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菩萨变成的曼陀罗花(下)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05 13:51:39

按那人画的路线走,下了山不远就来到一个小镇。我很顺利地买了食物、药品,甚至还有一条毯子。东西很多,挎包里装不下,我用绳子束好了,背在肩上。回去的时候,太阳还很高,看样子,不到天黑就可以回到寺庙了。

可是,当我走到一座山坡的一片茅草地跟前的时候,我看见一条足有热水瓶胆那么粗的大蟒蛇,在地上爬着。它爬得很慢,但嘴张得老大,一条长长的舌头伸在外面,一抖一抖,可怕极了。更奇怪的是它一面爬一面从嘴里喷出一股难闻的涎水,好像洒农药的喷雾器一样。

那片草地不大,是人们放火烧山之后又长出的嫩草地,最多不过一亩左右吧。这条蟒蛇就这么来来回回地爬着,很仔细地喷洒着。这条蟒蛇究竟要干什么呢?

我不敢过去,站在路边远远地望着。只见那条蛇喷完之后,就缓缓地朝一棵大树爬去。这时它舌头也不吐了,涎水也不喷了,脑袋一搭,身子攀在树干上,再也不动了。

我还是不敢冒险穿越这片草地,决定绕道而行。天晓得这条该死的蟒蛇施了什么妖法!可是,正当我转身要走的时候,我看见从草地那边,稀疏的树林里,跑出一只黄褐色的小麂子。

小麂子又蹦又跳,显得活泼可爱。不过,当它来到草地跟前时,突然站住了,竖起一对尖尖的耳朵,东张西望了一番,然后,才小心地、一步步走进来。

它啃了一口嫩草,接着,又啃了一口,似乎是放心了,它撒着欢跑起来,像个淘气的爱挑食的小孩子一样,一边玩一边吃,东啃一口,西啃一口,专拣嫩草尖。

就在这时,树上的蟒蛇动了。它的头昂起来,又低下,朝草地上伸去。但它的身子还缠在树上。它在准备出袭。

如果我有一支枪,我一定打碎那个罪恶的脑袋。可是我手无寸铁。我甚至不敢弄出声响来给那小麂子报信,因为我怕大蟒蛇会发现我。

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那只小麂子忽然好像醉了一样,身子摇摇晃晃,东倒西歪,跑也跑不动了,草也不吃了。大蟒蛇呼地蹿过去,麂子面对如此危险,竟麻木得无所知觉。蟒蛇不客气地张大了嘴,吐出舌头,露出尖牙齿。麂子竟昏头昏脑地自己走到了蟒蛇嘴边。

蟒蛇一下子咬住了麂子的脑袋。麂子没有一声叫唤和挣扎,倒是蟒蛇自己拼命地扭动着、摇晃着身子,连嚼也不嚼,只是拼命地吞。不一会,露在嘴外面那大半个麂子不见了,而蟒蛇的身子突然鼓起来——麂子吞到哪里就鼓到哪里,足足鼓到有水桶粗。

饕食后的蟒蛇心满意足,懒懒地躺着一动也不动了。

望着这凶残的一幕,我心惊肉跳。热风从田野吹来,漫山遍野好像都在簌簌发响。我觉得背脊上麻麻地发冷。一直跑过这座山坡,这种感觉好像还在追着我。

回到寺庙的路因此而变得无限漫长,好不容易望见黑帽子似的佛寺屋顶时,已暮色苍茫了。我筋疲力竭,只想进庙一头倒在铺上。突然,从贝叶树下窜出一个人影,一下子抓住我的胳膊:“你回来了,啊,你回来了!”

我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发现这就是我的“病人”,那个干瘦的小老头儿。

他松开我,有些难为情地嗫嚅:“我一直坐在这里等你,等了好久。”

我笑了。被人等待、被人需要的愉快感驱逐了我心头的阴影和身体的疲劳。我高兴地说:“快看看,我给你买了些什么。这是棉毯,喏,给你盖的。这里有几斤大米,给你熬稀饭;对了,还有一包蛋糕——也是给你的。还有……”

望着摆了一地的琳琅满目的东西,他的眼睛直了,再不吭声,只是把毯子紧紧抱在怀里。过了好一会,他才舒展眉头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脸上的皱纹条条道道收拢来,很苦的样子。

“来,到里面去。”他向我招呼。

我跟着他一直走进大殿。他“扑通”一声,对着释迦牟尼金像跪下了:“罪过罪过啊,菩萨,请饶恕我的不敬吧……”

“何必呢。”我劝他,“你的病还没好透,需要休息……”

他突然转过身,把头深深地俯向我的脚背:“你就是菩萨,你就是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女菩萨!”

“啊,这怎么可以?不要这样,千万不要这样。”我惊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在黄昏的静穆中,只觉得殿内的偶像放射出耀眼的金光。我跪下去,把这位比我年长了一倍多的人,搀扶起来。

“我原先以为你不会回来,真的,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他喃喃地说。

“怎么会呢,”我说,“本来我早该到了,只是半路上遇到了一条蟒蛇吃麂子,吓得我要命,只好绕道走,所以才弄得这么晚。”

“蟒蛇吃麂子?在哪片草地?”他立即反问。

我点点头:“是的,让您久等了,真抱歉。”

他“哦”了一声,并没有注意我的道歉,脸上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我知道,那片茅草地我是知道的。蟒蛇吃麂子我也知道的。”

我以为他在后悔没把这些早告诉我,忙说:“不要再想这些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好了,我去做晚饭。”

“什么?你说什么?”他心不在焉地问。

“做——晚——饭!”我大声说,很好笑他的迟钝。

“烧饭?”他像是如梦初醒,突然变得快活起来:“好,好!我已经记不得有多少天没尝过大米的滋味了。”

他替我找出庙里弃置不用的旧铁锅,并用草根擦洗得干干净净,还生起了炉子。做这一切的时候,他非常敏捷熟练,好像完全换了一个人。

后来,我们用一只供奉香烛的台子当饭桌,相对而坐。我给他盛好一碗粥,他没有马上端起,却双手合十,微微垂下小小的脑袋,嘴里喃喃地念叨起来。我听不懂他在念些什么,但是我没有去打扰他。我转过脸,仰望湛蓝的天幕上的一轮明月,龚献的形象犹如新月的光明呈现了。哦,龚献,龚献,我的全副心灵都已俯伏在你的脚下,向你的理想皈依。让我也像那个人一样,向我心中的神合十膜拜吧!

有一天黄昏,我在寺庙后面的山坡上采菠萝。这片小小的领地,是我发现的。这里有菠萝,也有香蕉,大概是从前庙里的和尚种的。

那个人突然跑了来,他说暑热消退了,要来帮我干点活儿。他兴致勃勃,我拦也拦不住。虽说是第一次来这里,可显然比我熟悉多了。他在山坡上转悠了一会,转眼不见,过了一会竟提了一只小桶出现在我面前:“你喝,喝喝看!”

他用小勺子舀起桶里的液体递给我。我犹豫地抿了一口,甜极了,一股清凉之气沁入心脾:“这是什么?”

“糖水!”他像个天真的小孩似的高兴得咧开了嘴:“从糖棕树上采下的果子浸的。你看,那边那些高高的,样子像棕榈树差不多的树就叫糖棕。有了糖棕树,我们就不愁没糖吃了。”

“有这种树?”我实在是新鲜得很。

“不但有糖棕,还有油棕,能出油;还有、还有能产米的树。”他益发得意,指着前面两棵树枝光溜溜、树干像大肚皮孕妇似的树说:“这就是产米树,那大肚子里面都是淀粉,可以晒出米来的。”

“这么说,待在这里是饿不死的了?”我笑着问。

他点点头:“人嘛,就好像一团花絮,一粒草籽,被风吹上了天,有的落在花圃里,有的掉在臭水浜里。可无论落到哪里,总想生根,发芽,想活下去。我就是在臭水浜里发了芽的种子,活不下去了,躲到这里来想寻找生根的地方。”

我不觉动了好奇心:“大叔,您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更不是少数民族,可你对这里又那么熟……好像,在此地待了很久吧?”

他摇摇头,指着一棵死去的老树,答非所问地说:“这就是我的灵魂。往事留下的尽是些疤。疤太多了,根也死了,绿叶不会再发了。”

我缄默了。我想起自己的经历,如果有人来问我,必定也不愿全部托出。

很后悔刚才的唐突,我低下头去寻找菠萝。在一丛菠萝边,我看见有几朵洁白的喇叭状的花。这些花儿在落日的夕照下晶莹透亮,显得很美。

意想不到的是,他突然弯下腰去,像抱孩子似的把那些花儿抱在怀中:“啊,找到了,找到了,原来你在这儿!”

奇怪地望着他,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夕阳下,草丛中,他那张干皱的脸褪尽了往日的晦暗和憔悴,泛着微微的红光。

“这花,”他极小心地掐了一朵,“它是菩萨变的。”

“菩萨?”我嘻嘻笑出了声,想不到此人还有如此的情趣。

“是真的。”他认真地说,“从前,人间流传一种疾病,无论用什么药都治不好。不管谁得了这种病,只有让另外一个人把病带走,他才会好,否则,他就会一直病到死……”

“带走?怎么带?病又不是一只菠萝,可以装在筐子里带走。”我感到好玩。

“可以带的。”他断然回答,“男人得了病,叫女人带;女人得了病,叫男人带。”

真是天方夜谭。我低头嗅了嗅那白色的花朵,笑得直晃脑袋。

“唉,说实话,我的病,就是带来的。”他垂下眼皮,发出了一声叹息。

简直越说越悬了。我不由得问:“那么,又是谁带给你的呢?”

“人心坏啊!”他黯然重复起那句老话,“就是上次那座龙林前面的寨子里,他们故意把一个姑娘嫁给我。我是外面来的。我们的寺院被解散了,流浪到这里,不晓得情况,我就要了她。没过几天,我就病倒了。他们把我扔在竜山上,不准我再进寨子。就这样,我把他们的病带来了。”

虽说不可思议,可这不幸的遭遇,深深震动了我。我不由得关切地问:“大叔,那您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这个……”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我。

看他难以启齿的样子,我想,也许他得的是男女之间的……一种什么性病吧。毕竟,我已经有了些人生的经验,遂不再问,故意说:“你的故事还没完呢!”

他的神色自然了:“哦,对了,这种病在人间传来传去,你带给我,我带给你,永远也断不了根。菩萨见了,就把自己变成这种花,让生病的人吃了它以后就痊愈了。”

在笼罩天空和旷野的黄昏的静穆中,这个人的声音显得很动人。晚风中,贝叶树宽大的叶子在沙沙响动。记得曾经听秀才何士隐讲过,这种叶子古代用来书写佛经。不知道贝叶经上,是否记载了这个故事?

低下头去,我问:“那么,这花能治你的病么?”

“也许……能治吧!”他迟疑了一下说。

“那么,我替你采,采好多好多!”并不相信这花真能治病,但是希望以此来慰藉一个受伤的灵魂。

我真的采了一大捧。花儿像些精致的高脚小酒杯,盛满了蜜似的芬芳和晚霞的金辉,还有,菩萨的爱。

我捧着花儿向他走去。他却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被魔杖点化的石人一样。

突然他转过脸,望着金光四射的落日喃喃呓语:“女菩萨,女菩萨……”

有泪珠从我的眼睛里滚落。我的灵魂好像被一种虔诚而忧郁的情绪所感化。我拉起他的手:“大叔,我们回去吧!”

一阵战栗从他的手上传来:“姑娘,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我得的是……麻风病啊!”

我好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跳起来,一大捧花儿纷纷掉在地上。

那人不吃不喝就倒在自己的铺上。我也再无心思做晚饭,只是把采来的那些花放在锅里,加了些水,漫不经心地煎着。

他告诉我这种花叫曼陀罗。我隐约记起曾经在一本什么书上看到过,曼陀罗是可以防治麻风病的。

关于麻风病,我知道得并不多。可是无论如何,我没法摆脱一种厌恶感。厌恶那个人,厌恶自己。我甚至觉得身体上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病菌已经侵入到了我的体内,已经潜伏下来了。

我实在是怕极了!

龚献龚献,让我以后如何来见你?

想起龚献,我不由得记起一个故事。那是龚献讲给我听的:“拉丁美洲的革命者切·格瓦拉为了解放人类自愿到麻风村去为麻风病人服务。可格瓦拉并没有死于麻风病,而是死于敌人的枪弹。”也许……麻风病并不那么可怕。

锅里的水咕嘟嘟滚了。我把煎好的汤水倒在一只碗里,还有些剩余,就用另一只碗盛了。

只剩下些被煎得软而烂的花儿的残躯粘在锅底。唉,可敬的格瓦拉,变成曼陀罗的菩萨!

那人蜷缩在自己的铺上,一副罪孽深重的模样,对我说:“你把这药喝了吧,让菩萨保佑你!”

我犹豫了一下,把其中一碗喝了,把另一碗端给了他。

他一声不吭,把碗放在一边,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真不忍心撇下他离去。

龚献,如果你在这里,你会同意我留下吗?

这天晚上,我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畅。躺在床铺上的时候,整个身体飘飘欲仙,破败的寺庙变得金碧辉煌,四周回响起美妙的音乐,好像众神在唱着赞歌。

我闭上眼睛,看见自己佩着一串粉红色的美丽的花环,向一片凌霄飞升。在那里,月亮出来了,龚献伸出双臂迎接我。我扑入他的怀抱,我们柔情缱绻,难解难分。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赤身裸体裹在一条毯子里——就是我给那个麻风病人买的毯子。

那个人不见了,寺庙里空荡荡的,一扇坏了的庙门,在风中关上又打开,吱吱哑哑地呻吟着。我伸出颤抖的手穿衣服,发现一封信飘落在地上,捡起来一看,上面这样写着:女菩萨,我不知你是神还是人。

如果你是神,那么我亵渎了神灵,我要将我的余生重新皈依佛门,以赎我的罪过。

如果你是人,那么谢谢你带走了我的病,我对不起你,可是我没办法。我还想活……你也找一个男人,让他带走你的病吧……没有署名,随信笺折起的,是一叠拾元的钞票,大约有十几张,也许更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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