍耐不住,悄悄凑到金铃耳边:“姐姐,我一直想问你当初你到底爱不爱泉根?”
金铃愣了一下,似乎很奇怪秋芳竟提出这个问题来:“我不是早就决定跟他结婚了吗?”
“哎呀姐姐,你今天老是跟我兜圈子。”小秋芳不满地噘起了嘴巴,“人家问你爱不爱,你却回答结不结婚。这,这……”她似乎想挑一个合适的字眼来表达她的意思,可一时又想不出,竟憋得脸也有点红了。
也不知为什么,金铃突然感到一阵迷乱,一阵心跳,好象有人要把她穿着的衣服剥下似的那么羞惭不安。但是她强作镇定地反问:“难道,爱情和结婚不是一码事?”
想不到,她的话给了秋芳以灵感:“是一码事,又不是一码事。”这个无所顾忌的小姑娘叫起来,“如果有真正的爱情,那就是一码事;如果没有,那就是两回事。”
“你这是看小说、看电视,看得昏了头啦!”金铃硬装出一副很冷淡的样子来教训她的女伴。
“那末,你同阿福呢?”秋芳又问。
“不要瞎说!”金铃的声音变了。秋芳的心一沉,自知说溜了嘴,赶忙诚恳地说:“姐姐,我知道你心里很乱,可是,你要想开点。”
金铃的心又是一跳,连忙掩饰地把被子拉到下颏底下。
“说真的,姐姐,我确实是不能理解,当初你怎么会爱上泉根的。”秋芳热切地、小声地说起来,“不过,我并不是说泉根不好,他有很高尚的品德,这点我后来终于明白了。可是……可是我总觉得,你们有点、有点不大相配。你说是不是呢,姐姐?”
“不不,你不要再问了。我不知道,不知道。”金铃痛苦地摇着头,伸手捂住了脸。
“嗯……那我不问了,不问了。”秋芳叹口气,“唉,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
可是金铃突然转过身子,一把抓住了秋芳的胳膊:“不,我的好妹妹,我告诉你,全部告诉你了吧。说真的,我和泉根,其实……其实什么也没有哇。我只是觉得他怪可怜的,都是一样的人,为什么单要欺负他呢?再说他人也并不坏,干活很卖力气,懂的道理很多。那时姆妈他们逼着要我嫁给阿福,我心里发烦,就和泉根多说了几句。他的话很有意思,能叫人深思。可我根本没想到要爱他,要跟他结婚,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呀。哪里晓得人家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我那糊涂的姆妈还领了人去打他。你说我怎么办?我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我想一样要嫁给阿福,还不如嫁给他。我偏嫁给他!让大家睁开眼睛看看,看你们还有什么话说?我又不犯法!谁知,这又害了他……你看我多笨,多坏?好妹妹,我很坏,是不是?是不是?”
金铃一面说,一面捏紧拳头咚咚地在自己胸口上捶着。秋芳连忙捉住她的手,泪流满面地叫道:“姐姐,姐姐,你别说了。我明白了,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呢?”金铃无力地垂下了双手。
“我明白,你实际上不爱泉根,你只是同情他。”秋芳转悲为喜,激动地叫起来,“可是你爱阿明,阿明也爱你其实,我早就猜到了,我和你划船采草药,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就猜到了。说起来,阿明这个人真是没用,换了我,我早就……嘻嘻,姐姐,你说呢?”
金铃被秋芳说得也忍不住“卟哧”一笑:“死货色,又不是你找对象!阿明他……”
忽然,她发现自己也说溜了嘴,赶紧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可是机灵的小秋芳早已听出音来,马上一个劲追问起来:“阿明他怎么?怎么?你说呀!”
金铃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好板起脸来嗔道:“不要疯了,快睡觉!世界上的事情复杂得很,你不懂。”
“哼,你懂,你懂!”秋芳很不高兴金铃这样小看她,气得嘴巴一噘,翻过身去,把个脊梁对着金铃。
她本以为金铃会来拉她的,可半天没动静。于是她赌气地闭上眼,装睡着了。谁知她刚合上眼皮,就迷糊起来,不过到底睡不踏实,朦胧中,听见金铃在翻身、叹气,不由得一下子又坐了起来,睁开眼,望着金铃,很恳切地说:“姐姐,我求求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人总要朝前走,你要为自己的前途着想呀!”
金铃摇摇头,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唉,晚了,晚了!”
“一点也不晚,”秋芳也摇头,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现在泉根死了,你也离了婚。阿明喜欢你,你也喜欢他。你们结婚这真是再好没有的事啦!连我都要嫉妒了呢。”
秋芳说着,抿住嘴笑起来。金铃也有点乐了:“那么,你嫁给他好了。”
“哎呀,姐姐该死!”秋芳到底撑不住了,气势汹汹地扑上来,两人扭作一团。
闹了一会,都住手了,秋芳理着弄乱了的头发,认真地说:“姐姐,不跟你开玩笑了。我是真心为你着想,我觉得,象阿明这样的好人,实在是难得碰上的。你要硬不肯,以后可别真象俗话说的,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可是,可是……”金铃似有所动,然而有一句话就是哽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姐姐,你到底还有什么顾虑呢?”秋芳温和地望着她问。
“可是我、我是结过了婚的呀!人家会、会嫌弃的。”金铃终于结结巴巴地说了出来。
哦,原来问题的症结在这里呀!秋芳眨眨眼睛,笑了:“不会不会不会!真没想到,你这么封建结过婚,这有什么?世上离了婚的女人多着呢,都不出嫁啦?再说,你结婚本来是被迫的,而且……而且事实上你等于就没跟阿福结过婚。”
秋芳咭咭呱呱的一番话,叫人没法插嘴,没法反驳。末了,她又撮起手指放到嘴巴呵气,装作要胳肢金铃的样子,一面威吓说:“现在你可一定要告诉我,这桩亲事,你到底同意不同意?”
金铃终于脸红了:“小货色,你简直比俞嫂还厉害!”
在秋芳听来,这话无疑就是默许的表示,她乐得一把搂住金铃的脖子,咯咯笑着在床上打起滚来。
几分钟后,这个疯够了的小姑娘就呼呼进入了梦乡。她睡得那么香,那么沉,胖呼呼的圆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无论她身边的姐姐怎么折腾,也不知道了。
然而金铃却翻来覆去,再也不能入睡。
想不到她做了那么多爱情的梦,吃了那么多爱情的苦头,却是小秋芳的几句傻话,才叫她睁开眼睛,看懂了什么叫爱情。
她虽然向秋芳吐露了她“爱”泉根的真谛,但她依然不肯抹掉对泉根的思念。可是这会儿她也不得不承认秋芳的话是对的,她和泉根并不相配。倒不是觉得泉根配不上她,而恰恰相反。怎么说呢,打个比方吧,在她看来,泉根好象是一本又厚又硬、积满了灰尘、纸页发黄的书。这书里面写着许多艰深的知识,许多玄奥的思想无疑是一本好书,甚至是一本绝妙的好书哩。可是,这得有学问的人来读。她金铃是读不懂的。对于读不懂的人来说,哪怕是本天书,也不会有更大的趣味。她只能远远望着,发出一声感叹,一声惋惜,一声怜悯……她不理解他,不能钻到他的心里去;她不能变成他,他也不能变成她……然而阿明,却象是一泓水,那水是清澈透明的,能叫人一眼望到底;那水是温柔甜蜜的,饮一口能醉人心。当时她没有也来不及想这么多,当时也没有条件与阿明相爱。现在她终于明白了,而一切条件包括家庭的、社会的、公众的舆论全都具备了,可是……
月光从窗外射进来,似乎把屋子里模糊的景物都洗了一遍。金铃头一歪,紧咬着被角抽泣起来。
唉,现在一切条件都有了,可是她自己,已经不是过去的金铃了。就算阿明现在不嫌弃,可以后,等他慢慢明白过来了,仍可能会后悔的。她柔弱的心在爱情上已经不起第二次打击了。想着,她不由得回过头去瞥了一眼秋芳熟睡的脸,在心里说:“天真的小妹妹,你又懂得什么呢?!”
天亮时分,当秋芳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床上坐起来时,她惊异地发现,金铃已经穿得整整齐齐地坐在窗子跟前了。
“姐姐,你起得真早呀,也不喊我一声。”秋芳嘟嘟囔囔地抱怨。
“我今天要回家去了。”金铃眼睛望着窗外说。
“啊,这是为什么?”秋芳惊讶了,“原来不是说好,还要在这儿住一阵子吗?”
“不为什么,”金铃平静地说,始终没有转过脸来,“现在农忙到了,姆妈身体不好,我应该回去帮帮忙。”
她把屋子里所有的野菊花扎成一大束,留下来还给了娃娃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