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2)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05 14:08:19

大概是饥饿和寒冷已使小姑娘失掉了恐惧,她很顺从地伏着,只觉得这老头子的肩膀很硬,也很冷,和茶馆前的台阶并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它在动。那些没有叶子的光秃秃的树,那些挂着冰凌的茅草房,还有那河上弯弯的高高的桥,都在往后退,退……只有阴惨惨的天,刺骨的寒风,紧紧追随她,一刻也不放松。

老头子倒是走得热了,头上都冒出了热气,他突然把小姑娘放下,自己转到河边的蒿丛后面。

“他要干什么呢?”小姑娘奇怪地想,不由得伸过头去望,但是老头子背对着她,什么也看不见。不一会,她发现老头子站过的地方,冒出一团白白的热气。她突然明白了,他是在解手,朦胧间想起妈妈的教训,闭上了眼睛。

妈妈……

妈妈说去给自己买烧饼,可是她走了,再也不见了。她等了好久好久。烧饼买了没有呢?也许买了,也许没有,也许买了带回家去了,家里两个小弟弟,饿得天天晚上哇哇直哭……家在哪里呢?她想不起来,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慢慢睁开眼,见老头子撅着屁股在河边寻找什么,又过了一会,老头子把几张枯败的荷叶,小心翼翼地摊在地上,然后蹲下去,小姑娘赶紧又闭上眼睛。

当小姑娘再睁开眼时,她又在老头子肩上了。低下头,她看见老头子另一只胳膊挎着的空篮子里,多了一个荷叶包。

回到家里老头子的家有几间瓦房,比小姑娘所记得的自己只有一间茅草房的家气派多了。一个拖鼻涕塌鼻梁的男孩从堂屋里迎出来,欢天喜地地夺过篮子,伸手要抓那个荷叶包:“爹爹,爹爹,你带什么好吃的回来啦!”

老头子扬手给了儿子一巴掌:“不许动!”然后捧着荷叶包,扔到家后的粪池里。原来,老头子这天在茶馆多喝了两碗茶,路上又走得急了点,半道上肚子就咕噜起来,一泡屎实在憋不到家,想屙,却又舍不得。因为他想这泡屎起码得有二斤重,起个大早,冻得臭死,到坟地上转几遍,还不一定能捡到二斤狗粪呢。他盘算来盘算去,竟用荷叶包带了回来。

小姑娘茫然站着,望着这奇怪的一幕。塌鼻梁男孩觉得无聊,朝她扔土玩。

“喂猪去!”屋里传出一声喝,只见一个长着一嘴大暴牙,一张长刀条脸的女人站在门口这是她未来的婆婆。小姑娘哆哆嗦嗦地抬起头,望着这副凶神恶煞似的模样,自己的心里头也结成了冰。

“从此,你娘就做了童养媳,在这个守财奴家里定了终身。”杨阿婆结束了她的故事。金铃听罢,不觉有些凄凄然,心里很不是滋味,双手抱着膝盖,痴痴地呆着说不出话。

杨阿婆啧着嘴,把那串光滑的珠子一个个摸过来,摸过去,最后长叹一声道:“唉人生真好似过眼烟云啊,一晃,就飘过去了;吃苦也好,享乐也好,都象一场梦,人死了,梦也就醒了。”

金铃听了,又是一怔,马上想起泉根说的关于人生的那番话来。真怪,怎么老太太也是这么说呢?她刚要问句什么,忽听秋芳大声抱怨起来:“奶奶老迷信!什么云呀梦呀的,我看您是累了,让我搀您进去歇着吧!”一边说一边就上来搀奶奶的胳膊。杨阿婆生气地推开她:“死丫头,我不累!不过,我要纺纱去了。”说着,颤巍巍地颠着小脚,回里屋去了。

“人老了,就是迷信。”秋芳望着奶奶的背影,对金铃说。

“嗯。”金铃点点头,但随即又把头摇了一下。她觉得不能说老太太讲得对,可也不能完全说她迷信;她只是希望,这些悲惨的事,都是在那过去了的年代里发生的,现在不会再重演了。

秋芳见金铃呆呆的,便剥了块糖塞进她嘴里,随手抓起刚才撂在一边的绣花绷子,说:“金铃姐,你看看,这牡丹花……”

金铃见她还念念不忘这活计,只好伸手拿过来,认真打量了一番,说:“你这鬼丫头,真会翻花样,什么花不能绣啊,象桃花呀,腊梅呀,或者菊花、樱花呀,我都会。可这牡丹花,我从来都没看见过,你叫我怎么绣呢?”

“这好办,我知道哪儿有开得好的牡丹花,我带你去看。”秋芳诡黠地眨眨眼。

“那也得等到春天,”金铃说:“你等得了那么久?”

“这有什么呀!”秋芳嗑着瓜子,鸟儿似的吐着空壳,“我也不过是绣着玩玩的,绣花没多大意思。本来我就打算,绣完这对枕头就不绣了。我要复习功课了,我准备明年夏天去考大学,你看!”她说,一拉抽屉,露出满满的一抽屉书,是崭新的一套自学丛书,上面连个手指印也没有。

“喔,真行,”金铃说。但是想了想,不由得奇怪地问:“你不是说想当医生吗?那卫生院下一期培训,你还去不去了?”

“我不去了,”秋芳大大咧咧地摇摇头,抓起一块芝麻糖,在嘴里咯吱吱嚼了一阵,说:“那天我进城去看我爸爸爸爸得了盲肠炎,在医院里开刀。他厂里的同事给了我一张参观天文台的票,我去了。嗳,你可知道,那些星星可真是叫人入迷呀!真的,我一点也不骗你,如果你看了,你也决不会再想当医生而一定要当天文学家了。可我爸爸说,天文学家都是大学生,学问深着哩!我说,我就不信,大学生是人,我也是人,凭什么我就不能上大学。我一横心,就把爸爸给我买衣服的钱买了这些书。”

“我看看,你复习到哪里了?”金铃也被好朋友的一番雄心壮志感动了。

秋芳伸手按住了书,带着几分羞怯、几分泄气的神情垂下脑袋:“唉,我看不懂,象天书一样。”说着,又舔舔嘴唇补充了一句:“要不,我怎么想到要绣花了呢!”

“只怪我们前几年在学校里的时候,没好好念书。”金铃也深有同感,不由得关心地问:“那么,你怎么办?大学还考不考?”

“考呀!”秋芳眼睛一闪一闪地,“考上了大学,随便当什么都好呀,医生也要大学毕业的嘛。”

“可你到底要干什么呀?”金铃忍不住笑了。

“我吗,”秋芳笑嘻嘻地指了指自己圆圆的鼻子,“恐怕明天还得去割稻。”

提起割稻,就象提起考大学和当天文学家一样,她的眼前也出现了一幅美好的图画:无边的蓝天,金黄的稻浪,闪光的银镰,清香的稻穗……真的,在秋芳的心中,割稻、绣花、当医生和天文学家,都以同样的魅力使她兴奋,使她神往。她有许多理想,许多憧憬。她的憧憬,她的希望就象万花筒一样,绚丽多彩,变幻无常,从来没有破灭过,也还从来没有实现过,所以她总是希望。尽管希望与现实有距离,但她恰恰在希望中得到了幸福和满足。

然而真实的人生往往是一杯苦酒,深入下去便会品尝到它的苦味。

当金铃高高兴兴地告别秋芳回家去时,又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正等着她了。

“姆妈,吃饭了。”金铃拍拍身上的灰土,从灶头跟前的小板凳上站起来,望着跨进屋来的母亲说。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烧熟了的饭菜的香味,虽然说是家常菜蔬,可心灵手巧的金铃总是做得有滋有味的。金铃娘扭头一看,一碗香喷喷的红烧扁豆和一碗毛豆炒茄丝,已经盛好放在桌上了。可她这时觉得胸口堵着,一口也吃不下,刚才儿媳说的那番话还在心里七上八下地翻腾。

金铃见妈妈懒懒的,神色疲倦,只道是还为自己没有去相亲而郁郁不快。她知道这是笼在妈妈心上的阴云,妈妈是因为溺爱自己才没有强迫自己去,可妈妈也因为溺爱自己而为不去感到惋惜。可怜的妈妈!她心疼妈妈,想使妈妈高兴起来,但她又要避开那个话题,那个落在她们家庭头上的一片乌云似的话题。她避开它,避开得那么天真,那么纯洁和可爱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三角包,塞给妈妈:“妈妈,我给您买了包冰糖,您先含一块,歇会儿再吃饭。”

冰糖是她刚才到大队代销店买的。从秋芳家出来后,她没有马上回家,到代销店转了转,想到妈妈这几天有点咳嗽,便买了包冰糖。

“哦,”妈妈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把冰糖搁在一边。

“妈,你吃嘛。”金铃打开纸包,取出一块,硬塞进妈妈嘴里。她知道,不是用这种方法,这包冰糖,妈妈连糖屑也不会舔一下,就会全都给隔壁的小菊英吃。倒不是金铃小气,说实话,象她这样通情达理、处处忍让,能和嫂子和睦相处的姑娘是不多的。她也沿袭了母亲那种克己待人的好品德,平时买点什么吃的,哪怕自己一口不尝,也要先敬母亲,再给哥哥的女儿小菊英。可是她很快发现,给母亲的东西她是从来舍不得吃的;一块糖,哪怕是含到了口里,也要吐出来给小菊英吃。有一次母亲得了一场重病,病后身子虚弱,嘴发苦,哥哥买了一斤肉松来给她提提口味。为了这一斤肉松,嫂子闹得天翻地覆,连客人的手提包里的收音机也给扔了出去。可事实上,金铃最清楚,这一斤肉松,母亲连味道也没尝,只是每天把小菊英叫过来,让她一把一把地抓来吃掉了。从这以后,金铃想要母亲吃东西,就采取这种一半撒娇一半强制的办法。

金铃娘口里含着糖,眼望着女儿的笑脸,想问,又说不出口。她实在不相信自己的亲生女儿会和泉根搞对象,可媳妇的那番话,有根有梢,又叫她不能不相信。沉吟了好一会,最后终于下决心开口道:“金铃,妈今天问你一件事,你可要说实话。”

“姆妈,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呢?”女儿撒娇地反问,口气里带着委屈。

“金铃,你跟泉根在谈、谈恋爱吗?”母亲严肃地问。

“没……”金铃万万没料到妈妈会提出这个问题来。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种事,这怎么可能呢?这……可是不知怎么,她一阵慌乱,竟然脸也红了,急忙摇头说:“没有的事,没有,妈妈!”

妈妈见女儿矢口否认,心里有了几分高兴,心想,也许是俞嫂瞎嚼舌头,她的女儿从来不会说谎。可是又见女儿的表情不很自然,想到“连俞嫂也骗过”的话,不免又疑惑起来,便又盯问了一句道:“那么,今天上午泉根让你钻在树洞里,有这回事吗?”

说罢,她紧紧盯着金铃的嘴巴,多么希望女儿再摇摇头,坚决地说“没有”啊!可是,生性不会撒谎的金铃,一听说:“钻树洞,”脸红得更厉害了。“这,这……”她结结巴巴地,一时说不清,等于是默认了。

“唉”金铃娘深深叹了口气,“金铃呀,我这辈子什么也没有了,就只剩下你这个女儿,可没想到,你这么不学好啊!”

“姆妈,你听我说,听我说呀……”金铃惊慌地叫道。可是,怎么解释妈妈也听不进去了。她越说金铃娘越当真。可不是吗?既然女儿自己都承认了,刚才是钻在树洞里来着;既然两只桶树洞前的两只桶,也是泉根放上的,那么,这件事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看来女儿拒绝支部书记家的这门亲事,就是为了和泉根要好,所以,她怎么也不能由着女儿的性子胡来了。为了女儿的幸福和前途,就是包办,她也要把这件事包办到底!

主意已定,金铃娘缓缓地但是坚决地说:“后天我在家做圆,请支书家阿福过来吃,看你再跑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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