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一场噩梦,当妖魔把你推向深渊,或鬼怪掐住你脖子的时候,恐惧会使你惊醒。
偏偏,我做的是个美梦。
我迷醉其中,沉溺其中,当我醒来时,妖魔鬼怪已钻入我的骨髓。它使我绝望,使我疯狂,使我无地自容。我恨它、厌恶它,我要把它撕成碎片,可是我无法躲避它,就像我无法摆脱我自己一样。除非,我毁灭我自己。有一个身着花筒裙、肉色紧身短衫的傣族小姑娘拦住了我的去路:“大姐,你的脸色好难看,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到我们的竹楼里来喝点水,休息一下?”
我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就扬长而去。哼,别看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天晓得那张人皮里面安的是什么心!问我病了没有,还要请我到竹楼上去喝水,世上哪有这等好心人!人算什么?人……一种最卑鄙最残忍的野兽罢了。人的丑陋与自私是胚胎里就生好了的,没有一种灵丹妙药可以把它剔除,没有!至于信仰——信仰又算什么?毒蛇的唾液,美丽的曼陀罗花罢了。它只能麻醉愚蠢的芸芸众生,使他们心甘情愿地变成蛇腹里的一顿点心。可我多傻,这么浅显的道理竟不懂得。
唉,这人生的美梦,我做得太久了。
狂风挟裹着我,似要拔我离地而去,推向那乌云翻滚的、一团混乱的天空;而大地却纠缠着我,扬起一块块沙砾打在我的身上和脸上。我摇摇晃晃。我说,我要走,要走……可是,无论向前,向后,向左,向右,都无法前行一步。路在哪里?我的毁灭之路在哪里?
蓦地,从坚固如磐石的黑暗中传来一声声咆哮。山峰激动得打战,乌云应和着这呼叫像野牛一样撒腿驰骋。
我一阵狂喜,无可比拟的快乐使我不能自已。这是死的快乐,绝望的快乐,悲苦达到峰巅时的快乐!
三达山的女儿,澜沧江!这条江,也是从雪山走来。
和横贯中国的长江一样,和孕育了中原文化的黄河一样,也是从雪山走来。
但是,它没有庄严的威仪,也没有博大的胸怀。它不能容忍一切,在这里,找不到山的深沉和海的寂寥。
只是,喜马拉雅高耸的雪峰给她的血管注入了不可驯服的力量。她的一生都在拒绝:拒绝三达山的爱抚,拒绝林莽峰峦的阻隔,拒绝浓雾织成的罗网,拒绝狂风暴雨的鞭挞。
她的一生也在追寻:追寻不受约束的自由,追寻坦荡的大平原,追寻如茵的绿草地。但它注定了只能在崇山峻岭间奔流,在曲折的河道里扭弯身躯。她的热情没有出路,她的呼唤得不到回答。她行行复行行,不知茫茫大海在何方。白晃晃的沙滩上渺无人迹。澜沧江从西南丛山而来,又向东北的高峡而去。她以为找到了一片坦荡的乐土,以无限的兴奋扑向沙滩。可是一块黑色的巨石突兀而起,无情地截断了她的去路。她在巨石和峰峦夹成的狭窄通道上愤怒吼叫,永无宁日。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这片沙滩的。望着那些闪烁着苍白的光芒的沙粒、那阴沉沉的天色的苍茫,相信世界已被抹去,澜沧江日夜呼号所追寻到的,只是一团虚无。
太阳出来了,朦胧的晨雾散去,江面泛着清白的蓝光,如无邪的童眸在眨动,如世界最初的光明,那么纯洁那么清澈。我从沙滩走下去,水波亲吻着我的脚踝。这温柔的爱抚使我的心消融在无限欣喜的渴想中。
“轰隆隆,轰隆隆——”在巨石那边,被粗暴拦截的澜沧江水发出不屈的反抗的吼叫。
我来了!三达山的女儿,你是不朽的。你将涤尽我身上的污秽,使我永生。恍然中我觉得自己正走在通向阴曹地府的渺茫的路上,然而那个短短生命中的痛苦滋味却紧紧追随着我。我又看到了那个麻风病的男人,看到了挂在树上的破鞋和向我脸上划来的刀子。我记起当夜雾像溶化的冰块一样在大地上浮动的时候,我整理好被撕坏的衣衫爬起来,踏上追寻龚献的漫漫山路。那时候我的心里充满了怎样的希望!
这一切使我疑惑。我想我明明已经感受到了三达山女儿拥抱我时的那种真诚激越的热情,感受到了那种沉向深渊的无梦睡眠的安谧,可是,为什么静默的死亡之歌突然中止了呢?难道我的污秽使三达山的女儿也厌恶了吗?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狭窄的铺上,周围有许多这样的铺。在斜对面有许多人在喝酒。酒气混合着烟气和炒花生的香味一阵阵飘过来。我被熏得头痛,却也清醒了。我问,这是什么地方?没有人理会。他们只顾自己吃喝、吵嚷。在吵嚷中不乏兴奋的喊叫和开怀大笑,而吵些什么,又笑些什么,我听不清,只觉得耳膜嗡嗡地响,一切都好像隔着层雾。
我环视四周,发现天花板很矮,四壁也不宽大。我再一次发问,有人转过脸,冲我淡淡地、宽容地一笑,仿佛原谅我打扰了他。然后,又忙忙地凑近人堆,小声地、急促而激动地议论起什么来了。正议论着的人们时而微笑,时而嬉笑,时而洋洋得意地爽声大笑,或者嗤之以鼻地哼哼冷笑。我从未在如此狭小的空间发现过如此丰富的笑,我曾经生活着的辽阔的土地上,笑是贫乏和罕见的。
头痛得厉害,我咬咬牙坐了起来,慢慢走到门口。外面是一道长长的走廊。我倚栏而立,只见澜沧江如一匹宽大的蓝缎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是这条船救了我。可是,没有人问我从哪里来,也没有人告诉我是谁救了我。所有船上的人似乎被一种特别的气氛所凝集,而我,如同风吹来的一粒沙子,是微不足道的。
河岸那边,竹林如纷纷扬扬的绿色鸟羽。一片洁白的沙洲延伸过来,好像三达山母亲伸向儿女的乞求的手臂。澜沧江只是略为温柔地侧了一下身,又哗哗向前流去。前面,黑色的巨岩旁边,高高的川栋和蓝花楹在清晨的风中狂烈地舞蹈。
望着这一切,想不出他们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累了。我的脖子好像支撑不住上面那个疼痛欲裂的脑袋,生生死死都像是遥远而又遥远的事,无论船把我带到哪里,我都无所谓。
突然,广播响了。跟过去一样雄壮的乐曲,一样高亢的声音。起先我什么也没在意,因为我已经不会为任何消息而怦然心动了。直到船上欢声雷动,有人向着江心噼噼啪啪放起鞭炮的时候,我才混混沌沌地听清了播音员一再重复的那句话:中共中央一举粉碎王、张、江、姚“四人帮”反革命集团!
我费力地思索着这句话的含义。我不能想象,如此显赫的、代表了党、代表了国家、代表了权力、代表了真理的人物,如何会被——“粉碎”了呢?
再一想,竟也释然。**不是也摔死了吗?一切显赫都是历史制造的幻象,转瞬即逝。当它消逝时便会有新的幻象以新的形式出现,好像旋转的万花筒一样。
惟有这条江,在今后无数个清晨,它将永远映着黎明清新的曙光,不停地向前流去,流过沙洲和竹林,流过深山和峡谷。
“你好啊,小姑娘!”
背后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转过脸去,见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满脸胡子,衣衫破旧,却笑着,喜滋滋的模样。
想不出来是谁,但觉得面熟。
“到甲板上去呀!”他又招呼,匆匆过去了。
我茫然望着他的背影,又有人擦身而过:“你怎么在哆嗦?发烧了?”
这人长着一个外国人似的鹰钩鼻子,并不等我回话,就追上前面那个人,一起朝甲板的方向走去了。
我记起来了,这鹰钩鼻子和大胡子,都是邻近老农场里的“老右”,但不知他们的名字,连姓什么也不知道。
“老右”怎么会在船上,而且如此的兴高采烈?这一切似乎本该值得好奇的,可我没有。我真的在哆嗦,一阵阵寒战从背脊传到全身,显然是发烧了。也许,麻风病的病菌正在吞噬我的机体。
朝甲板上去的人越来越多。被人流所推拥,我也不知不觉地往前移动着。
突然,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与其说听见,不如说感受到了。我以我全部战栗的身心感受到了——那个仿佛像一堵墙似的可以靠上去的、温暖的、浑厚的声音。船沉没了,江干涸了,世界化作灰烬,而惟有他——他站在我的面前。
龚献!
是你,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在这条船上?这条不知从哪里来又开往哪里去的船,跟我毫无关系的船……
龚献!
如果昨夜澜沧江接受了我,我就不会再看见你。难道命运之神不让我死就是为了让我见到你?可是,既相见却又不可相识了。你将永远不能触摸我。活生生的希望时时刻刻被撕扯、被粉碎着。如此相见,比诀别还要痛苦千万倍!
可我还是高兴。龚献,我真高兴我又见到了你。只是,但愿你不要看见我,永远永远也不要,直到有一天我的血肉之躯跟我们脚下的大地融合在一起。
我拼命蜷缩着身子,往人背后躲。事实上,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尽管龚献站在甲板的最高处,可要在那么多攒动的人头中发现我,也几乎是不可能的。况且,他正在全神贯注地讲演:
“‘四人帮’粉碎了,这是中国人民的福音!但是,中国的问题,中国的灾难,难道仅仅是‘四人帮’吗?一切责任,一切不光彩都算在‘四人帮’账上,这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不是马克思主义的态度。我们要看到我们思想理论上的根本毛病——主观唯心主义。主观唯心主义是左倾路线的理论依据。在中国革命的进程中,这条路线——好像新疆维吾尔族姑娘的辫子,又粗又长。它是我们党内的癌症。如果不彻底革除,中国革命就没有希望,共产主义的理想,就无法实现。”
忽然有人问:“什么是共产主义的理想?”
龚献转过脸去:“共产主义追求的最终目标,是人与人之间的同情、友爱,是人类之爱,而不是残酷斗争。”
“那不是资产阶级人性论吗?”
“人性不是资产阶级的专利品,是全人类共有的东西,是人区别于动物的特性;我们奋斗的目标是将人性发扬,而不是残暴地消灭它。马克思讲过,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
还是那些话,还是那样慷慨激昂,他没变,一点也没变。语调、手势、热情执著的目光,全是我熟悉的样子。可是,人所共有的我不会拥有了。
有人取出本子记录,有人提着录音机往前挤。刚才见到的两个“老右”离龚献最近,俨然两名铁塔般的卫士。
如果我也没变,如果我还是过去的我,那么,“老右”的位置应该是我的。我将为我的神奉上最美的花串。可是人所具有的我不会拥有了。
两行清泪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我战战兢兢抬起头,目光穿透泪雾向他望去。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看见我了。如电子与电子相撞一样,我们的目光交接在一起了——我的和他的,我觉得是这样。
一阵猛烈的寒战扫遍我全身,我像风暴中的一棵小草一样无力自持。但他并没有认出我来。他的目光好比是奋飞的小鸟,不肯停留在一根枝头上。只那么一霎,它就飞远了,远得我再也捕捉不到。但我知道,它是追随着他的思想,遨游在他的理想王国里。
他说:
“打倒了‘四人帮’,并不等于说他们的阴魂已经散了。我们还要斗争,还要付出代价。现在公报里提出要继续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就十分奇怪。不反“左倾”反右倾;‘四人帮’批了这么久的邓,我们还要批邓么?”
说到这儿,原先热烈的场面忽然静下来了,再也没有人赞同,再也没有人提问了。人们屏息敛气,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又似乎在躲避什么。站在龚献跟前的那两名“老右”,悄悄地往后移了几步。
阴影降落了,不祥的预感向我袭来。我想朝前挤去,可是那个手持记录本的年轻人挡住了我的去路。我一碰着他,他就抬起手肘一阵乱捣,捣得我胸部和肋骨疼痛难忍。我不明白这人为什么如此野蛮!我看见他在看一张铅印的纸上的照片——这不是龚献出逃后省公安厅发的通缉令么?我顾不上抗议,拼死命往前挤,我要向他提醒他面临的危险,叫他快快离开。
可我怎么也挤不过去。事实上,我连站也站不稳,眼前金星直冒,所有的人都好像在面前摇晃。在眩晕中,我好像看到有人踮起脚,举起相机嚓嚓地对准龚献拍照;有人交头接耳,不知在议论什么。整个甲板发出了嗡嗡的、不安的骚动。惟有龚献的声音,还是那么镇定、那么清晰、那么富有感染力地传来:
“邓小平有什么错?无非是‘白猫黑猫’。‘白猫黑猫’是唯物主义的,总比主观唯心主义要好吧!主观唯心主义是什么东西?是从英国大主教贝克莱那里贩来的货色呀,可悲的是我们有些人竟把它当作马克思主义紧紧抱住……”
听到这里,看见那个正在记录的年轻人跟另一个人互相使了一下眼色,然后气势汹汹地朝龚献走去。
我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说也奇怪,那些乱糟糟骚扰我视线的金星全跑了。我用尽我全部的生命力量,大叫了一声:“龚献,快走开!”
来得及,来得及的。甲板上如此之乱,只要那两个高大的“老右”悄悄掩护一下,他立刻就可以混入人群,怎么着也让那些便衣一阵好找了。
可是,不知是我声音太轻,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龚献站在那儿没动,两个“老右”倒是不见了踪影。原先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竟都乖乖退后,给那两个人让出一条路,眼巴巴望着他们把手铐套在龚献的手腕上。
“你们不能抓人,不能抓人!”我拼命向前扑去。可是,我的声音一出口就被淹没了。一切都无济于事。这个世界,原本是被一个伟大的声音和他的回声统治着的。我的反抗,我的喊叫,全是徒然。船继续前行,澜沧江变得汹涌了,一个接一个的漩涡打着转,犹如奔驰着的野马的蹄印。江岸依然美。乌蓝的远峰白云缭绕,起伏的群山郁郁葱葱。江边的峭岩上,淡紫色的野安息香如飘逸的一幅幅锦缎。几只马鹿在江边吃水,望着过往的船只发出毫无戒备的呦呦叫声。
我伏在栏杆上翻肠搅肚地呕吐。哦,人类,卑鄙的人类,你有什么资格存在于世?你为什么不毁灭?不把这美丽的世界让给麂子、让给马鹿,让给无边原始的林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