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何士隐带领的社会形态考察团来到澜沧江下游的支流——丢落江边的一个村寨。
刚到,就有一个丢落族妇女来找我们。据寨子里的人说,这妇女很怪,经常独自一个人唱着一支凄切、哀怨的歌:“无论我住哪座山,想你想得眼泪淌;无论我喝哪里水,想你想得河水干……”每当来了汉人,她都要急急跑去,向他们打听一个人;又说,这妇女年轻时漂亮得像朵山茶花,小伙子成群地围着她的竹楼转,情歌唱得嗓子都哑了,可她一个也不睬,至今还守着老阿妈孤独地过。
也许岁月侵蚀了她的青春美,我所看到的,只是一只微黑憔悴的脸庞。但她举止娴雅文静,那紧裹着黑衫黑裙的体态,显得婀娜而有韵味。一双大大的黑眼睛里,流露出历经沧桑才有的那种深沉的忧郁。看到她,我心里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认同。我好像看到了自己遗落在这块土地上的一部分。
这份认同的激动使我凝视她良久,在她讲话时我像姐妹一样拉着她的手,抚慰她,对于她所诉说的一切,仿佛也是我遗失的一份记忆。事情发生在十年前。
那一刻,我大概正急欲穿越那片被蟒蛇的毒液麻醉过的茅草地,向寺庙里的麻风病人奔去。
这里,丢落江在哗哗流淌。从河对岸传来沉闷的爆炸声,这是缅共游击队在用手榴弹炸鱼。炸死的鱼翻着白肚皮漂过来,只要手疾眼快就能捞到。
忽然,从远远的江面上传来一阵嬉闹声,是少女的欢笑,像晶莹的水花一样明亮。
一群丢落族的女孩子,正坐在一只只芭蕉梗编成的小筏子上,嘻嘻哈哈地顺流而下。她们是从山上采芭蕉回来的。
突然,对岸的河汊里传来一阵巨响,随着炸鱼的爆炸声,一股汹涌的浪头从河汊里涌来,把芭蕉筏队伍中的最后一只打翻了。筏子上的女孩子落进了急流中,而那只小筏子则牢牢地卡在了河中的礁石上了。
正在十分危急的时刻,丢落江这一边河岸的草丛中,突然跳出一个身穿军装的年轻的汉族人,他迅速地扑进激流,救起了那个丢落族小姑娘,并且很轻巧地把芭蕉筏从礁石缝中搬开,然后,又帮着把小筏子撑进村寨,并替她把芭蕉搬上竹楼。
和寨子里别的竹楼比较起来,这幢楼显得更加破旧一些。不过,竹楼跟前的院子打扫得极干净,仙人掌围起的篱笆里,几株椰子树披着晚霞亭亭玉立,树冠宛若一团团绯红的轻云。
一只狗吠着很凶地扑向他。小姑娘说了一句什么土话,狗不叫了,颠颠地跟在后面直摇尾巴。竹楼里冒起炊烟,缠黑头巾的阿妈捧出糯米抓饭。
这是一个没有男人的家,一切陈设和用具都是洁净的,在洁净中透出温柔,也透出难以遮掩的寒碜。
一大盆热气腾腾的苦菜汤放在中间,还有酸菜和辣椒。
似乎有一种久违的温馨气息包围着他,使他的精神放松了下来,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疲惫和饥饿的神情。
老妇人慈祥地笑着,向他发出一大串问话,他傻乎乎地愣住了。小姑娘浅浅地笑着,告诉他,妈妈问他吃得惯我们的饭菜不?
转眼工夫,老妇又煎了两只金黄的荷包蛋。她们像打架一样把蛋硬塞给他,依然由那女孩,一句句翻译母亲的话。在这里,只有年轻的女孩才懂汉语,因为她们上过汉人办的学校。
老妇人的话很多,笑声开朗、响亮。那女孩俨然一副少女的羞涩模样了,未开口总是先抿嘴一笑:“妈妈问你,火车是什么样的?”
他笑了。一缕柔情从眼角漾出,黑黑的眼珠坦诚而温和,并且神采奕奕:“以后,我带你们去坐火车。”
女孩惊喜地睁大眼睛,差点欢呼起来,他忽然垂下眼皮,笑容不见了,脸上所有的线条变得生硬。他狠狠地咀嚼着,好像对那无邪的欢乐生了气,又好像要把它嚼碎,吞进肚子。
当他重又抬起头来时,他发现老妇人仍笑盈盈地盯着他,说个不停。他把询问的目光转向女孩,女孩子却不再翻译,番红花一样娇红的脸渐渐低垂下去,一声也不吭了。
他感到蹊跷,但又无心去关注这一切。吃过饭,他被关在小姑娘的“闺房”里了。
在煤油灯摇曳的火光中,丢落族小姑娘信赖地依偎过来,黑衫黑裙裹着她那尚未充分发育的身躯。她几乎还是一个孩子,最多只有十七岁,也许是十六岁……他打了个哆嗦。
“你听我说,”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我想……请你帮助……
他嗫嚅着,蓄谋已久的话竟然难以出口。
姑娘望着他粲然一笑,那目光是纯洁的,不加掩饰的、坦率的爱在燃烧。
“请你帮助我过去——当然,就是到河那边去。”他显出一副尴尬狼狈的样子。
“什么?你说什么?”姑娘好像吓了一跳,羞红的小脸严肃起来。
“你为什么要过去?”她大声地责问,并不等他回答。
“因为……”他说不下去,显然要用一句简单明了的语言向这个单纯的异族姑娘解释“为什么”,是困难的。
“我想你已经看见了我们的生活,”小姑娘激愤地说,“我们吃的什么、穿的什么,你都看见了。我们砍芭蕉只是为了换点盐巴。我们很穷,也很苦,可是我们不过去。我们是中国人,我们爱自己的家!”
“中国人……”他好像迎头挨了一棒,“当然,你们是中国的少数民族……”
“不对,我们是汉族,真正的汉族!”小姑娘突然像吵架似地说,“你知道‘丢落’的意思吗?‘丢落’就是被抛弃。我们的祖先是古时候作战时被抛弃在这里的汉族士兵,可我们不抛弃自己,我们不看轻自己,我们还是汉族!我们再穷再苦也不过去,就连那边的丢落人,也说自己是汉人,是中国人;他们可以到我们这边来做生意,我们也可以到那边去串门,但我们决不抛弃家乡,离开中国。你——你为什么要过去?”
姑娘喘息着,大滴的泪珠噙在眼角,晶莹欲坠,被煤油灯的光映出异彩。
他感到一阵窒息,他不敢正视她的眼睛。他的目光落在她黑色的裙裾、同样黑色的、微微突起的胸脯上,落在脚下的竹楼和支撑这竹楼的布满灰尘的大地上。他不得不解释道:“因为,有人要抓我,也就是说,要把我关进监狱,关起来,你懂吗?”
“你是强盗?小偷?你杀了人?”目光凝固了。
他摇摇头:“都不是。”
“那到底为什么?”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好似欲把一种苦涩咽下去:“正是因为一种完全相反的原因: 因为我要爱人——也就是说,要同情人、关心人、尊重人,要把人当作人来看待,所以他们要抓我,懂吗?”
“不懂。”小姑娘很干脆地回答。油灯的煤烟在她身后吐出灰黑的一条带子。
“因为他们相信斗争,人和人之间要斗争,所以不允许我爱人,你明白了吗?你相信我吗?”他变得耐心了。
她没有回答他的话,说:“你看着我。”
她凝视他的眼睛。渐渐地,她的目光里有一种温柔的东西溶化了。她叹了口气,说:“好吧,我送你去,我姨妈在那边。”
“今晚就去,我用芭蕉排送你。”她想了想说。
小姑娘弯腰把芭蕉排推进水里。月光下,全身仿佛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圈,寒碜的衣裙变得华贵美丽,结实的小腿十分诱人。
“你躲过这一阵,还回来么?”她转过头来问。
“当然。”他的回答毫不犹豫。
她笑了:“听说你们汉人结婚时,姑娘一定要是头一次。我等着你,不跟别人好。”
星星。遍布蓝天的星星,依恋地、渴求地凝望大地,是在寻找一种遥远的爱、遥远的温情、还是遥远的慰藉?
沉默的大地,好像一群蓝色的冰峰,冷淡而无情,绚丽而虚伪。
“她是丢落族。”他喃喃自语。忽然,他抬起头来,仰望星空,大声地、坚决地纠正自己:“不,你们不是丢落族,你们是汉族,是真正的汉族!而我们正在丢落的一切:人性、友谊、爱,你们还保存着。谢谢你,谢谢……”
小姑娘被他的慷慨陈词弄懵了。又因为他没有回报她爱情的表白,她显得有点儿不安。“上来吧。”她一抬腿跳上了芭蕉排,微微撅起小嘴嘟哝着:“反正你得回来。如果你不回来,我会过去找你的。”
蓝色的夜光下,丢落江晶莹闪烁,星星像珍珠一样滚动跳荡。她伸出光裸的小脚直撩水花:“上来呀,快点!”
仿佛双膝一软,他突然跪下了。他的脸摩擦着沾露的野草,拼命嗅着泥土湿润的芳香,一行热泪落在冰凉的露珠上。
“你怎么了?”小姑娘惊讶地问。
“我不走了。”他仰面望着她说。
“真的?”她发出一声欢乐的惊叫,跳上岸张开双臂,仿佛一只轻盈的蝴蝶一样向他飞来,可是突然间,她被他惨白的脸,被他脸颊上垂挂的那条发亮的白线和僵硬古怪的姿势吓住了。她悄悄停住脚步,问:“你……哭了?”
他笑了:“我高兴。”
他站起来。风鼓动他的衣服,好像背后飘起了一面灰绿色的小旗。
“回到竹楼里去吧。”小姑娘小心翼翼地说。
“不,我要回去,回我的兵团去。”他说,“我要把我们丢失的爱再找回来。”
“可是,你还会记得这个地方吗?”小姑娘急急地问。“我叫白腊蕾,我家住在这个村寨的第三幢竹楼里。”
他意识到了女孩的委屈。他歉疚地向她伸出手去,握住她细嫩的小手,并且深深地、长久地注视着她:“我是来自北京的‘丢落’族——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他叫什么名字?”我问这位丢落族妇女。
她茫然地摇摇头。
夜,奇特的旱季之夜,弥漫苍穹大地的,是深海般的蓝,空气、风、鸟语、花香……无不浸透在这蓝色的流光中。我觉得,我是在死了以后,才飘飘悠悠地进入到这个蓝色的世界。
“唉,我们又搜集到了一个古老而又伤感的故事。”从棕榈树墨迹般的阴影里,传来一个年轻的充满生气的叹息声。
我轻俏的脚步一下子收住了。啊,这难道不是梦境的再现?曾几何时,我站立在棕榈树的阴影后面,听龚献他们争论劳动的价值。黑黝黝的树丛卫护着小湖,湖心发出幽幽的闪光。一样激昂的情绪,一样犀利的言辞,一样满不在乎而略带嘲讽的口吻。
有人反驳:“不,愚蠢而可悲的现实。那个龚献——我们姑且就把他当作是龚献吧,反正十有八九差不离,当初要是真的出去了,不管走私军火、鸦片,还是当个什么资本家,只要发了财回来,就是爱国。咱们就奉他为上宾,领导接见,设宴招待,合影留念……说不尽的风光。可留在这里,白送了性命不算,还要背上一个叛国罪,到现在也平反不了。”
“我们时代的悖论!”一个脸色黑黝黝的小伙子说,“既荒唐又真实。”
“悖论?”坐在黑脸小伙子对面,一个有着“豆芽菜”体型的瘦弱的年轻人哼了一声:“不——一个自作多情的人道主义者的必然结局。”
这句高论似乎把所有的人都噎住了。过了好一会,黑脸小伙子才在“豆芽菜”的肩上重重拍了一下:“照你小子说,人类就不需要理想,不需要爱了?”
“豆芽菜”被他推得往后一仰,干脆躺了下去,头枕在手肘上,望着缥缈的星空说道:“理想?理想是什么?任何理想都只是想象中的一个靶子,可是古往今来,没有一个人能够完全打中它。”
我再也忍耐不住,突然走了过去,目光灼灼地盯着始终沉默不语的何士隐:“你说,龚献的追求,他的死,究竟有没有价值?”
何士隐慢慢抬起头,像“豆芽菜”那样凝视着苍茫的蓝色天空,脸色变得十分严肃:“我想说的是,每个历史时期,都有自己的骄傲和值得歌颂的英雄。历史把责任放在这个人的肩上,让他担当了这个角色,这个角色就有了他特定的历史意义,他的死就有了价值。在人类历史前进的道路上,布满了地雷和陷阱,先驱者在探索中可能踩响地雷或落入陷阱。正因为如此,才使我们后来的人能够绕过危险。而当我们轻而易举地绕过危险的时候,又有什么权利去嘲笑那些付出了鲜血代价的先驱者呢?”
他说罢,习惯地伸出手指去拭眼镜片,而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正一点点湿润起来。离开丢落人的村寨,烈日正炎炎。
沉默地跋涉在野象出没的亚热带林莽的原始小路上,可隐约听见澜沧江在看不见的地方发出低沉的咆哮。蓝缎般鲜亮闪光的苍穹,覆盖着重重叠叠的高山、峡谷,高高低低的山梁、坝子,世界似荒蛮古老的鸿蒙伊始,如果这时从树上跳下一只猿猴,必定也是永恒轮回中另一个世纪里最初的人。
突然,我看见,在前面,在绿色的林莽包围中,一块如小小手掌一样伸向蓝天、倾诉着焦渴的坝子上,一队身着黑衣黑裙的女人在边舞边唱。她们背上背着鸡笼,手里摇着竹篾鼓,鸡笼上插着各色鲜花,而鸡笼里却滴着鲜血。
总觉得,那些女人是世纪初的人,那咿咿呀呀的歌,也是世纪最初的歌声。一切显得既原始又先进,既清朗又神秘。她们唱的,是一首招魂的歌:
谷子魂来哟,
谷子魂来哟;
谷根留下,谷魂不留;
谷壳留下,谷粒不留;
谷秆留下,谷灰不留;
我背的金谷像僧描果一样闪亮,
我用鲜红的公鸡的血,来叫你的魂……
干旱的大地,正贪婪地吮吸着鲜润的血浆,
而血,则像流不尽似的,一路滴过去,如盛开的红玫瑰。
越发认定这是人类的第一首歌,因为它的启示如此先验而深刻:也许在人的灵魂回归的路上,也需要有鲜红的液体引路,就像谷魂回归的道路一样。
我真想哭,为龚献,为何士隐。突然,在夕阳的血光和毛竹林的阴影间,澜沧江如从天上跌落而至,发出悲壮的吼叫。
终于又面对这条汹涌而慓悍的河流了。
我站在江边,望着那滔滔滚滚、昼夜不舍的流水,再次感受到那直奔胸臆的激情。久违了,三达山的女儿,我愿意跟着你去寻找:平原上找不到,就上高山去找;高山上找不到,就向大海去找;此生找不到,来世接着再找——一直找到茫茫宇宙的尽头。
夕阳正在沉落,黑夜的幕布开始悄悄沉降。这一天很快就会回归于永恒。然而,我的灵魂惊喜地睁开了第三只眼睛。它告诉我新的一天会重新从这永恒里诞生,而这是世界上从未有过的一双眼睛能预测到的、全新的一天!我会走进去的。我的灵魂会驾驭着我的躯体走进去。虽然还隔着漫漫长夜,虽然还需要鲜红的液体引路。
也许,这就是人生的价值,人生的意义,人生的希望。只有在希望的追寻中,人才成其为人。
啊,魂兮,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