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妈妈死后最初的日子里,我有一种自己也被烧成了灰烬的感觉。仿佛一切活生生的欲望和需求都随妈妈而去了,剩下的,便是一片绝对的荒芜和空虚。我看见龚献向我走来。他戴着镣铐,胸口流着鲜红的血。我惊惧地扑过去,他却用力把我一推:“滚开!”
醒来时我虚汗淋漓。哦,龚献,我应该滚开,我的不洁的身体配不上你。可我多么希望你还活着,你已经平安地出狱,你幸福地走完你的一生——唉,仅此一点,我愿以我的全部余生来换取。
我终日蜷缩在角落里,眼睁睁地望着那苍白的亮光,怎样在布满灰尘的玻璃窗上渐渐增大,然后一束束摇曳着,射进屋子,不久屋内的丑陋便一一暴露。
窗外的景象也发亮而透明起来。在高高矮矮的,黑色鱼背一样的屋脊上面,在曲曲折折,又黑又稠的河流尽头,灰色的云层覆盖了深秋的蓝天,太阳再也不肯露面,只是在云后秘密地谨慎地上升,透过云层闪烁出一些白色的光焰。
不知什么时候下雨了,雨水在葡萄叶上不停地流淌。长着野草的屋檐上,滴着单调的、肮脏的雨泪。我住的破屋有好几处漏了,那水滴在地上溅出哀怨的淅沥声,然后漫成一摊泥泞。我觉得我也被水包围了,那寒冷的、无色无臭无有形态的水推涌着我、挤压着我。但我不想反抗也不挣扎,我默然地承受了。我只是希望看到,在茫茫的天际,有一线绿色的远岸,向我预示着龚献的消息。
然而一切都是奢望,这是毫无意义毫无结果的等待。
雨停了。
仰望窗外,雨后的天空布满灰黑的云朵,有一朵云庞大无比,像一个来自远方的巨人,急急地奔跑着,匆忙中显出一种哀伤的意味。我盯着那云看,觉得这是一个真人的影子,在迷幻的梦境中它落到水里,和在甲板上戴着镣铐的龚献的形象叠在一起,仿佛是一个灵魂的显形。
这么说,他是死了?
他病死在狱中?还是被枪毙了?
没错,是这样。要不,他怎么会从天而降?
他在门外徘徊:“请问,这是陈莲莲的家吗?”
啊,他的声音,那厚实的、温暖的、像墙一样可以依靠上去的声音。
我说,进来吧,进来吧,幽灵是不怕墙的阻隔,可以穿越一切人为和心灵的阻隔的。
睁开眼,看见石灰剥落的墙壁上,印着一摊摊发霉的水渍,像一串串符咒。
外面传来纷沓的脚步声,还有人敲门。
大概是舅舅,又要来动员我回云南去了。自从妈妈死后他为这事来过好几次,直讲得唾沫横飞,额角上的白癜风闪闪发亮。
我不想看见他也不想让他看见我,所以我躺着不动。
可敲门声固执地响个不停。我摇摇晃晃地起床,去拔门闩,因为潮湿,那老式的门闩很紧,我差不多用尽力气才拔开。
倚在门框上,一道强光刺得我差点晕倒。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说这是梦也难以令人置信——
龚献、何士隐、孙耀庭等十来个人出现在我面前!
我不敢喊叫,不敢呼吸,甚至不敢抬眼去看龚献,好像稍一不慎,这一切就会受到惊吓,像幻影似地消失掉。
他们也都愣住了。没有人跟我打招呼,没有人向前迈一步,好像突然不认识我了。
站在何士隐背后的孙耀庭,悄悄伸长了脖子,朝屋内打量了一下,赶紧又缩了回去,局促而窘迫地低下头,似乎看到了他不应该看的东西。
何士隐最先恢复常态。他嘴角微微一弯,露出一个十分温柔的微笑:“莲莲,我们大老远来看你,怎么连门也不让进啊?”
“可不是么,你这块宝地,太难找啦!”
“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跑了,可把我们头儿急坏啦!”
一阵哇哇乱嚷,这些人你推我搡地一拥而进。就像往当初知青住的茅草棚里串门一样。
我说:“真抱歉,没有凳子。”
我始终处在一种恍惚的状态,好像在一个模糊的梦境里飘浮。我的声音很低,不知他们听见了没有。不过,不管是否听见,没有凳子是一目了然的事。
我又说:“那么,坐床上吧。”
说罢,似乎再没什么话了。单薄的床板在这些年轻健壮的躯体下发出吱吱的呻吟。我不敢抬头,我感到自己处在他的注视之下。我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充满了他的目光——那混合着痛苦与爱情,忧虑和期待的目光,像烈焰一样烧灼着我。我的嘴发干,身体像衰竭了似地不能自已。
“莲莲,你好不礼貌。”孙耀庭坐在门槛上,一副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神气,“你看龚献提着多重的东西,也不叫人家放下来。”
我不得不正视他。我看见他双手抱着一只深蓝色挎包,端坐在床沿上,显出从未有过的拘谨和缺乏信心。
我想上前,但我不敢挪动我的脚步。我靠在墙上,非常非常虚弱地说:“把挎包,放下吧。”
他似乎哽咽了一下:“啊,不必,不必。”然后,把挎包抱得更紧了。
“莲莲,你可知道,我们龚献抱的,可是你的命根子呀!”何士隐笑着说,似乎故意在制造一种轻松的气氛。
“可不,有喜讯告诉你。”孙耀庭在一旁插嘴,今天他特别饶舌,好像要以这种方式表示他的某种歉意。
不能拂了这番心意。我勉强地笑了笑:“什么喜讯呀?”
“头一宗,是你的。”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像孩子似地扳着手指,然后转过脸去催促:“龚献,还不快拿出来!”
龚献真的低下头,伸手往挎包里抽出一张黄色牛皮纸信封。
“莲莲,我们把你的户口带回来了。”说这话的时候,他已恢复了惯有的自信,举止从容不迫。
我吃了一惊,尽管我万念俱灰,尽管我浑浑噩噩,可这户口回来的消息,还是把我震动了。
就是这一纸户口,这薄薄的一张纸,维系着整整一个人生。多少人为此寻死觅活,呼天喊地啊!就连舅舅这样的人为了把两个儿子的户口从黑龙江迁回来,也不知托了多少关系,找了多少门路,明里暗里,花了多少钱啊!
我翻看着装在牛皮纸袋里的户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真的吗?你们一定,费了好大的劲,是吗?”
“说难也不难,”何士隐不紧不慢地说,“龚献到地区医院给你弄了张证明,在团部敲了个公章,就算病退——迁回来了。”
“花、花了多少钱?”我结结巴巴地问。
孙耀庭“噗”地笑出声来:“花钱?咱哥们儿能干这种蠢事!”
都笑了。何士隐摇摇头:“莲莲,你是桃花源中人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孙耀庭可嚷嚷起来:“你不知道,如今连队里乱了套啦!大家闹着要回城,团部起先还派人来做工作,想分化瓦解我们。后来军宣队一撤走,他们自己也乱了套,就放生了。”孙耀庭满意地舔了舔嘴唇,“那团部的公章就挂在篱笆上,谁愿盖谁盖。连我,也弄了张病退证明——脚丫缝里长癣,胳肢窝里出汗,什么地方找不出病来!”
他得意洋洋地在牛一样结实的胸脯上拍了几拍,黑红的脸上泛着健康的光泽。可我的心忽然一阵收缩。唉,麻风病!
“你怎么了?户口迁回来,你不高兴?”龚献突然问。
“不不,我高兴,真的……”我慌乱地回答。
“这是我跟何士隐反复商量后才决定的。”他解释道,“我们都觉得你不应该再留在那里了,又得不到你的音讯,就自作主张替你办了。”
“我很感激你……们。”我抬起头来,由衷地想笑一笑,不是对龚献,而是对何士隐。
也许我笑得太惨,也许我的脸色很难看。龚献像是吃了一惊:“你怎么?不舒服?”
“没有没有,我很好。”又是一阵心慌意乱。
龚献似乎并不相信我的分辩,蹙紧眉头仔细打量了我片刻,然后说:“看你的脸色,像什么样子?告诉你,就跟这地上的泥土颜色差不多!嘴也烂了,尽是泡,你怕是病得不轻吧?”
为着这份关切我真想哭,而为着那“病”我欲哭无泪。我像根没有生命的柱子一样呆立着不动,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我只是、我只是有点渴。”
我并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却见龚献撂下挎包,团团转地忙起来:“热水瓶在哪里?杯子呢?倒点水喝——我想我们都渴了吧!”
我这才想起我是主人,该为他们倒水的是我。可是……可是屋里哪有什么开水?惟一的一只热水瓶,在妈临终的那天晚上,被我手忙脚乱地打碎了,从此我再没有喝过热开水。
“嗓子眼里都冒烟啦!”坐在门槛上的孙耀庭,也哇哇叫嚷着附和龚献。
我再不能沉默,只好说:“我来烧一点吧。”
龚献急忙挡住:“我们自己动手好了,你只要指点指点。”
他并不待我指点,自己就去灶台上掀开了锅盖。盖子上有一层灰,锅冰冷,他愣住了:“你——平时在哪里吃饭?”
我摇摇头:“不知道。”
“家里就你一个人?”
我点点头。
“你妈妈呢?”
“她死了。”
“还有别的亲戚吗?”
“有……不过还是没有更好一些。”
他闭上嘴,不再问,忽然,做了个手势:“何士隐,跟我上街去,买点吃的来。”
我忙阻拦:“不要,不要。”
孙耀庭朝我摆摆手:“莲莲,让他们去,这俩小子要去上大学了,该请客!”
龚献!上大学?我为之一振,好像看到许多缤纷的花瓣,在眼前飘舞起来,意想不到的美好,意想不到的快乐!太好了!龚献,我祝福你,祝福你!还有何士隐,我也祝福你!你俩和别人都不一样,你俩命该在高等学府里有一张书桌。
“一起去呀!”有人走过来招呼孙耀庭。
孙耀庭咕噜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花瓣随即褪去了色彩,衍变成灰暗的雾,一点点沁入我的脑髓。是的,龚献上大学了,事情有了最好的结果。人世的牵挂已不复存在,一切,该结束了。
“莲莲,我真混,我对不起你。”
抬起头来,见屋里的人已经走完了,只有孙耀庭还坐在门槛上,两只大手抱着脑袋,一副悔恨交加的样子。
“真没想到,你家里会是这样。”他好像很费力地咽了口唾沫,“我是在大杂院里长大的,从小总穿爸爸的劳保服和工作鞋,日子并不好过,可也比你强。你现在这个样子,不要说龚献……就是我看着,心里也难受。”
他留下来大概就是为了说这番话的。这个粗鲁的人竟有这份精细,是我所不曾料到的。在彻骨的寒冷中,我感到一丝微微的暖意。不过,对一个已经冻僵的人来说,这一丝暖意来得太迟、太微不足道了。
“没什么,孙耀庭,我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就好了。”我不经意地晃了一下脑袋。
他望了我一眼,手掌拍在胸脯上:“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帮助的,咱哥们儿两肋插刀!”
我苦笑了一下,心里想,也许,我需要有人把我的尸体抬到火葬场去,需要有人为我付丧葬费……不过,这些都是身后的事了,何苦想那么多!傍晚时分,他们走了。但龚献没有走,他留下了。他并没有征求我的意见,没有对我说:“莲莲,今晚我们在一起好吗?”他什么也没说就留下了,好像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理应如此。
他们也没有表示出惊讶和疑问,甚至连轻率的玩笑也不曾开一个,好像龚献留在我这里是天经地义的,是庄严的事。他们非常识趣地告辞,彬彬有礼地告别,一反最初那一派咋咋呼呼的神气。
迈出门槛时,何士隐握了一下我的手,用一种亲切而略带歉疚的目光望着我,悄声说:“明天上午,我们是八点的火车离开上海。龚献和我们一起走。”
我明白,这话意味着,从现在起,我还有整整十一个小时和龚献单独待在一起。因为从这里到上海,大约有将近三个小时的路程,而现在,从那天气的晦暗颜色来看,大约有五点钟了。
我想对龚献说,你走吧,你跟他们一起走。可我竟痴呆呆地站着,傻乎乎望着他们离去。好像在突然之间,语言迷失了,我无法说出我要说的话;又好像我已经说过了——我的灵魂挣扎着战栗着在这样喊叫,只是……他没有听见而已。这怨不得我,怨不得我……
望着他们的背影在暮色里消失,我转过脸去——龚献正站在南面那堵墙的玻璃窗下,深深地凝视着我。
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我软软地靠在门槛上,迷迷糊糊地想,还有十一个小时,我全部生命的剩余,我整整的一个人生!
我忽然庆幸我刚才什么也没对他说。如果他走了,这里将是怎样的空虚和阴暗!而现在,多么好,多么好啊!他温和深情的注视有如奇妙的神符,把一切丑陋点化成金。我的沉寂已久的心弦又颤动起来。我愿永远在他的注视之下,永远。
记得在那艰难困苦的日子里,他以他的关注,他的思想,他的悲天悯人的深爱,俘虏了我的心。
如今缘分已尽,一切都不复存在。而眼前这一刻,也将如时间瀑布上的一滴水花,转瞬即逝了。
在龚献的身旁,石灰剥落的墙上,妈妈的照片在粗劣的白木镜框里向我微笑。
唉,如果死在这一刻将是何等幸福。飞溅的瀑布永不枯竭。死亡,惟有死亡才会给一切幸福的幻象赋予永远清新的生命。
似乎也不愿打破这美妙的静默,他一语不发地、轻轻地把我拉过去。
窗下的河流,在暮色的掩映下显得幽黑、深沉,有一团白色的雾气,像一个轻盈的女子的鬼魂,正飘飘而来,从破损的窗下经过,然后从高耸的拱桥那儿移去。突然,一阵阴冷的风吹来,那团具有人影的迷雾勉力挣扎了几下,终于,魂魄被撕成碎屑,洋洋洒洒地弥散开来。雾气消散处,一只木船吱呀地划来,船上满载着白嫩的、女人胳膊一样的藕和圆圆的、金黄色饱满结实的莳菇。
龚献喃喃地:“多美,这叫我想起水城威尼斯。”
什么威尼斯,这条河流的是死水、臭水,从化工厂里排出来的废水。河边的这幢小屋,也不是爱情的窝巢,对你来说,这里是可怕的陷阱,地狱的入口处——我在心里这么说。
“莲莲,你怎么不说话?”他的手抚在我的背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