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倒塌的墙角边徘徊,被一道奇异的光柱所吸引。
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那光柱灿若黄金,看起来像一座桥。桥的一端是废墟,另一端是太阳。
织成这座桥的,是尘埃。数不尽的尘埃的微粒,在这束突然聚集起来的光柱里急遽地旋转、翻滚、飞舞、奔腾,似在做一场生与死的大拼搏。
其实,所有这些灰尘的微粒布满我们所在的空间,只是平时我们看不见罢了。
现在我们看见了,在这种特定的物理现象——丁铎耳现象中,我们发现了一粒微尘的拼搏和命运。它们会掉在茶杯里、落在屋脊上、栖息在光滑如镜的橱柜和饭桌上,或者少女如花的脸颊和癌症患者晦暗的鼻翼上。甚至偶尔飘在一页翻开的书本上,书被漫不经心的主人合上,于是它——这粒小小的尘埃就永远留在了那纸和纸的夹缝里。
每一粒尘埃都代表着一个生命。
想想看,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死了,不管他的灵魂是否升入天堂,他肉体的归宿都是惟一的,就是回归大地——回归这曾经养育了他的、我们通常称之为母亲的大地。
毛发、肌肤、骨骼,在岁月的侵蚀下腐烂变朽,最终以无间的亲密与大地结合为一体,化为尘埃。
它们不甘寂寞,被空气、被清风所撩拨,便飞扬起来。
所以,庄子在两千多年前就说:“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所以总觉得,在那逐逐野马之尘中,也许有我的祖先的尘埃;或许还有,许多不可一世的英雄伟人的微粒。
将来我也会变成一粒尘埃,在夕照和废墟间的光柱里飞扬。
废墟是往昔岁月的遗迹,而太阳则是新鲜的生命的源泉。历史的光柱就是这样维系而成。
弯下腰去,想看一看这光柱的起源,发现那是一块摔成菱形的碎玻璃片。
那碎玻璃片原是一面镜子,很宽很长,挂在印满水渍的墙上,咄咄逼人地照着寒碜的小屋。
在我的家里,过去从来没有过这么大的镜子,连穿衣镜也没有过,所以,我从未在镜子里看见过我的全身。
现在我看见了,在瘫痪了整整一年之后,我看见了刚刚站起来的我:苍白纤细、瘦骨嶙嶙,整个躯体看起来好像一个正在发育的小姑娘。
可我已经二十三岁了。抬起眉毛,额上的皱纹如蚕丝飘拂。
转过脸去,我用眼睛盯着他:“把这么大的一面镜子弄来做啥?”
他显得窘迫,一种好像被人识破心事似的不自然的笑意从唇边掠过,随即很快又恢复了自信:“你看,你看看你自己。”
时值盛夏,没什么可穿的。镜子里的姑娘,上身着一件半旧的白背心,下面是短裤。她穷得连胸罩也买不起,所以就没戴那玩意儿。二十三岁了,却只有十岁的打扮。隆起的胸脯跟这打扮极不相称,而手腕、脚胫、腰肢,一切该细的地方都细得过分。不用旁人,连她自己也看着担心,如果有谁握着这些部位轻轻一拧,那么,马上就会伴着清脆的声响而断成两截。
“多美,莲莲,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美。”我读懂了镜子里的目光,那目光带着癫狂的醉意。
他刚刚喝过酒,散装的白酒和很小一包花生米。没有醉,可是酒精给了他勇气。否则,他不会有如此惊人之举。他是谨小慎微的,在强壮的身躯内跳动的,是一颗怯懦的心。
“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就穿着这样的白背心……”他望着镜子里的那个形象,喃喃地说:“那时候,我以为你永远也不会长大。”
“可她不但长大,而且还老了。”镜子里的姑娘,露出嘲讽的笑。
说这话的时候,我确实感到自己是老了。这种感觉,即使在县委大院,那些人指着脊梁骂我“神经病”、“老太婆”时,也从未有过。
我犹豫了一下,又说:“我想我应该去工作了……”
“不不,”他突然激烈地反对,“这么着急干吗?你还应该恢复,需要锻炼……”
我很奇怪地望着他:“不工作,难道有谁能养活我?”
他愣了一下,显得有些沮丧:“这个……不过,你不能放弃你的事业。还记得吗,那时候,我把你从树上叫下来的时候,你的腰和腿,身材条件……啊,都是一流体操运动员的苗子。”
他的眼睛开始放光,嘴里喷出酒气。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你是在说梦话吧?这世上哪个体操队会选一个二十三岁的半老太婆?”
“不,”他一本正经地说,“我说的不是体操,而是……健美。健美运动,世界各国都有,只有我们国家没有。但我相信以后会有的。你可以先练起来,这是最适合你的事业。我给你找了一些资料,有空,你可以先看看……”
“你也需要美?”我不胜惊讶,“难道这不是资本主义?”
“不,”他摇头,“这是事业。”
在有些男人看来,女性的魅力在于柔弱,越是孩子般的身躯,越使他想入非非。他是情人又是父亲,而她是他的女儿。他像对女儿般的爱她照料她,而她,仅仅她的存在便给了他超越女儿的快乐和享受,于是他视她为他的珍宝、他的王国,她楚楚动人的形象伴随他分分秒秒却不敢轻易亵渎。
我不能想象,如果我是一个丑陋的老太婆,如果我有一副掷铁饼者那样的身躯,他还会始终如一地保护我、关心我?事实上,当年冒着团部头头的淫威而将我像鸡雏一样护在身边,也是为了自己的所爱不受玷污。应该说,他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但是,他对信仰确实是虔诚的。他向信仰交出了自己的一切,包括灵魂。因此,对他来说,思考、抉择就变得多余,而一旦失去了信仰,他就会无所适从。
然而,再虔诚的信徒,也会有一念之差,也会有自己本能的欲望。小时候,看见和尚念经,感到奇怪,便问外婆:“他们念的是什么?”
外婆戏言:“他们念的是雌苍蝇、雄苍蝇,一百只苍蝇辨不清……”
苍蝇尚且有雌雄之分,何况人乎?谁能担保,一个坐怀不乱的正经和尚,会对跪在他面前的年轻女人的大腿不怦然心动?
当然,一个偶有一念之差的和尚依然可算是好和尚。一个兵团头头同时玩弄几个年轻女孩也并不能妨碍他对共产主义的信奉,然而这仅仅属于少数人——少数有权有势的人。像指导员这样的人就不行。像他这种层次的人,如果敢对法定老婆之外的女人有所觊觎的话,就是腐化堕落。
我不相信他会满意自己的处境。当他眼睁睁地望着团部头头把一个又一个的少女压在身子底下的时候,当他看到那种捕猎的目标指向我的时候,他决不会无动于衷。当他为了我而身陷囹圄,躺在被隔离的小茅屋里的时候,他的灵魂在头顶上翱翔,发出回归的呼叫,可他坚持着,咬紧了牙关与之搏斗,像守财奴一样恪守着自己信仰的钱袋,不肯漏掉一枚硬币。
因此他注定了只能从镜子里看我。隔着一层空气的镜子,他可以发出无尽的想象。这种想象使他对所谓爱情产生了独特的理解。爱情是什么?也许他认为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永远也得不到的肉欲,因而也是最为神圣的一种感觉。因此,他感到自己是高尚的。
从我们流行的道德观念来看,他确实是高尚的。他照顾了一个瘫痪的女孩的一切,却从来不曾碰她一个指头。他甚至在看她的时候还要隔一层镜子。
他那套自我防范简直可以说是铜墙铁壁,然而越是如此,越证明他的虚弱。欲念的翅翼潜伏在他全身的每一个部位,只要稍一召唤就会扇动起来,以无比的热情拼命飞翔。
我从来不向他发出一点点召唤的暗示。
有时候,为了纠正我的某一种姿势,或者为了对某个带有危险性的动作加以保护的时候,他的手掌,会在我的腰、臂、大腿等地方停留得比需要的时间更长一些,用的力气也略大一些,但是,仅此而已。
他为我在县体育馆找到了一份轻松的工作。这样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在那间宽敞的、四壁镶有镜子的大厅里辅导我练健美了。
现在,他再也不到我家里去了。每天下午四点,电话铃总是及时响起,那是他妻子打来的,催促他下班后立刻回家。
接到电话他总是显得很烦躁、局促,甚至再也不敢从镜子里望我一眼。我穿衣服的时候他总是转过身去,或走得远远的,好像从未看见过我裸露的手臂和大腿。
终于有一天他的妻子亲自闯了来。我这才发现,她就是县医院里曾经给我打针的护士小杨。这意外的发现使我很不安。更不安的是,从那以后,有好几次她突然跑到我家里来找她的丈夫,有两次是在晚上十点左右,有一次甚至是在清晨。第二天,我悄悄地问我的教练:“昨晚,你到哪里去了?”
他阴沉着脸:“我哪里也没去,就住在体操房。”我之所以同意练健美,与其说是为事业,不如说是出于对折磨自己肉体的一种快感。
在白天,前后左右的镜子照着这个少女的躯体。他说:“从今天起,你要重新塑造你自己。”
我为如此精辟的见解而失声叫好。说真的,我很愿意重新塑造。因为这样塑造出来的人就不再是我,而是镜子里的那个幻影了。
我望着镜中的幻影,如同一个手握刻刀的冷静的雕塑家。他说:“你的胸肌不行,要加强锻炼。”
我就异常顺从地点头,扬起假想中的刻刀: 好吧,练,扩胸、俯卧撑……直练到筋骨欲断,瘫软在地。
希腊神话中的塞浦路斯王,一生厌恶女性,拒绝结婚,却以极大的热情在一块冰冷的象牙上雕塑一尊少女的塑像。我就像那塞浦路斯王一样,疯狂地、热切地塑造那个跟我漠不相干的、映在冰冷的镜子中的少女的形象。
我并不急于要看到未来的成果,仅仅这雕塑的本身使我着迷。我用挑剔的目光注视着所有那些不完美的线条,以千百次重复的苦练来改造它们。在这种时候,什么也不需要想,一切都不复存在,生命宛如一个轻盈的气泡,还有什么比这更愉快、美好、轻松的了?
然而,每当华灯初上,我孤零零地待在我的小屋里时,立刻便从自我迷醉的轻松掉进往事沉痛的深渊。每一件发生过的事都在我面前重演,它们集聚起来召唤我、折磨我。我甚至看到了我的灵魂,它在我的头顶上方盘旋,一团淡蓝色的气体,有两只同样蓝色的眼睛和翅膀。
我奋力拒绝,可是它从门缝、从墙壁的空隙里钻进来,比鬼魂还要可怕。它死死纠缠着我,无数遍向我描画出同一个景象: 龚献被钉在监狱的墙上,血流个不停,破碎的衣襟缓缓飘动,像从血的河流上升起的一面旗帜。
灵魂发出哀嚎:“想想吧,那旗帜才是属于你的。”
到了万难忍受的时候,我一下子跳起来,对着镜子,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扔掉。
我以足够的冷漠注视镜中的裸体。我弯腰、踢腿、扩胸、下蹲……一遍又一遍重复着白天的动作,直到疲乏像鸦片一样迷醉了我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