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死不瞑目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05 13:52:45

作为贫困的象征,这一切又呈现在我的眼前:瘦弱的葡萄藤、细小的野菊花、碎玻璃拼成的金鱼缸、有裂口的抽水马桶,还有那种在马桶里的一株灰蒙蒙像大蒜苗似的叫不出名堂来的植物——难道这就是,妈妈说过的君子兰?

像只苍蝇,嗡嗡地飞一圈,又回来了。四年了,妈妈,这四年的岁月,让我如何对你说?

推开门时,悄无声音。门是虚掩的,既没上锁,也没从里面插上。也许在冥冥之中,妈妈已经知道她的女儿要归来了。

我没有喊妈妈。我像幽灵一样潜进房间,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鼻而来。没看见妈妈,只见朝南的墙壁上贴着几张白纸,白纸上有墨笔画的马和竹,还有宛如中学生临摹的不高明的莲花。看来这些都是妈妈在神思恍惚时的作品。

我站着没动,一时间有些迷糊。我不能想象这就是我的家,不能想象我曾经在这低矮的屋顶下度过了十六年的岁月。一切曾经存在过的都已不复存在,而这一刻——我将如何面对这一刻,如何抬起头,直视妈妈悲苦的脸!

从角落里传来一声低微的呻吟:“莲莲……”

我扑上前去,在寒酸的木板床上,缀满补丁的薄被下面,我看见了妈妈干瘪瘦小的身躯。

“你……收到电报了?”妈妈枯黄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我不明白什么电报,心里一片茫然。我凝视着妈妈唇边的笑纹,那唇是灰暗的,那笑纹也是灰暗的,僵硬而没有生气,像一道深深的伤痕,从鼻翼两侧延伸下来。

我说:“妈妈,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了?我陪你去医院。”

“不,”妈妈摇摇头,“我不行了,不要为我浪费钱了。”

“妈妈,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妈妈……”我突然感到心酸。

“拍了三个电报了,三个……”妈妈的声音,游丝一样在空中飘荡,“惟一的愿望,就是想见到你,跟你谈谈。有许多话,要对你说,许多许多……”

“妈妈!”我哽咽着,头垂得很低很低。

“终于回来了,多好,太好了。”妈妈喃喃地说,“孩子,过来,坐到妈的身边来,让妈好好看看你……这孩子,怎么了?不要低着头,过来呀,过来让妈看看!”

“妈妈,你有什么话,你说吧,说吧!”我双手捂住脸,一下子跪倒在妈妈的床前。

“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妈妈微蹙双眉,似乎在捕捉着一种十分遥远的记忆。忽然,她转过脸,灰暗的眸子定定地盯着我:“孩子,你又黑又瘦,气色好难看。这几年,你受苦了。”

我说不出话,拼命地摇头:“不不,妈妈,不是这样的。我很好,真的……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你看到我在门口种的一丛蒿竹吗?”

妈妈的声音,好像从遥远的雾气中传来。

“我想我如果见不到你,那么看见这株竹子你也就知道我的用心了。”

我不记得看到什么竹子,但我依然不住地点头,我不知道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动作,什么语言可以抚慰母亲的心。

突然,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传来,破旧的窗棂像受惊似的跳了几跳。妈妈喘息着,伸出枯瘦细长的手指朝外指着:“这是什么?什么?”

我开了门,耀眼的阳光使我一阵头晕目眩,好一会才看清,街对面有人在放鞭炮,还有人敲锣打鼓,狭窄的石子路上人流像溢出河道的洪水般推涌着。

心悠悠地给提了起来,旋律依旧,旋律依旧: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

我说:“妈妈,‘四人帮’粉碎了,街上人在庆祝。”

妈妈“哦”了一声,垂下松弛的眼皮。

我突然意识到应该做饭,应该陪妈妈去看病,应该……应该做的事情很多,可是,缸里没有米,口袋里没有钱,乌黑的碗橱上挂着一张蛛网,在一抹西晒的夕阳中闪闪发亮。我低下头:“妈妈!”

妈妈握住我的手,叫我坐在她身边。她像孩子般依着我,一步也不许我离开。

傍晚时分,天变了,阴沉沉的小巷深处卷来阵阵西风。接着,绵绵的雨丝便从灰灰的云絮里撕扯下来,很细但是很密。屋檐上的瓦楞湿了一大片,院子里的葡萄藤抖抖地瑟缩着。一股阴冷的湿气在屋子里回旋,似乎那雨的凄凉意味已经透过破损的窗子、墙壁的裂缝弥漫进来了。

妈妈的手脚都是冷的,冷而僵硬,没有一丝生命的活气。我想尽办法也没能使它们暖和过来。忽然她又咳起来,嗓子里咕噜噜地响,我赶紧给她捶背,好一会,她才缓过气来:“莲莲,你……不回去了吧?”

妈妈的眼睛好像深深的黑洞,目光枯涩,可我觉得她把什么都看透了。她看透了世事,看透了生活,看透了我。她什么也没问,可她知道,我不会再回去了。

“户口,迁回来了吗?”她又问。

我几乎忘记了还有户口,忘记了人赖以生存的一切必要条件:户口、工作、油粮关系、各种票证……我来到这个世界本是一个错误。可是,既然错了,为什么不允许我改正,不允许我消失?还要逼迫着我,执迷不悟地走下去,走到什么时候?走到哪年哪月?

“那么,工作也没有希望吧?”她靠在枕上自语,这一双枯井似的眼睛,什么都明白。

突然,她坐了起来,挣扎着要下床。这一剧烈的动作,使她喘成了一团。我上前去扶她,她却推开了我:“去,去把箱子打开。”

箱子放在墙角的木架子上,樟木的,我们家惟一的豪华的家具。

我打开箱子,里面空荡荡的,除了几件旧衣服,别的一无所有。我翻了翻说:“妈妈,把棉背心拿出来,你穿吧。”

“不不,不要……”她咳着,喘吁吁地说,“把背心下面的那一件夹袄……不不,不是这件,是蓝色的,阴丹士林布的,对对,拿过来,给……给我。”

把一件折得厚厚的、散发着樟脑气味的旧夹祅交给妈妈。妈妈掀起衣服,露出一个扁扁的小木匣。

我看见过这只小木匣。我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我说:“妈妈,卖掉一只戒指,给你看病去吧!”

妈妈闭上眼睛,摇摇头。

我忍不住又叫:“妈妈……”

“这些东西,能留到今天不容易。”妈妈说,“破四旧那时,你舅舅带着一帮学生来抄家,连老鼠洞都掏过了。幸好我把它埋在院子里,上面又压了一只破马桶,才没被抄去。现在,该交给你了。……”

“我不要!”我哭着叫起来,“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妈妈!只要你病好起来,跟我在一起……”

我突然感到,一切都是可以原谅的,我愧对妈妈。

“莲莲,我没什么东西留给你,只有这些。”她仔细地把木匣子包起,放在枕边。

“不要哭,”她拉着我坐下,竟微微笑了一笑,然后颤颤地伸出手替我擦拭眼泪。

那手指是粗糙的,骨节弯弯而且布满了裂口,抚在脸上,是微微的刺痛,是深深的温柔。我想我无论如何也要让妈妈的病好起来。我霍地站起来:“妈妈,我给你去请医生。”

“天都黑了,还上哪里去?”她漫不经心地摇摇头,“明天再说吧。”

明天……我好像觉得挨不到明天似的。这种预感很奇怪,很强烈,我不敢相信。

我勉勉强强地坐下,依偎着母亲,可是心里很不安宁。我有点害怕,尽管我已死过一次,可还是怕。我相信祸事要降临,这是比死还要恐惧的祸事。

不知妈妈是否注意了我的神情,或是也有了同感,她不许我走开,拉住我,紧紧地、亢奋地说不停:

“孩子,妈活了一辈子,只悟出一个道理,那就是,世上顶坏的,就数人。人……再没有比人更坏的东西了。人最可恶,最残忍。像我们这种人,要活下去,就只好在夹缝中求生存,只好把自己的面目隐瞒起来,像竹子那样,随你把它弯曲成什么样,都无所谓,只是,心中有数。不能像你爸爸。他要挺直了胸膛做人,却白送了性命,只把受不完的罪,留给我们娘俩……”

一颗混浊的泪,从妈妈的眼角里渗出。我心里发酸:“妈妈,别说了。”

“不,我要说。”泪珠在深深的皱褶里闪动,“孩子,莫学你爸爸,自然,也莫学你妈妈。你的路应该自己走。听说你舅舅托人找关系,把你两个表兄的户口都从乡下办回来了。妈没这个本事,好在还有这一包首饰。妈死后,好歹你还能靠它生活一阵子。如今办事都要花钱,要请客送礼,你不要舍不得,该花钱的地方一文也不要省。只要户口回来,有了工作,比什么都强。妈就是死也闭眼了……”

似乎耗尽了力气,妈妈的声音越来越轻,松弛的眼皮软软地耷拉下来,好像真的再也不会睁开了。我急了,大声喊:“妈妈,妈妈!”

我觉着情况不妙,无论如何要送妈妈去医院。可是,雨下大了。没有车,我不知道该怎样把妈妈弄到医院去。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把医生请到家里来的好。

我直奔医院。县医院在县城西边,有半个小时的路程。窄窄的石子路,已浸透了雨水,踩上去噗噗地响。我跑得很快,可到了医院,门诊时间早过了。

我赶紧向值班护士请求说想请医生到家里去出诊。那护士好似听了天方夜谭,“哎唷唷”叫出了声:“亏你想得出,我们医院从来没这种规矩。再讲今朝医生出去游行了一天,吃力煞了,谁跟你去?”

求了半天没用,只好又返回去。我想再无别的办法,背也要把妈妈背到医院来,只是这样的雨,妈妈吃得消吗?也许,今晚还不碍事,待到明日天晴了,再来医院。

怀着一丝侥幸,我匆匆在雨中走着。远远地,望得见那小小窗口里射出来的昏黄的灯光了。我的心狂跳起来,但愿一切正常,但愿妈妈正在安睡,但愿寂静的小屋里响着匀称轻微的呼吸声——这就是万般凄凉中的美妙音乐了。

奇怪的是房门半开着,我抬眼就朝床上看,床上只有一条皱巴巴的被子。再一看,妈妈坐在墙角的马桶上,半个身子朝一边倾倒着,手里紧紧抓着那件蓝色的阴丹士林布夹袄。

我赶紧把她扶起来,她好像已经没有知觉了,瘦弱的身子比平时重了一倍。我慌慌张张,呼哧呼哧地把她弄到床上,顾不上哭,顾不上怕,一阵紧张的忙乱:又是掐人中,又是揉胸口,反正,凡是我能想到的一切办法都用上了。很清楚,在这个世上,除了我,没有谁能救妈妈,就像没有谁能救我一样。如果我还能在这个世界上苟延残喘地活些日子,那就是因为有妈妈。

妈妈终于哼了一声,慢慢睁开眼睛:“你舅舅,你舅舅……”

两片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十分难受的样子。我用小匙舀了一点水喂她,喝不进去,全洒了。她却伸出两只手,痉挛地在枕边摸索着:“你舅舅,他、他……”

“舅舅来过了?”我不解地问。

“他、他……”她费力地喘息,继续颤抖地摸索,两只手在抖,整个身子也在抖。

我的心一阵发紧:“妈妈,你找什么呢?我来帮你。”

突然,她发出一声嘶哑的干号,然后像一段折断的枯木一样倒下了:“啊,没了,没了,真的没了。”

我伸手在枕边摸了摸,发现那只首饰匣子不见了。

“我不该……不该拿出来。我不晓得他会来,听见门响,我以为,以为是你。我坐在马桶上,起不来,他……他就抢去了。他硬说……说这是外婆留下来的,其实不是,外婆的积蓄,早被他挥……挥霍干净了。这是我的……我从小做丫头、做佣人的积蓄。我……起不来,眼睁睁地看着他……看着他抢走了。莲莲,莲莲!”妈妈上气不接下气,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哦,妈妈,妈妈,人心真是比你想的还要坏。

我勉强定了定神,劝慰道:“妈妈,你不要急,既然已经抢去了,急也没有用。”

妈妈好像没听见一样,干硬的手指把我抓得紧紧的:“东西没有了……你怎么办?怎么办?”

我向妈妈望了一眼,突然感到恐惧。妈妈的目光,怎样的目光啊!深不可测的枯井,绝望地咕咕吸着,像要把我整个地吸吮进去。我胆战心惊地:“妈妈……”

妈妈不理会,只是一再地重复:“你怎么办?怎么办?”

我哭了:“妈妈,你不要这样。我不要紧,真的,我不要紧的呀!”

她听不见,也看不见,像赌咒的巫婆一样,嘴里念个不停:“你怎么办?怎么办?”

呼吸越来越困难了,目光也散漫了,只有嘴还在动,那依稀发出的含混不清的声音仿佛依然是:“你怎么办?怎么办?”

终于声音也哑了,两片嘴唇像枯萎的黄叶一样索索发抖。好像还想说,还想说,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突然,她坐了起来,两只手在空中乱抓,嘴里发出异常清晰的一个声音:“莲莲,你——怎么办?”妈妈到死也没有瞑目,在火葬场里,我无法使她睁大的双眼闭上。她就这么死死地瞪着头顶上永恒的天空,被推进去烧掉了。直到我抱着骨灰盒坐在门槛上,我还能感觉到她那令人惊惧的目光。我好像听见她在喊:“莲莲,你怎么办?怎么办?”

她大概是想带走她的女儿,想把这个女儿永远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她聚集生命的最后力量抓紧女儿,可她终于撒手而去了。

舅舅走过来:“你娘是我惟一的姐姐,她受了一辈子的苦。现在她去世了,我有责任关心你,我要对你负责——当然,首先是对你的政治前途负责。下乡上山是毛主席的伟大战略措施,有志气的革命青年应该高举这面红旗。丧事办完了,你就早点回兵团去,好抓革命,促生产。”

我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我呆呆地望着他唾沫四溅的嘴,出神地想:这张满口革命道理的嘴,它是会吃人的……我赶紧一扭身离开了他。

抱着妈妈的骨灰盒,我一步步地走回家去。路上的一切——工厂、医院、汽车、行人,都与我无干。布满整个世界的,是妈妈的目光和妈妈的声音;还有,深秋的落叶,正一片片地在天上飘,枯黄的、晦涩的,没有一点点生命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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