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很久的雨。竹林里、河湾边,家前屋后和弯弯的小桥上,到处是湿漉漉、滑溜溜的。江南水乡星罗棋布的村庄,似驯服的耕牛极有耐性地静卧在冷冷的秋雨中,显得沉默而忧郁。
女人们因为消闲而变得脾气好起来。她们几乎不出门,在家里纺线织布,缝衣做鞋,给孩子们炒葵瓜子吃。如果为了家务事不得不到河边、井沿上去的时候,便撑着伞,穿上套鞋,小心翼翼地走出去又走回来。可是有三个人,却不得不打起精神,与这风雨拼搏。他们顶着发硬的塑料雨披,艰难地把自行车推出泥泞的小路,然后头也不回地向着那阴云密布,雨雾茫茫的地方驰去。
阿坤、阿明和秋芳,为金铃离婚的事,每日早出晚归,顶风冒雨,跑公社,跑县城,跑法院。谁都晓得,离婚可不象结婚那么便当。婚姻本是人生的一幕戏剧,不管悲剧也好,喜剧也好,任何人上了台都得老老实实地演下去,谁想中途溜走是不会有好结果的。然而有谁想到,希望之神忽然从她金色的莲花座上走下来,将大片瑰丽的花瓣,撒在这泥泞的乡间小路上了。三个人没有白跑,事情顺利得出乎他们意料。当阿坤把妹妹的离婚报告交上去以后,法院立即派人下来调查。浦荣泉通情达理,不但承认女方所申诉的情况属实,而且还非常痛快地表示同意离婚。所以这桩离婚案子,大概是自有婚姻法以来批得最快的一次了。不过中间还有一段小小的曲折。当事人阿福想来想去气不过,于是写了一张状子告到法院,说老干部杨国祥仗势欺人,指使儿子拐骗他的老婆。状子写得有根有据:阿福和金铃已登记结婚,这是事实;新婚之夜金铃被接到了阿明家,这也是事实;而且这以后的十几天,大家担心浦家上门要人,金铃再受惊吓,就一直让她住在阿明家里这全是事实。所以形势急转,法院的同志也感到棘手,不管怎么说,金铃在没离婚之前住在阿明家里,是有点欠妥。正当这里焦急地商量对策的时候,浦荣泉突然跑到法院,撤回状子,还作了一番检讨,说是自己教育儿子不严,给政府添了麻烦,给党的工作造成了损失。这样,自由好象是一朵天外飞来的祥云,就梦一般轻盈地降落到金铃头上了。
她不是在白昼温暖的阳光下,痛饮着幸福的醇酒,抬起因娇羞而无力的双手,接过那张红色的结婚证书的。而如今却在这绵绵细雨中,在那么多充满着亲切的同情与关切的目光包围下,获得了这张离婚证书。没有欣喜若狂,没有羞怯不安,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欣慰之情,象清晨的柔光一样照亮了她的心灵。
金铃在阿明家,一晃已住了近二十天了。虽然在这里,她得到了阿明父子俩的悉心照顾,身体恢复得很快,但精神仍有些恍惚。她总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好似在梦中一般,不那么真切。她常常一个人站在窗前发呆。连绵的秋雨下个不停。有一天傍晚,几乎是暮色四合了,可她突然透过玻璃窗,发现西边的天空突然亮出了一大片红光,看起来象是一个盛满金箔的奇妙的洞穴天放晴了,白天的残余的一角,从那儿遗漏出来。她清晰地看到,屋后篱笆上紫色的木槿花,饱含着过多的水分,一朵朵地掉下来。多汁的葡萄坠了一地。偶尔飞来的鸟儿,高兴地在那儿啄食。世界在她面前幻化成一缕轻烟,在升腾,在变化,变得和以前又一样,又不一样。但是一样在什么地方,不一样在什么地方,她说不清楚。
金铃现在起居的这间屋子,正对着娃娃脸苦心经营的“百草园”。坐在窗前,可以看见那些秋天盛开的金黄、灿白和猩红的花朵,那些因雨湿而更加浓郁的绿色草叶,构成一幅亮得晃眼的彩图。四周悄无声息,音响在这一刻灭绝了,而生命的感官,却在这时变得格外敏锐。“百草园”把一种奇特的香味送进屋子,这香味里有甜、有酸,有薄荷的清凉和艾草的微苦……
她默默地倚在门边,忘了时间,也忘了空间。这一阵她很少跨出房门。她想起自己曾经熟悉了的一切景物,那蘑菇房,那苦楝树,那挂在后窗上的花窗帘和打着补丁的旧蚊帐心里就感到恐慌。仿佛这些东西都长了眼睛,在瞪视着她,向她提醒着那个屈辱的夜晚。而村子里所有认识她的人,似乎也都在注意着她,在背后指指点点地议论她。
所以她驯服地听从了大家的安排,并没有吵着要回去,一直老老实实地呆在阿明家里,把自己藏得如此严密,以致连阿明家的邻居都不晓得新来了这么一个女孩。尽管这种逃避只是暂时的,她很明白这一点。但是她顾不得这么多了。她紧紧地抓住这个“暂时”不放,以求得心灵的安宁。同时她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在未来的岁月中,在她重新开始的生活和梦想中,决不让“爱情”再来纠缠。她只想作一个普普通通、能独立自主的女人,再不想别的了。
娃娃脸很理解她的这点感情。他对她很体贴。这种体贴并不表现在男人对女人的殷勤小心上,也不表现在对她的生活过分的照顾上,而是在于十二分地注意从来不触动她心头的创伤。他很忙。虽然在名义上只是负责大队的医疗工作,可事实上不但有人生病了要来喊他,牛和猪病了,棉花或水稻发生了虫害,甚至拖拉机、收割机有了故障,也都是他的事。现在正是收获季节,园里的草药得采撷下来加工制作,同时还要到稻田里去选种。本来他可以不问收割庄稼的事,可是他亲手种了二分试验田。如果把这二分地的水稻让别人去割,那么打下来的稻谷和大田的混在一起,一年辛苦的育种工作就白费了。所以等天一晴,他就得立刻磨镰刀准备割稻。也许是因为忙,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他现在几乎很少和金铃说话,再也不象过去那般嬉皮笑脸。有时候,他在园子里伺弄草药,灿黄的野菊花象一片金光闪闪的云霞,铺展在他的脚下,金铃情不自禁地跟了过去,对着这微风中摇曳的花丛出神。他低下头,用剪刀剪下几枝最新鲜的,扎成一束递给她,然后转过身,一声不响地走开了。如果金铃整天躲在屋里不出来,他就把菊花放在她的窗台上。
不久,金铃的房间就成了菊花的世界,那些弃置不用的瓶瓶罐罐、茶杯笔筒,都被注满了清水,来供养这些花儿。先前摘来的花朵枯萎了,干瘪了,却并不落下。她舍不得扔掉,还保存着。
人往往是自相矛盾的。娃娃脸的这种态度使她感激如果他不是这样对待她,那么也许她一天也不愿在这儿住下去了。可是,每当她想起曾经洋溢在他眼里的那种亮晶晶的、欣喜若狂的神采,现在象流星一样消失了的时候,心里又别是一番滋味。野菊花的清香是淡泊的。这是秋天的花朵,它没有春花那种娇艳的容颜和神奇迷人的魅力。也许,失落的永远失落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娃娃脸再忙也不会忘记他的娱乐。他喜欢在黄昏时分烧完饭以后坐在灶前吹笛子,常常吹了一支又一支。那曲子时而欢快,时而婉转,时而含着隐隐的忧郁和迷茫,声音穿透墙壁传进金铃的房间,听起来有点儿闷塞。
这时大概是因为天晴了的缘故,娃娃脸拿着笛子走到他的“百草园”里去了。不一会儿,笛声从花丛里传出,园中的寂静被打破了。
金铃听着,心里受到很大的感动。乐曲声在无遮拦的空间里传得很远,好象自由的鸟儿在飞翔。她的全部身心随着曲调在起伏,突然生出一种极强烈的不可名状的渴望来。她看见从野菊花瓣上抖落下清澈的水珠,她也流下了眼泪。
不知过了多久,笛声停了。屋子里半明半暗,黑暗和光明还在作最后的无声的较量,很象黎明时分的样子,但又有完全不同的区别。金铃很痴迷地看着那越来越强盛活跃的黑暗遮掩了一切。她不知道笛声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停止的,因为她心中的笛声还响着,并且象迷途的鸟找到了伴侣似的,继续向很远的地方飞去。
“哎呀,姐姐!你在屋里呀,吓我一跳怎么不开灯啊!”随着大惊小怪的一声呼叫,屋里的灯“啪”地一声亮了。金铃转过身子,一切令她迷醉的想象都不见了,她看见灯光下小秋芳红通通的圆脸。
秋芳现在每天都过来陪金铃睡。在她看来,金铃好象完全换了一个人。原先金铃是多么活泼、开朗,手脚勤快,一刻也闲不住,可现在却能一连几个小时地坐着不动。有时候,她手里做着什么活计别人也以为她在做活,可事实上她什么也没做,只是望着一个方向在出神罢了。原先她的嘴角总是挂着甜甜的、暖人的微笑,现在她喜欢把嘴紧紧地抿起。从前她看人的时候,目光里所流露出来的那种天真、热情和信赖的神色都不见了,有的只是一种冷冷的淡漠和叫人心酸的凄楚。
开始秋芳以为她的病没好,便带她去医院检查,可检查的结果证明她身体已恢复了正常。于是小秋芳终于明白了,金铃阿姐的病是深深地藏在心里的。不过这也没关系,她小秋芳可是一个“医生”;作为医生来说,无论一个人的病在什么地方,她都能够想办法治好的。
夜里,两个姑娘钻进被子以后,秋芳不肯躺下,只穿着一件葱绿色的短袖衫,两条圆滚滚的胳膊压在被子上,瞅着金铃直笑。
金铃被笑得莫名其妙,不由得朝她瞪了一眼:“快躺下,要着凉的。”
秋芳不但不理会,反而一下子窜过来,紧紧搂住了金铃的脖子,嘁嘁喳喳地说:“姐姐,姐姐,今天可要说实话,你到底喜欢不喜欢阿明?”小秋芳的举动虽然调皮,可是这是她经过认真考虑后的一步棋。她知道现在离婚手续已办完,时机已经成熟,并且这也是医治金铃心病的良方。
金铃的心猛一跳,使劲往外推她,却推不开。秋芳索性连被子也蹬脱了,光着腿,在床上又是踢又是蹬地撒娇:“姐姐,你要不说实话,我不放你。”
简直是要挟。金铃无奈,只好让步:“你快盖上被子再说。”
秋芳自以为得计,顺从地挨着金铃躺下。
好半天,金铃没有动静,小丫头沉不住气,伸出胳膊肘直撞她:“你想耍滑头呀,哼,不行!”
金铃轻轻叹一口气:“唉,不是早跟你说了,我这一辈子,再也不结婚了。”
“可是他等着你,”秋芳突然转过身子,眼里噙着泪花,激动地嚷叫起来,“真的,他说过了,他要等你,一直等下去!”
好象有一个焦雷,在金铃的头上炸响了。他爱她;他还爱她!是这样,是这样……原来就是这样,她早就知道是这样。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她本不配……哦,秋夜多么温馨宁静呵,野菊花的幽香是如此沁人心脾……红晕象清晨的霞光一样在她的双颊突然升起,又象落潮的水那样汹涌退去,而她的脸也变得象被潮水洗劫过的石头一样苍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