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根栖身的草棚在村外旷野间,枯杨衰草,乱坟为邻;一条荒径通向竹林,几蓬蒿草半掩着涸池;龙湾的水从南拐来,沿着斜泾浜向北折去,水流在北口穿过涸池,突然变细,日夜呜咽,透着孤魂似的幽怨的凄音,向杨泾河流去。
夜,从屋后的荒径漫过来;星星没入了云层;风在竹枝上叹息;缺月带着暗红色大约是被无情的风沙吹破了皮肤,泛出了淡淡的血痕挣扎着腾起,一会儿又消失了;几个秋萤,在涸池边无力地闪烁着即将熄灭的光,使夜的帷幕更加沉重;黑暗在这里集中,好象草棚就是它的焦点。
在好几十年以前,草棚里住着一个无家可归的老长工。长工无钱娶亲,却酷爱花草。他在门前的池塘里种下一池荷花,在屋后的荆棘丛中开荒栽上了一片牡丹。牡丹用自己的落英告别了春天;荷花在五月含苞,到了浓雾深锁的冬日,只剩下枯枝败藕。苦命的长工,终于孤独地死去了,在一个黄叶飘零的日子。尸体是很多天以后才被发现的,这时他的身上织满密集的蛛网,好象裹着一面丧旗……
现在,草棚里熏黑的茅竹梁、椽已经摇摇欲坠;屋顶上长出茅草,象是许多长长的挽联,凭借风的飘拂流露出对亡灵的切望和怀念。覆盖在上面的稻草,腐朽发黑,粘结成一滩一滩厚薄不匀的饼,活象溺水者湿淋淋的头发。金色的秋阳透过窗户,照射到屋里,泥墙上一道道的裂缝,如垂死的人脸上僵硬的皱褶。
早该倒塌了这草棚!倘使有一道闪电劈过长空,它一定经不起强光的刺激,在顷刻间化作虀粉;假若有一声霹雳从天而降,它也会顶不住声浪的冲击,在瞬息间变成灰烬,奇怪的是它却不曾倒塌,一年,二年……它摇而不坠,在习惯中孤寂地挺立,默默地支撑着夜的重压,仿佛是黑暗的睡床。
相传这里经常闹鬼,然而,草棚的新主人却甘与鬼为伍,与魅为邻,似乎要从另一个世界里,寻找他存在的意义。
这里没有希望,没有烦恼,没有悲哀,没有痛苦,因而也没有恐怖,甚至没有一缕思想的游丝。这里是一座地上的坟墓,埋葬了一个死去的灵魂。一条看不见的死河,隔绝了那个繁花似锦、桃红柳绿的尘世间……
每天,当夜色挤进没有玻璃的木格子小窗,侵占了整个小屋的时候,他在昏暗中沉默,分不清是夜走进他的心中,还是他弥漫在夜中,或者本来是浑然的一体……
可是忽然间,天开眼了,眼前发亮了。中夜的忽闪,带来了惊蛰的春雷。他麻木的神经由于金铃在蘑菇房的那一番话而活动起来。他在一霎间望见了自己作为一个人的本身望见了自己的同类人,原来是穿着衣服的。他羞耻了,冰冷的热情在羞耻中复苏。人,不但穿着衣服,而且还组织起家庭,还有喜、怒、哀、乐,还有感情的天地,精神的生活。那么,他……
瞬息的光明会给人的视野抛下更深的黑暗;灵魂的突然复苏使他陷入了极端痛苦的泥潭。他在黑暗中摸索着点亮了一盏煤油灯。这里没有电灯,因为老长工死后,草棚长期废弃不用,后来经过修整,又作过生产队的牛棚。这是整个生产大队唯一没有电灯的“人”家。十年前,他和母亲被扫地出门赶到这间破草棚以后,娘做梦也不敢向生产队提出安装电灯的要求。娘死后,习惯于在黑暗中生活的他,连煤油灯也很少点了。罩子上积满厚厚一层灰,这时点起来,灯昏欲灭,微弱的光象深秋的萤火。这使得他忽而想起蒲松龄以“落落秋萤之火,魑魅争光”自比的句子来,不由得紧盯着这一线昏光,仿佛那是自己生命的信息。继而他又觉得好笑,蒲松龄尽管穷愁潦倒,尚能著书立说,流传后世,可是他却不能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个字来,甚至于一朵希望的小花。他的心爱的化学、童年时代的理想和抱负,通通埋葬在这个陈旧的草棚里了这个孤独的老长工死去的地方。
然而即便是灰,难道就没有未烬的余焰,没有一丝的温暖吗?
“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一个信赖的、迷茫的、愤慨的但依然不失温柔的声音,如天外飘来的仙乐,在他的耳边隐约响起,居然还有人信任他,尊重他,把他当作知己,向他诉说自己感情最深处的隐秘和痛苦……刹那间,死河掀起了春潮,温暖的痛楚的浪头把他推向阳光下的绿岸。他不由得搓搓手站起来,打开破板箱,从底层翻出一本书来。这是一本陈旧发黄了的《聊斋志异》,“文化大革命”抄家的时候别人看不懂,随手扔了,他便悄悄拾回,放进箱底,珍藏至今。这本书,小时候他爱看又不敢看,因为怕鬼;稍大一些,是爱看而不忍看,这是因为蒲松龄的话,字字珠玑,切中了他的痛处,使他清醒,使他痛苦。他不愿用盐来浇撒自己的伤口。可是即便如此,他只要一抚摸那黄脆发霉的封皮,仍觉有一股浩然正气沁入心脾。《聊斋志异》自序上的每一个字,那般清晰地在他的大脑皮层上再现,如同在昏暗中升起的灯火。只须回忆便是阅读,只须温习便是思索。他习惯地吹熄了灯,除下满是污垢的灯罩,用心擦掉了蒙在上面的尘埃,并且剔了剔灯芯,好象小时候摊开书本,准备做功课以前那样。
他划起一根火柴,重新去点油灯。忽然,不知从哪儿窜来一股阴风,使这似豆的微火旋了一下,倏忽熄灭了。当他再划第二根火柴的时候,他的手颤抖了。他一抬眼,看见茅竹的椽子上,煤烟熏黑的污迹象瞎子的盲目一样死瞪着他,灰暗的墙上刻满长长短短的指甲印,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圆圈和三角形老长工对人世留下的最后语言。这些稀奇古怪的图案,象一个被禁锢的恶梦,在火柴划亮的刹那间活动起来,化成幻觉中老长工死时的睡床,裹着蛛网的尸体……他记起十年前的一天他把娘搀扶进这间屋时,娘艰难地喘息着,说她的病不会好了,她看见一个干瘦的老头拿了绳子来绑她……
“迷信!”他记得那时这样对娘说。此刻对这两个字却再也引不起联想了,只听得风吹着屋顶的朽竹,毕剥作响,寒意砭肌。他捏紧了手中的一根细小木梗,屏息望着这一点桔红色的温暖的火。突然,火光又跳了几跳,他怕它熄灭,赶紧用手去拢住。就在这时,一个朦胧而奇特的念头如这微火般的在他心头忽闪了一下,他下意识地要去捕捉它,它却跳荡不定,倏忽即逝。他赶紧又划了一根火柴,好象安徒生童话里“卖火柴的小女孩”……
第三根火柴点亮了煤油灯,思想的游丝却断了,脑际一片空白,连一个残存的意念都不剩。“我想了些什么?我在想什么?”他问自己,但是得不到回答。风更紧了,朽竹啪啪乱响,连墙壁都在微微颤抖,满屋弥漫起潮湿的尘土味。他低下头,望了一眼灯影下放着的《聊斋志异》,忽然脱口念出一句诗来:“玄夜凄风欲倒吹。”念毕,“咔喳”一声,朽竹断了,声同裂帛。泉根觉得头皮一麻,他想他怎么会念出这句诗来的,这是哪一篇故事里的句子?奇怪的是诗句就在眼前,篇目却记不起来了,但反正那是一个鬼的故事,可爱的鬼,善良的鬼……
四周突然沉寂下来,好象是风对这个可悲的世界厌倦了,慢慢地停止了它的怒吼。时间在刹那间凝固,屋后坟基地上的银杏树,向荒芜的路径投下死亡般的黑影,星星没入了云层,月亮象一把残缺的金梳,在夜的墨缸里沉浮。
这突如其来的寂静使他觉得一切都有些异样,而那满墙的污迹,怪形的图案则活动起来。你看,墙上一个用三角形和方块组成的人,活象一个恶鬼,带着狰狞的笑望着他,使他突然想起“绑走”母亲的鬼。他感到有一种神秘的不可知的力量压迫着他,使他窒息般的难受,他想摆脱这种感觉,可他的大脑细胞却如此清晰而荒谬地活动起来。他记起在母亲临死前的一个星期,她每天对着墙壁叩头,发痴一样地叫道:“花伯伯,求求你,饶了我吧,花伯伯……”
“妈,您胡说些什么呀!哪儿来的花伯伯?”他把母亲搀到床上,可母亲依然伸手朝墙壁乱指:“花伯伯,花伯伯……”
他细细审视着墙壁,发现在一堆长长短短的印痕中间,确有一个人形的图案,但这显然是这里在作牛棚时期,顽皮孩子的涂鸦之作,可母亲却把它当作了什么“花伯伯”。为了驱散母亲的幻觉,他摇摇头,故作轻松地说:“妈妈,那是小孩子乱画的,您看花眼了。”
母亲一听这话,竟然惊恐万分,伸手捂住他的嘴巴,向着冥冥中哀告:“花伯伯,原谅阿根,他年轻不懂事,信口胡说,不要在意……”
他被母亲的举动弄得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地问:“妈,谁是花伯伯?花伯伯在哪儿呀?”
“前世作孽,前世作孽呀!”母亲气喘吁吁地说,“花伯伯年轻时是我们杨家的长工,你爷爷在他身上作了孽啊……花伯伯来讨债了啊!”
母亲一边说,一边发抖,一只手紧紧捏牢被角,直朝床里缩着,好象真有什么鬼魂附身一样。他对娘的迷信和昏话简直一筹莫展,又花不起钱请医生,想来想去,最后跑到供销社,花四分钱买了一包仁丹,拆掉了包装纸,另外找了张大红纸把仁丹一颗颗裹起来,娘一说昏话就递一颗过去:“妈,这是我好不容易寻来的避邪宝丹,吃下去,讨债鬼就不敢来了。”
这一包仁丹居然让母亲安静了好多天,但是到了最后一夜,她却突然推开了儿子拿来的“宝丹”,两只手在空中乱抓,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花伯伯,我跟你去,我跟你去,只求你放过我家的阿根……”话未说完,一口痰涌上来,便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娘死了。生产队的拖拉机固然不能运送四类分子,再说火葬费他也出不起,便只好用一顶破席裹起埋在屋后荒地上。连同尸骨一起埋下的,还有那个永远解不开的谜娘临死前的那一番话,究竟有几分真实,几分糊涂,几分清醒,几分昏乱,它是这个有生命的世界所不能猜到并理解的……
泉根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凝视墙壁上画的怪人,脑际幻化出一个干瘦的老头,同时一个沙哑的惊恐的声音在他心中响起:“花伯伯,花伯伯!”他吓了一跳,转过脸,屏息凝神,幻觉消失了,声音却依然在响,淅淅沥沥,极象一个女子被压抑的哭声,仔细辨别,这是龙湾下游的水流在呜咽。忽而风声遽起,树籁萧萧;水声变得细弱、微小了,却不消失,好象一粒尘埃,既能深深埋入地下,又能穿透永恒的夜空进入无极的宇宙,而他的心就顺应着这个声音发出了有节奏的跳动:“花伯伯,花伯伯!”
他从来不曾把母亲病中的胡话当作一回事,尽管他读过许多描写生关死劫、因果报应的旧小说。但这时却忽然想到,在草棚后面的荒草丛中,还有几株牡丹的残枝,从来不开花,但在春天还会绽出绿叶。也许,人所不能理解的力量,恰恰却是生命所不能抗拒的。他又想到在他生命开始的时候,是多么光明。
他是在农历己丑年五月十三日出生的。那一年父亲四十岁,母亲三十五岁。为了他,母亲到庙里烧了十年香火,在家供奉了十年送子观音。尽管家道已败,但在他满月的那天,仍杀了一只肥猪,办了十几桌酒席。时值初夏,解放的炮火在城市里隆隆响着,革命正在浴血,不过在这个乡间的小村庄里,他的全家却沉浸在他诞生的喜悦中。妈妈抱了他到庙里去还愿,老和尚给他算命,说他命里缺土、缺水;土是根本,水是命脉,缺了这两样,大都活不长。这可把母亲吓坏了,刚刚出现的璀璨光环,顷刻间蒙上了阴影。于是只好求老和尚给起了个名字叫泉根,以补命中先天的不足。可这仍不保险,父母俩嘀咕了几日几夜,最后又杀猪宰羊,把写着他的时辰八字的庚帖送到庙里,过继给一个泥菩萨当干儿子,因为菩萨也要为自己打算的,别人可以死尽,自己的干儿子总归不能让他短命夭折。
送过庚帖之后,母亲从庙里取回一撮香灰,缝了一个香袋给他带在身上,这是菩萨同意收他做干儿子的标志;另外,遵照老和尚的嘱咐不惜重金打了一把银锁片,从此他的小命被菩萨牢牢锁住,其灵验不下于通灵宝玉。他的幼年就在这把银锁的祥光笼罩下,居然没病没灾,相安无事。四岁那一年,母亲抱他到庙里去烧香,指着一个红面长须的菩萨,要他跪下叩头。他却好奇地仰起小脸,想要爬上去揪菩萨的胡子。母亲吓坏了,一个巴掌打在他屁股上。不久,庙关闭了,农村里也破除迷信,没人敢去烧香敬神了。可是在母亲的描述中,“干爸爸”的形象却越来越完美,银锁片也愈加神圣,以至他每逢和小伙伴争吵起来的时候,总是气昂昂地挺起脖子,指着胸前银光闪闪的锁片说:“你有银锁吗?这是我干爹爹送给我的。”后来,他上学了。有一天下课以后,和一群小学生到破庙里玩捉迷藏。一个比他高几班的小朋友,指着一个缺胳膊少腿,还瞎了一只眼的泥菩萨对他说:“瞧,这就是你干爸爸,你的银锁片就是他给的。”另一个孩子拍着他:“快跪下磕头呀!”说着另有几个孩子扑通跪下,双手合十,调皮地学着他母亲的样子,嘴巴里念念有词。这时他已在学校受过关于世界上没有鬼神的教育,不免以迷信为羞耻;更兼几个孩子围上来,有的拉拉他胸前的锁,有的划着腮帮唱道:“小封建,老迷信,老迷信,小封建!”他不由得气出了眼泪,扭头跑回家去,一把扯下脖子上的银锁:“妈,我不戴了,这是封建迷信!”
母亲惊慌失措,左哄右哄,他才勉强戴上,可是只要一出家门,他就悄悄取下来,塞进书包。
再大一些,他在学校吃了忆苦饭,那是糠和野菜捏成的团子。还听了老贫农讲家史,那是控诉地主阶级的残酷剥削。他回到家里,翻来覆去地说这两句话:“妈,你们在旧社会里剥削穷人。”“妈,老师说的,人生来是平等的,没有高低,也没有贵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