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党委书记乔铮,是在一次全厂的职工大会上,那是一次油田组织部长来厂里宣布采油厂领导班子重新改组的大会。
那天,和我坐在一起的是大队机关的刘胖子。我和刘胖子很是投缘,俩人平时都喜欢舞文弄墨地给油田石油报写那豆腐块文章来充实业余生活,他还常常自称为诗人。我们俩的家都在城里,在油田都是属于自由的单身职工一类人。休息的时候我就经常地到他的宿舍里去玩,我们在一起也就天南海北地乱吹了。每次遇到厂里召开职工大会,我们自然就会坐到一起去。我俩靠前坐着,主席台上就看得很清楚了。
组织部长宣读完新领导班子的名单,接着是新任厂长讲话。第二位发言的是退下来的一位副厂长,他个子不高,有点秃顶,职工们在背地里都叫他张小个子。我们都知道他平时有个爱骂人的毛病,对下面讲话时会经常带出一些不干不净的口头语,发起脾气来极像农村的生产队长。但是挨他骂的人,恨他的却不多。大家都说:像小个子这样的干部现在还真的不多了。这次他要退下来,大家反倒觉得惋惜。
我们看着主席台,只见他在座位上站起身来,认真地拉一拉衣襟,然后笔挺地走到讲台前。他用手往下压了一下讲台上的话筒,很认真地说:“同志们,我首先给大家鞠一个躬。”说完他极认真地走到台前,极认真地弯腰朝台下的全体职工鞠了一个躬。他的腰弯得很低,标准的九十度。会场上顿时鸦雀无声。他走回讲台接着又说,“我刚才为什么要给大家鞠这一个躬呢?我现在告诉大家。我今天要退下来了,我在位的时候,我是经常地骂人,伤了许多同志。我刚才给大家鞠一个躬,是向大家道个歉。我还要说一声,过去我对不起大家了。请大家多原谅我的坏毛病。”说完,他又离开讲台,极认真地走到台前,再一次极认真地朝会场鞠了一个躬。
会场上顿时响起暴烈的掌声。
最后轮到新上任的乔书记讲话,他的个子也不高,瘦瘦的,穿着一件洗白了的工作服,四十多岁的样子,他的颧骨很高,是南方人特有的那种脸型。从他的模样上看,极像商店门前的修鞋匠。但是,你只要仔细地去看他,他的一双眼睛却很有神。讲话时的声音洪亮,底气很足。他只简单地讲了几句,就不讲了。不过有两句话,我至今还记得很牢,他说:“……我这个人的脾气不太好。我对采油生产是外行,今后还要向大家好好地学习。”
刘胖子就轻声对我说:“听说他是油田党委办公室的副主任,是个笔杆子。能做党委书记的一般都很能讲。厂里的前任书记是个从大庆来的老粗,如果不知他是厂里的党委书记,看上去就是一个农村的生产大队长。但他在每次开会时,他也要前言不搭后语地乱讲一气。今天,这位新上任的党委书记怎么只讲这几句话就不讲了?”
我也有同感:“他今天为啥不穿四个袋袋的那种干部服,而只穿这件洗白了的工作服呢?”
刘胖子很有经验地说:“听说他是老大学生。现在的知识分子爱穿工作服,是表示他和工人打成一片。那些老粗出生的干部爱穿干部服,那是为了表示自己与众不同,恐怕下面瞧不起他,平时讲话时也爱拉个长腔,这个啊……,那个啊的……,就像咱们厂的前任书记那个样子。”
我仔细品了品刘胖子的话,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对这位爱穿工作服的党委书记今后能给采油厂带来什么样的变化心里却是一片空白。
我们在基层采油队里工作的人,平时闲着无事的时候,总就爱议论那些官儿们的事,乔书记是来我们厂里的新官,他自然成大家最关心的对象了。
不知谁去调查的,第二天大家就知道,乔书记大清早是骑着自行车来上班的。他家住在离厂部四五里路的钻井公司的家属区里,大家还知道他爱人是钻井公司医院的一位医生。一大早他没有要厂里的小车去接他来上班。这就成了我们议论的新闻了。过了一段时间,大家就知道他很爱骑自行车,油田总部离采油厂有四里多路,平时去油田总部开会他也爱骑车去。到厂部附近的基层单位去检查工作,他也爱独自骑自行车去。他什么时候不知不觉地就在厂部附近的某个单位出现了。一开始,厂里把他的这个爱好当作新闻来传。
听说有一次他要到一个转油站去看看,临走时,他怕有人来找他,就随便地对办公室主任说了一声,“我到龙一转去看看。”说完他下楼骑车就走了。
那时油田像他这样的处级领导还没有配专用小汽车,领导要用小车也要由办公室主任来安排。办公室主任听他说要下基层,就紧忙去为他安排小车。小车来了,停在厂部门口,却找不到他的人了。那时没有手机,办公室主任就楼上楼下地找得满头大汗也没有找到他。有人就帮他分析,乔书记平时爱骑自行车,这个转油站离厂部也不远,他会不会已经走了。办公室主任想想也有道理,就打电话到那个转油站去一问,那头接电话的果然是乔书记。
有一天,我们听说乔书记把招待所的食堂管理员也给训了。事情是这样的,他家不在厂里住,招待所里有他一张床。忙起来时,他就在食堂里就餐。按规定,像他这个级别领导,在厂里是可以吃小灶的。前任党委书记的家也在油田总部机关的小区里住。家不在厂里住的领导,招待所里有一个他的房间。他就天天在食堂的小餐厅里吃小灶。他还专门爱吃三鲜肉馅的包子饺子馄饨之类的。食堂就专门为他做这三鲜馅的美食了。天天吃得他连星期天都不肯回家去吃饭了。
那天中午,乔书记去食堂吃饭,端着饭碗站在排队买饭的职工队伍里。管理员看见了,就来到他面前请他去里面的小餐厅里吃。他不去。
管理员心想:他刚来,这是做给大家看看的,还是自己没照顾好他,对他这个食堂管理员有意见了,弄得他心里很没底。
说来也巧,那天,厂里领导们开会,晚上还要接着开。晚饭时,乔书记去食堂吃饭,开饭时间已过。管理员见他进了食堂,知道他还没有吃饭。就紧忙对他说:“乔书记,你等一等,我马上给你做。”
乔书记想了一下就答应了,他也正想抓紧时间看一个文件,就回到宿舍去了。他离开食堂时对管理员说:“你把晚上剩下的饭菜热一热送来就行。”
他回房间一面看文件一面等。时间不长,只见管理员端着一大碗热腾腾的馄饨走进来了。笑着对他说:“乔书记,您趁热吃了吧。不够锅里还有,这是三鲜馅的。”
乔书记一看,脸就沉下来了。他发脾气道:“你是非要把我供起来呀!晚上,你们卖的不是大米饭吗?”
管理员一下怔住了。心想,此人果然脾气不好。乔书记又说了他几句,自己就端起那碗馄饨送回了食堂,盛了一碗冷饭就吃起来。管理员看了心里感到有点心惊肉跳,看着他很生气的样子,又怕他吃冷饭吃出胃病来。乔书记吃完,扔下饭票走了。管理员摸着了乔书记的脾气,心里反倒踏实起来了。
此事,尴尬了一个管理员,另一件事却难堪了一大群厂机关干部。说是有一次乔书记领着十几位科长到很远的一个采油大队去检查工作。中午吃饭时,那个大队的大队长准备了两桌丰盛的酒菜招待他们。吃饭的时间到了,酒菜也在小餐厅里摆好,大家也围着餐桌坐好准备动筷,心急一点的,已开始夹菜往嘴里送。大队长也要举杯祝酒,酒桌上却不见了乔书记。大队长以为他去了厕所,连忙让大家稍等。
一段时间过去了,还是不见他的人影。大队长有点急起来,心里想:这个乔书记上厕所的时间也太长了吧。该不会是……,他紧忙去厕所里面找。但没有找到乔书记。他又接着找了一圈其他的地方,他还是没找着。他更是急了,就到处找起来,该找的地方他都去找遍了,还是没找着。他又急又气地回到餐桌前。
乔书记失踪了。
他回来对大家一说,大家也呆了。有人就想起他在招待所里为了一大碗馄饨对管理员发脾气的事,就说他会不会到工人中间去了。大队长也听说过这件事,就走进了职工吃饭的大餐厅。他一走进大餐厅就在最南面的一张餐桌边找到了乔书记。原来他早已在窗口买了饭坐在职工们中间吃过了,现在正和一位老工人唠家常呢。
大队长是个急性子,还有点江湖上的味道,就说:“乔书记,你这不是剥我的面子吗!”
乔书记看看餐厅里的工人,没有发脾气,笑着说:“今天我的口袋里没带钱,付不起你那桌丰盛的酒菜钱。对不起了。来,坐着,陪我抽支烟。”
大队长一听,傻了。
那些科长们早已去窗口买饭去了。
从此,全厂吃喝的风气绝迹。
我所在那个采油队离厂部较近,乔书记来厂后,他也经常爱骑着自行车来看看,时间一长,他也和我们混熟了,见到我们时就老张老李地极随便。有时他还会站下来和我们开几句玩笑,说到可笑的地方,他也和我们一起嘿嘿地笑。有一回,还让我们遇到了一个戏剧性的场面。那天,大队的总支书记坐着吉普车来队里检查工作。过一会儿,乔书记也骑着他的自行车进大院里来了。在队部坐着的总支书记和队领导们急忙跑出来打招呼,迎接他走进队部的会议室。
可是,他们离开的时候却出了问题,总支书记是坐车来的,党委书记是骑车来的。总支书记要让党委书记坐进总支书记的吉普车里去,却被党委书记推辞了。他说,我的自行车放不进你的吉普车里去,我还是骑车回去的好。指导员就自告奋勇要帮他把自行车送回厂部去。乔书记说啥也不肯让他送。他说,“我到你们这里来一趟,这不是给你们增加麻烦了吗。”总支书记难堪了。他只得让司机先把吉普车开回大队去,自己要走回去。党委书记骑车回去,总支书记却是坐车回去,让人看起来总是不好看吧,明天采油厂里又要多出一条新闻了。反正离大队部也只有四五百米远的路,比厂部还要近五百米呢。总支书记就要走回大队部去了。
党委书记看总支书记要走回大队去就笑着对他说:“你看,你看。你客气啥呢!我今天到基层来一次不是给你添麻烦来了吗。来来来,你也别走回去,还是坐我的二等车吧。我驮着你吧。我回厂部也要路过你们大队部的。顺路。”
党委书记驮着总支书记说笑着走了。吉普车空着跟在两位书记的后面也开走了,
有一次,乔书记却让我吃了个大亏。
我们之间混熟了,都知道他有个习惯,他从不抽下边人递给他的烟,还总是他递烟给我们抽。一天,厂里几个科室的人联合在一起到我们队里来检查工作,指导员让我赶紧去买条烟,我急匆匆去买来条石林,那时算得上是好烟了。我买了烟就匆匆推门进了会议室,把烟递给指导员,里面却有人突然生气地说:“你们以后不要买烟给他们抽。我怎么就那么看不顺眼呢!”。
里面说话口气很大的人是乔书记,我吃了一惊,紧忙退出来,指导员也随后跟我出来,他还轻轻地骂了我一句:“你的眼睛瞎呀!”
这个乔书记呀,今天你可把我给害苦了。
夏天发生的事,我是永远也不能忘记的。那天是星期天,中午的时候,我去公路边的一口油井干点要紧的小活。活儿不多,也就是抽油机配电箱里的一个小元器件跳离了自己的位置,上班的小徒工不会弄。我只是去用螺丝刀轻轻一拨,那磁力器就合上了。我又一拨开关,抽油机就运转起来。我向小徒工交待几句后就骑车上公路往队部赶。日照正中,阳光最毒。我汗淋淋地想早点回队部去吃午饭。我上公路走了不到百米,就遇到了乔书记。他领着一双儿女正从县城的方向走来。我当时根本没有把他认出来。还是他先跟我打的招呼:“小刘,你干什么去啦。”
我一瞧,不是他还会是谁,我紧忙跳下车来。
我一看他的脸被晒得红红的,满脸淌着汗,衬衫被汗水粘在他的前胸上,他身上根根肋骨都看得清清楚楚。我见他手里拎着一只南方人家里特有的小竹篮,蓝里放了一条鱼,一块肉,几棵青菜早已晒得发蔫。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双娇嫩的儿女,一个个的小脸被太阳晒得粉红,粉红的。他让他们叫我叔叔。他的儿子小一点,就叫了我一声。他的女儿较大一点,她有点害羞,妞妮着就没有叫。他告诉我,大的女儿十四岁,小的儿子十二岁。他又笑着说:“今天是星期天,全家人也没有事。我们早晨五点钟从家里走到县城赶集去了,买点菜,又走回来。我们搞了一次拉练。这是昨晚上我们就商定的事,谁也不准打退堂鼓。”
我听了心里不是滋味起来,从他的家到县城,来回有四十来里路,在烈日暴晒下,他们父子三人走了一个上午呀!一个采油厂的党委书记,厂里的小车就是为他配的,他却领着自己的儿女走这么远的路去赶集。
他看我一眼,又笑着说:“我们还要加把劲,走完最后的这一段路。他妈还等着我们的菜下锅呢。”
我就说:“走吧。走吧。你们也快要到家了。”
两个孩子礼貌地和我道别:“叔叔,再见。”
我目送着他们远去,在路边竟然站了许久,许久。
第二天,我们队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是采油队里不常遇到的井喷。
我们管区内有口老井,早就想打报告要把它报废了。厂里的总地质师说:“先不要报废,修修看。”因为根据他的分析,地下还有一套油层没有打开来,这一层可能还有油。在修油井时,就用井下的射孔弹射开了那一套油层。真是没想到,油层射开后,压井液的比重配得轻了点,这口油井竟然呼呼地喷起来了。
井喷一发生,乔书记就赶到了现场。其实,他对采油生产是外行,这样的场面,他是指挥不了的。但是,他到了现场,就会大大地鼓舞起抢险队伍的士气。
修井队的人轮番地往上冲,想冒着危险强行抢装采油树的井口装置。但是,都没有成功。有的人还被天然气熏得昏迷了过去。听说发生了井喷,正在油田参加一个会议的厂长马上就赶回来了。其他几位副厂长闻讯也赶到了。他们一到现场马上在一起研究如何制服这场井喷。
从油井里喷出来的原油已污染了一大片农田,却还在不断地往四处流。我们全队职工和修井队的人一起都在抢着筑土坝,想用这土坝来挡住四散的油流。
乔书记手拿铁锹在我身边干着活,一面看着整个抢险的场面,眼看着喷出来的原油越来越多,围土坝的人就有点不够用了。他就对身边的一位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说,你回厂里去把机关里所有人员都召集来。让他们都赶到井场上来参加抢险。
机关干部们被大客车拉到了现场。他们下车后,不知应该干什么活儿,就都站在那里看着我们干活儿。
我们一看,他们个个衣着笔挺,面露笑容,站在那里议论。特别显眼的是团委的那几个年轻人,男的西装领带,皮鞋呈亮,女的都穿着花花绿绿的彩裙,这哪是来参加抢险的人呀,倒像是来观光抢险的一支旅游团。
我回头一看,却不见了乔书记。这时,一伙人抬着一根油管过来了,乔书记也在这伙抬管线的职工队伍中。他穿着一身防油雨衣,足蹬高腰水靴,在没脚面的原油中抬着管线稳稳地走着。他已把自己完全溶化在抢险的工人队伍里了。管线抬到位置放下来,一块原油飞了起来,粘在了一位工人的脸上,他马上从手套里抽出手来,飞快地帮他擦去了。他回过身来,看到大客车边站着的那一群,突然一脸怒气,骂了一句:“妈拉个逼的。竟然来了这么一群玩意儿。
我听了,大吃一惊,一个知识分子出身的党委书记竟然也会骂出这么一句。
抢险结束,天已黑了。大家都很累,各自回家。乔书记知道我也不在厂里的住,就约我去洗澡。
我们收拾干净,已是半夜,他对我说:“今晚你还回家吗?陪我在招待所里住一夜算啦。咱们杀几盘。”
“好吧。”我知道他爱下棋。
我们走进食堂,管理员和炊事班的人还在忙碌着。井喷发生后,他们忙着往现场送吃的。这都是大会战留下来的多少年的老规矩了。所以,到现在他们还没有回家。乔书记就对管理员说:“食堂里还有吃的吗?把我们饿坏了。
管理员就笑着让我们回宿舍等一会儿,他做好后马上送来。乔书记又说:“你把剩下的热一热给我们送来就行,做两个人的份。”他拍了我一下。
我们回到宿舍,摆开棋盘,杀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管理员端了一只大盘子,上面放着两大碗馄饨进门来了。
我一闻那股扑鼻的香味,胃里就跳起舞来。可是,我忽然想起关于乔书记不肯吃那碗馄饨的故事。我的心里就敲起了鼓。
乔书记抬头看看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看看管理员,又看看我。我心里凉了,这么香的一碗馄饨,今天可能吃不到我的胃里了。管理员脸上也流露出不自然的神色。
乔书记却一笑,对我说道:“来,咱俩一起消灭它们。真是饿杀我也。”最后那几个字,他是学着戏文里常用的叫板那样说出来的。我愣了一下,马上就端起碗,捞起一只馄饨送进嘴里。极鲜,极香,还是三鲜馅的呢。
大约是乔书记来厂工作的两年后。
有一天,我去刘胖子宿舍玩。刘胖子对我说:“听说,乔书记快要调走了。”
我紧忙问:“调哪儿去?”
他也不清楚,说:“肯定是要提升他了吧。”
我说:“提升他是应该的。像他这样的干部,现在已经不多了。”听说不久就要看不到他了,我的心里突然感到不是滋味起来。
刘胖子没有说错,不久,乔书记果然调升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乔书记,不知他如今怎样了?
与时俱进,我再也没有遇到过像乔铮那样的党委书记。
我有时从记忆中回想起他来,还挺想念他呢。
其实,我们大家都很想念他的。
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