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彻底丢弃了银锁。为了和剥削阶级的家庭划清界线,他搬到学校去住,学习马列,接受唯物主义思想……
然而他所信奉的“平等”,却以加倍的“不平等”降落到他头上。“文化大革命”了,他被赶回家去,家里正在进行“扫地出门”前的大拍卖,所有的家具都被造反派堆在门口,插上了标价,一张床三元,写字台五元……连锅碗瓢刷,脚盆马桶都被拍卖一空,唯有那把他曾经一再扔掉的银锁,却被母亲奇迹般地保存下来了。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还要对着它念念有词,默默祈祷,求菩萨保佑她唯一的儿子平安,将来不要让她家里断了香火除此以外,她对这个人世已经无所祈求了……
妈妈的祈求有没有得到准许呢?不知道。时间象黑魆魆的水,阴暗沉重地向前流逝。有时他在深夜醒来,望着射进破窗的一弯浮动着的冷月的清辉,忽而一恍惚,想眼前的一切也许不是真的,就象露珠会折射,凹镜能聚光一样,他目前的生活也许只是一场梦,一场长得还没有苏醒的梦。记得从前读到过一个故事,讲有一个书生去游寺庙,在一块石头上睡了一觉,他在睡梦中,觉悟了自己过去三生的经历……不知到哪里去寻觅这块“三生石”,也去枕着它睡上一觉,待到醒来,让这辈子的苦难成为过去,该多么好啊!
然而此刻他却没有做梦,他明明白白地醒着。他在孤灯下枯坐,把往事想了又想。他看见柔弱的月亮掉进阴云的墨缸,疏竹在风中瑟缩,世界消失在黑夜的噩梦中。屋内满墙的图画,附上了“花伯伯”的精灵。他的大脑皮层里演绎出一些支离破碎的暗淡的故事。他顺手翻开聊斋,月光落在篇首发黄的一页上,“盖有漏根因,未结人天之果;而随风飘堕,竟成藩溷之花。”这几句话竟不象是从书上,而象是从他苦痛的心底、骨髓的深处,钻出来似的。顿时那些破碎的幻象连成了片,游移的思绪凝成了团。他似乎看到了一种在漫漫的天宇间主宰一切的强大而不可抗拒的力量,世界正是循着这种力量在创造人的“平等”与“不平等”,铸成了人间的痛苦与欢乐,甚至控制着人的生与死。他的祖先未修根因,不积功德,致使他飘堕藩溷,生命之花落进粪池,这也是命运之神的裁决。
好象刚刚皈依的教徒,他感到一阵大彻大悟后的轻松与欢愉。可是桌前的油灯却耗尽了它的最后一滴油,在从墙缝里钻进来的微风中最后跳了几跳,熄灭了。他在昏暗中想到了金铃,想到她的遭遇和苦恼,想到支部书记儿子的为人。如果金铃嫁给他的话,无异掉进了虎口。忽而他觉得困惑起来,唉!假如真有命运的话,那么,命运之神又怎么忍心把不幸的阴影笼罩到这个善良美丽的姑娘的身上呢?难道她世代受苦的父母亲也有漏根因吗?
“不,不,如果说,她的祖先没有修行的话,那么,大慈大悲的菩萨啊,请把对她的报应一起降落到我的头上吧。”他喃喃自语,摸索着从箱底找出了一块白亮亮的金属片来。这是他童年时代不离颈项的银锁片。他用破衣襟把它擦了又擦。
他似乎并不明白为什么要在此时找出这块银锁来,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将它擦拭干净一个人独处在孤寂的环境中,往往会做出一些过后连自己也不能理解的行为来,因为在这种场合,他不怕别人嘲笑,因此也无所谓害羞;他可以把自己灵魂深处最隐秘的思想彻底地表白出来。泉根就是这样无意识地擦拭着锁片,觉得浑身的热血象春潮一样汹涌涨起。唉,如果他的血能使金铃免遭这场厄运的话,那么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用锋利的刀子划开自己的胸膛他也是一个男子汉啊!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天生应该对女子承担义务。当一个处在孤立无援的境地中的姑娘向他求救的时候,他应当用胸膛和热血去保护这柔弱的女子,而不应只陪以一声空洞无力的叹息。然而他这朵随风飘堕藩溷的花,他的身躯是卑贱的,他不能为这个人世间最可爱的姑娘的不幸而捐躯,这是怎样深沉的不幸啊!
在深沉的黑暗中,他的颤抖的双手慢慢举起,银锁片在手中闪亮,放射出昔日的皎洁的光彩,好象天上遥远的星星。
他的心变得热烈而虔诚,象一根燃烧中的蜡烛,充满了牺牲的渴望。
“我的万能的佛祖啊,如果你能在冥冥中掌握人的命运,那么我要俯伏在你的脚下,就象雨点落在地上,河流归入大海,思乡的大雁要飞回南方一样,我用我整个的灵魂诚心诚意地向你祈求:我情愿加倍地忍受灾难、厄运、痛苦和耻辱。
“佛主啊,如果你发怒,你就让雷电鞭挞我吧;如果你高兴,你可以卷起欢乐的洪水淹没我……但是希望你在黄金的殿堂下能给一个无辜的姑娘以生活的自由,让她生命的嫩叶能得到雨露的滋润而生长繁衍,青春和爱情的花朵能在阳光下幸福地开放……”
在泉根默默祈祷的时候,他觉得囚禁在草棚里的黑暗飞去了,纯洁的光辉照耀着他的头顶;他双膝跪下,双手合十,宁静地闭上双目……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发现窗外竹林里走出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孩子来。这女孩子约摸十七、八岁光景,明眸皓齿,光艳照人,看着面善,却记不起是哪家的姑娘来。再一想,这深更半夜的,荒郊野地里哪来的姑娘呀!村里的女孩们,白天都不敢单独上这儿来,别说晚上了,莫不是遇上花妖狐仙了?正疑惑间,女孩已经径自向他走来,仰面望着他嫣然一笑:“泉根哥哥,如此春宵良辰,你一个人独坐在家里,不闷得慌吗?快出来散散步。”
这一开口,他认清了,这姑娘不是别人,正是金铃,心里一喜,忙趴着窗棂问她:“你好啊?书记家没逼你吧?”
姑娘不经意地摇了摇头,淡然一笑:“管他呢,我是属于我自己的,谁也不能把我怎样!”
“真的?”他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你知道,我刚才……”他想告诉她,刚才正在为她祝福,可是才说了一半,就难为情地讲不下去了。
姑娘却不在意他的神态,只一味催促他:“快出来呀!”
他听了姑娘的话,正欲走出去,转念一想,万一要是被村里人碰上,流言就会象黄昏的狗叫一样,狺狺地响遍村庄。他倒没什么,可是金铃……再说自己这样卑贱,怎配陪伴如此艳美的姑娘在花前月下散步呢?想着,他迟疑起来,只见那姑娘轻巧地越窗而入,一把拉起了他的手:“泉根哥哥,你怕什么呀!”
经姑娘这么一说,他好象真的不害怕了。只是觉得被姑娘握住的手腕,骨节欲酥,如通了电流一般。于是他身不由己地跟着往外走去,但心中到底仍有顾虑,不由得吞吞吐吐地说道:“金铃,你知道,我是、是富农子弟……这怕、怕于你不好……”
姑娘听了爽然大笑:“我不怕,我是牡丹花神,我不受你们人世间条条框框的约束。”
他惊愕地睁大眼睛望着她。她正色道:“我不是金铃,我的名字叫香玉,你屋后头的那枝白牡丹花,就是我。”
“你叫香玉?你是牡丹花神?你不受我们人间的约束?”他惊喜过望,一句一句地重复着姑娘的话。姑娘且含笑不语,眉目间传出无限的深情来。他不觉心荡神驰,把种种的顾虑都丢到爪哇国去了。于是两人手挽着手,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在他们走过的一路上,月光如水,香风徐来,每移一步,都有盛开的繁花来迎接,真是个良辰美景奈何天。不知不觉间,他抬头一望,只见草棚、坟地都不见了,一棵茁壮的耐冬树,粗数十围,碧绿生青,仰视不见顶;四面是红白牡丹,每株都有一丈多高,花团锦簇,月光下暗香浮动,茂阴成丛;再看远处,青山隐隐,庙宇巍峨。原来姑娘说的一点不假,这儿正是蒲松龄所作《聊斋志异》里牡丹花妖香玉所住的崂山脚下。
于是两人依偎着坐在耐冬树下,他觉得香玉身上芳气袭人,情不自禁地想立即把她揽入怀中,正欲抬臂,却觉得手似有千斤重压举不起来,于是他象是疑问,又象是自语般地说:“可以吗?”
香玉向他报以粲然的微笑,说:“在我们花神的王国里,只要相爱,就可以大胆地去追求,没有罗网,没有陷阱,没有羁绊,没有各种人为设置的障碍。在我们这里,最朴素的小花和最尊贵的牡丹一起接受阳光的沐浴,一棵微弱的小草也高昂着它的头;我们的心是无畏的,我们的知识是光辉的,我们的语言是心泉的流淌,我们的思想是蓝天下飞翔的鸟儿。我们有真理的清河,有爱情的花园……”
时值深夜,但香玉说话的时候,一双眼神纯真无畏,迸射出白昼般的光辉。泉根正暗自惊叹间,又听她道:“既然到了这里,就不必顾虑了。早听说哥哥在人间穷愁潦倒,苦不欲生,但是香玉深知哥哥的人品,虽是身为下贱,却心比天高,只是满腹抱负得不到施展罢了。妹早就暗暗羡慕在心,所以今天特邀哥哥来此一游,如果哥哥不嫌弃的话,愿与哥哥结为百年好合。”
香玉说毕,身子越来越紧地贴着他。泉根一时竟也忘了自己,他紧紧拥抱着这个温暖柔软的身体,幸福如醇酒一样撞击着他幽闭的心扉,兴奋着他麻木了的头脑。
正在柔情缱绻,难解难分之际,忽然曙色已起,清晓中传来婉转的鸟鸣。泉根吃了一惊,急呼道:“啊呀糟糕,天亮了,我还要挑水去呢!”说着起身要走,但是香玉的两条胳膊围着他的脖子,使他动弹不得。于是他恍恍惚惚地忘了挑水的事,又与香玉温存了一番。香玉这才笑着与他吻别,理了理鬓发,翩翩步入牡丹花丛。看着香玉离去,他心里怅然若失,忙急步追去,只见一片白牡丹,挡住了他的视线,放眼望去,有的花大如盘,芳香四溢;有的含苞待放,临风摇曳。却是一般的晶莹似雪,叫他分不清哪里是香玉。顿时他觉得他不能没有香玉,不能失去她的爱情,他赶紧放声呼喊道:“香玉,你在哪里?”
这一用力,他的头磕在墙壁上,一激楞醒了,原来是个梦。睁开眼来,只见草棚依旧,银锁犹在手中。他倚墙站起,一时如醉如痴,细细回忆梦境,只觉得梦中香玉的形象,就是金铃。不觉吓了一跳,想要驱逐这个荒唐的梦境,却怎么也赶不掉;他想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好梦,如果真有所谓“三生石”的话,也许一辈子的幸福就这样过去了……
但是他仍感到甜蜜,仍觉得幸福。他仍要为金铃祝福!
“大慈大悲的菩萨啊,我向你祈求……”他双手合十,重新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