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象牙少女(下)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05 13:57:01

然后,我汗淋淋地在镜子面前站定,再一次企图认识自己。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当我第一次从板壁洞中看见母亲在那个陌生人的怀抱里扭动时,第二天我作出的反应便是去照镜子。我在灶间里,放酱油瓶的地方找到一块灰蒙蒙的圆镜。我急切地照着,生怕自己的脸跟母亲有相似之处。那时我还太小,不懂得遗传学的秘密,不懂得如何辨别人与人的神似之处。我只发现一个十六岁小女孩光嫩的脸蛋跟她母亲那业已松弛的脸毫无共同之处。为这个发现我一阵轻松。

现在我看清楚了。我的眉目、嘴角、下巴和脸盘,无一不是母亲的翻版。惟有额头——额头不像母亲,它很宽很高,也许像父亲,是父亲给了我一个叛逆的灵魂。

回想我第一次照镜子,那其实是我最初的背叛。从此以后,背叛如滑坡,一发而不可收。现在我已经滑到了深渊的谷底。我已经没什么可背叛的了,除却了镜子里这个一天比一天显得美妙动人的肉体。


有一天下午,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可是他祈求地望着我:“再练一会吧!”

我同意。直到暮色漫进房间,镜子里的形象变得影影绰绰时,他才叹口气:“结束吧。”

我穿衣服,他照例背过脸去。其实他在看我,老规矩,从镜子里看。我明白这一点,故意慢吞吞,看吧,随便怎么看都可以。

出了门,本该各奔东西,他却突然提议:“让我送你一段路。”

我惊讶地向他望了一眼,答应了。他似乎松了口气,默默地走到我的左侧。

一路上再也没有话。他不说,我也不说——也许可以理解为累,因为经过那般大运动量的训练,连喘气都感到吃力。

不过事实上是我不愿说话。我怕一开口,就吓跑了他。他会突然想到可爱的小杨护士交给他的菜篮还是空的,想到此刻的举止简直愚不可及。而我却情愿这么糊里糊涂地走下去,永远不要回到那间孤独的小屋。

寂寥的小街,几乎不见行人。只有三个身穿皮猎装、手指间夹着外烟的年轻人站在前面的一座拱桥下面。看见我们过来,突然吹起了口哨。

显然不怀好意,我故意不看他们,昂首走过。竟有人嬉皮笑脸跟上来:“阿妹真漂亮,交个朋友!”

知道这种人理睬不得,便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继续往前走。另一个打了个唿哨说:“跟这么个老头子一起有啥劲,老丝瓜只有筋,没有劲。”

一语未了,这些人哄地大笑起来。其中一个满头爆炸卷的挤眉弄眼地说:“这‘老克腊’花小姑娘蛮有噱头。不过……不过连自己老婆也吃不消。你们晓得?他老婆嫌他不派用场,把他‘踹’了。‘老克腊’闷声不响全部吃进……”

我忍不住向他望了一眼,只见他脸色铁青,两颊的肌肉在颤动,来不及说一个字,他已拔出拳头朝那个“爆炸卷”挥去。“爆炸卷”连哼也没哼一声就倒了下去。另外两个还想上来帮忙,被他左一拳右一拳,小鸡似的全给摆平了。

我怕出事,忙劝阻:“算了,快走吧!”

他这才放手,气呼呼地抛下躺在地上直哼哼的“爆炸卷”们,一路走得飞快。转眼间,我的家,这个每个晚上像闹鬼一样灵魂大聚集的地方,就突然出现在面前。

他一反常态,毫不犹豫地跟我走进屋子。

我拉亮电灯,突然发现,他那么老。一向使他显得精神的平顶头竟疏疏朗朗落满尘土似的发灰了,布满红丝的眼睛下面出现两个明显的泪囊,而平时挺拔的身躯,也怕冷似的微微佝偻了下来。

我愣了一下,悟到人的衰老标志,并不是皱纹。皱纹并不能说明什么,而那泪囊和深藏在泪囊里的黯淡的眼睛,却可以说明一切。

不知为什么我有些可怜他。我说:“何苦跟他们计较呢!你又不是不知道,都是些流氓,还能说出什么好话来?”

“不,他们说的是事实!”他慢慢垂下脑袋,“我离婚了。”

这倒出乎我意料,忍不住又问:“为什么?”

“这个……”

“那么,孩子呢?”我问,记起他有个儿子,在上高中。

“归她。”

“房子呢?”我又问。

“也归她。”

“那么,别的东西呢?”我犹豫了一下,“比如,家具什么的。”

“归她,统统归她!”他突然怒气冲天,咆哮起来。

“为什么这样痛快?”我不解,但也没有被吓倒。

他丧气地摇头:“不……不知道。”

我盯视他:“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他结结巴巴,像个受罚的小学生。

我抬起头,望了他半天,最后叹口气:“我明白了。”

“什么?你说什么?”他像被烫了一下似的,惊慌地瞪着我,“你明白了?明白什么?”

他反反复复地饶舌,我感到可笑。

“既然没处去,那么,今晚你就留在这里吧。”我淡淡地说。

“你是说……啊,你是说……”他的眼睛突然熠熠生辉,一时间激动得连话也说不明白了。

好一会,才平静一些,喘吁吁地说:“莲莲,我真不敢相信,你答应了?你……你答应跟我结婚?”

我觉得我不能忍受。那目光,那像要把我整个身体刺透的目光,还有那声音、那满脸兴奋的红晕……这一切都使我厌恶。我转过脸,尽量避免看他,并再一次平静地告诉他:“我什么也没答应。只是,如果你愿意,今晚可以留在这里。”

“这是为什么?”他不可理喻地瞪着我,“既然你答应……为什么不肯跟我结婚?我现在已经、已经是自由人了。”

向这个自由人望了一眼,我拉灭了电灯。黑暗中,他惊喜地扑过来:“莲莲,我懂了,懂了……你其实是爱我的,但你为了事业,为了出好成绩……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成功。”

在我被放倒的刹那,我忽然觉得,世界对我来说,已无隐秘可言。一切荒谬我都可以理解,一切卑下我都可以宽容。人们常说,登高可以望远,而事实上,惟有堕落在最深的谷底,才能洞察生活的底蕴。

我甚至看到了灵魂的虚伪,古往今来,多少女人,或青春少女,或已婚妇人,出于被迫和自愿,被她们一无所知或者根本不爱的男人所强暴,灵魂就在头顶上盘旋,发出尖锐的反抗。这反抗其实是假惺惺的,色厉内荏的,因为就在同时,肉体在强暴中喜悦地呻吟,新的生命在孕育中。

都说没有爱情的交欢是堕落,那么,生命呢?在我们周围的芸芸众生中,有多少人是爱情的产物?偶尔有之,真正的爱情结晶,却往往又是等而下之的所谓“私生子”。

如此看来,生命本身即是罪孽。怪不得基督教徒总是喋喋不休地说:“主呀,宽恕你的罪人。”由此看人,爱人不就是爱罪恶吗?如此简单的荒谬,为什么龚献竟不自知呢?

一个少女出于种种压力委身于她所不爱的男人是被迫,一个妇人为了屈从某种权势而出卖色相是被迫,一个妻子为了维持家庭而不得不让合法的丈夫来泄欲也是被迫……世上好多女人都生活在这样那样的被迫之中。如果这一切被迫都要由灵魂来承担,那生命将成为怎样不堪忍受的重负?!

感谢造物主在创造生命时给了人以这种摆脱罪恶的瞬间轻快,所以世界看起来总还是那么美好,春天总是及时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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