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上阒寂无声。重重叠叠的山峦凭着日光的返照显得更加幽远空濛。这条路,在送龚献逃跑时已经走过。正因为如此,我觉得这条路是活的和有灵性的。并不奢望走下去会找到龚献,可总会找到点什么。我相信是这样。
在九月里一个闷热的早晨,我离开了连队。
与其说是逃脱,不如说是追寻。尽管事实上是一种逃脱:知青们的仇恨,指导员的出卖,团部再次下达的要我去当广播员的调令。这一切的一切都令我无法再在这里生活下去。可我仍不认为自己在逃避什么。我固执地以为自己是为追寻而出走。
这样的追寻一生只有一次,以后,再不会有了。
从淡白的云层里滤下的日光是无力的。路过邻近的农场时,我默默地站了一会。那就是我们曾经死也不肯去的地方。在那儿,“老右”们正在劳动,弯得像弓一样的脊梁,挑着水上山去,浇灌橡胶树。他们跟我们干一样的活,吃一样的饭,除了脸上的皱纹、两鬓的白霜,还有那似乎永远也挺不起的脊梁之外,再没有任何不同。可是他们在我心中始终是一个谜。
我看见了曾经奉命到我们连队帮我们砍竹子搭棚的那几个“老右”,记得龚献和何士隐有空时常去找他们聊天,但他们谁也没注意到我。没有人停住脚步,问一声:“你是谁?你到哪里去?”在他们疲惫的生命里,我像是出现在他们身边的一阵风、一团雾,与他们毫不相干。
有一位哲人说:“希望是坚韧的拐杖,忍耐是旅行袋。携带它们,人可以走完世界,登上永恒之旅。”
我牢牢地拄着这“拐杖”,背着这“旅行袋”,走啊走,没有停歇,也没有目的地。
天光突然幽暗下来,听见啾啾的鸟鸣,但是不知道它们在哪儿。只有从那繁枝密叶的颤动中才能隐约瞥见晴空的一角。地上是厚厚的腐叶,在颓然躺倒的乔木上,鲜嫩的胚芽正在萌发;苍翠的藤蔓攀附着奄奄一息的枯木,生气勃勃地生长着。我在一棵棵千姿百态的葱茏古木间穿行。我叫不出这些树的名目,只觉得它们像是庙堂里的诸神,正用一种冷漠威严的目光望着我。我竭力想读懂这些目光。我以为它们在告诉我天地万物的秘密,宇宙力的伟大,也许,那些植物的绞杀和动物的撕咬正反映着当今世界的刀光剑影。我不停地走着,渐渐地,发现这一棵树和那一棵树并无两样,这一株草和那一株草也没什么不同。我自己好像也变成了一棵树。我转来转去只是为了寻找一个生根的地方。
我被这个念头搅得恍恍惚惚,一时又觉得这些树在围着我转。好像并不是我在走,而是树在走。它们在眨眼在说话,在争先恐后地告诉我:你永远也走不出去了,你将背负着你心中永恒的秘密死在这里,用你腐烂的身躯孕育一颗小小的树种。
我双腿一软,不知怎么就坐倒了。我意外地发现自己坐在一具长方形的棺材上。这棺材不是木头而是竹子做的。再往前走,又发现一具:同样的竹子棺材,同样平放在地上。我突然明白了,这儿并不是什么原始森林,只不过是一座埋葬死人的竜山。这样的竜山每座村寨附近都有,人们称作“龙林”。在龙林里,病逝善终的人被埋在一起;婴儿和未成年的孩子埋在另一处;而那些自杀或横死的不幸者,又要埋在别的地方。因为棺木不入土下葬,所以一具具空棺随处可见。
既进了龙林,很快就会找到村寨。我仔细辨别了一下方向,决定走出去。我不要这座巨大的坟墓,不愿在这儿腐朽又重生,我要回到那个可以看到星星与太阳的光明的地方去,哪怕那儿并不美好。
可就在这时,我听见了一声呻吟,那么轻微那么虚弱,也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却分明是人而不是动物发出的。难道是一个草草掩埋的死人复活了吗?
我循声找去,在一具竹子的空棺后面发现了一个躺着的男人,看不出年纪,一身破旧的军装裹着僵硬的瘦小身躯。太像死人了,我简直不相信呻吟是从那干裂的嘴唇里发出的。犹豫了好一会,我才弯下腰去,伸手在这人的额头上摸了一下。触到的确实不是死人的冰冷而是炙手的火烫,我相信这是一个被高烧折磨的病人。
我轻轻地推他摇晃他,问他是什么人、从哪里来?他睁开通红的眼向我望了望,然后摇摇头又闭上了眼睛,一句话也不答,却只是呻吟着:“水、水……”
很显然这“水”不是少数民族舞蹈时快乐的欢呼,而是汉族语言诉说对干渴的需求。然而我一筹莫展,在这座绿色的穹窿中,有的只是白骨和毒蛇的唾液,清冽的泉水和多汁的鲜果,是没有的。
我问他:“你能走吗?我扶你到附近的村寨去好吗?”
“不,不!”他很坚决地摇头,同时紧紧闭上了嘴,连哼也不哼了。
我想不出应该拿他怎么办,决定还是先到村寨里去。
我的判断没有错,走出龙林不远,就望见了作为村寨象征的大青树。在西双版纳,几乎每个村寨跟前都有这么一棵郁郁葱葱、遮天蔽日的大青树。每当月亮圆的晚上,便会有欢乐的象脚鼓和铓锣声伴随着汩汩如溪流似的歌声,从大青树下传来:“邦里赫——”
几乎每首歌都是这样的开头。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何士隐专门跑到傣族村寨去打听,回来告诉我们,“邦里赫”是“现在”的意思,表示开始。
这实在是一个很注重“现在”的民族,尽管他们信奉小乘佛教,相信生死轮回,可是他们决不放弃一个春宵良辰:
“傣家人啊,听吧,你请听,
太阳疲倦得闭上了眼睛,
雀鸟阵阵飞向森林,
月亮带着星星爬上了山顶。
傣家人啊,听吧,你请听,
夜色已从山坡上悄悄降临,
糯乐糯乐,是傣语中一种会唱歌的鸟。多情的舌头转动了,
每扇明亮的窗户都飘进它的歌声。”没有喧嚣没有骚扰,布满碧空的是安适与恬静。花儿不停地萎谢,可是姑娘的发际,永远不乏带露的鲜花。
他们似乎并不在乎自己是什么,拥有怎样的财富,因而他们也并不把自己交付给无尽的人生苦役。他们沉着缓慢地劳作,耐心地等待灼热的太阳下山,在黄昏的金影中让生命应着爱的单纯和美的韵律急速旋转。
旋转便是他们的舞蹈。他们自个儿转,围成圈儿转,像地球围绕太阳,像月亮环绕地球。只有两根弦的琴弹奏着,曲调是简单的,清晰而透明。
这时候,皓月当空,星辰满天,香蕉花在温软的南风中暗吐芬芳。一切都织入了圆满,没有旧的负担,也没有新的悲愁,惟有这一刻的欢乐像醇酒的泡沫散发着浓香。
这情景是令人感动而且神往的。
很奇怪今天大青树下静悄悄的。树上挂着许多白色的纸条和布条,还插着长长的竹竿,树下摆着些盘子和竹,余烟袅袅,像是刚刚送过鬼——爱唱歌跳舞的民族,也爱用这种方式来祈求上苍为他们消灾除难。
跟许多寨子一样,这里也并不富裕,黑色的瘦猪像野物一样跑来跑去。我匆匆地讨了点水,又买了几串香蕉便回到竜山。
那男人还在老地方躺着。我喂他水,他死死抓住我的手腕,好像生怕我又会把水夺走。喝过水,他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我又说服他去村寨过夜。他睁着一双通红的眼困惑地望了我片刻,然后摇摇头:“去不得,他们说我是琵琶鬼,把我赶出来了。”
我明白了。现在,躺在地上的这个人,只有我能救他,否则,他就会死掉,变成这座竜山上无人掩埋的一具白骨。
我试着扶他走。他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在我身上了。幸亏他干瘦而且矮小,我虽然很累还是勉强可以前行。我们翻过一座山来到一个佛寺。这是个公共的佛寺,不属于哪个村寨。他说在这里有他过去的几个朋友,也许他们会收留他。
事实上佛寺里连个人影也没有,只有经幡、旗帜,乱七八糟地躺在地上。有趣的是大殿里还有两座小亭子。小亭子是用许多黑红色木头雕的小象支撑起来的。我实在不明白这小亭子是派什么用场的。但觉得要是没那么多灰尘和污迹,还有明显的斧斫的痕迹的话,小亭子实在是很精巧可爱的。
我拣了一些撕坏的经幡和垫子什么的为他在小亭子里铺了一张床,我自己便占领了另一个小亭子。
那人吃过我随身带的退热药片后似乎是睡着了,我坐在殿堂的门槛上,望着月亮一点点爬上菩提树的树顶。是圆月,纯净而银白。今夜,许许多多的大青树下,又会有歌舞。可是龚献,你在哪里?你躺下的时候,有没有屋顶为你遮挡夜来的露水?你饥渴的时候,能不能找到食物和水?
我突然想哭。龚献,我后悔,我应该那天就跟你去。苍茫的暮色中,这破庙,这殿堂,这素不相识的陌生病人和我自己,多像一个梦——也许,真的是梦,待我醒来,这一切都不复存在,惟有你,龚献,你在我的身边。
遥望无垠的旷野,我像一叶无根的浮萍。龚献,我要找到你,我要深深地扎根于你的深潭中。
那个人突然发出可怕的梦呓。我拧亮手电走过去,叫醒他,又给他喝了水。他安静下来。
在手电筒微弱的昏光中,我看见正殿上灰蒙蒙的释迦牟尼佛像双手合十,威严地向下俯视着。蛛网像旗帜一样从垂肩的耳朵上挂下来。在离释迦牟尼佛不远的墙壁上,有一副对联:“眼界高时无物碍,
心源开处有波清。”这副对联我望了很久,心里生出一种清新的、高远的感觉。我灭了手电慢慢走到门口,只见满院的月光,高高的贝叶树,枝丫简洁而挺拔地伸向夜空,投下伞一样巨大浓黑的墨团。
龚献,他总是不满足于徒具形骸的生活,总是向往那理想的世界。他是富足的。而我,我的外婆和母亲,为了一点点安适也必须仰仗“修养”,屈尽腰膝,我们是贫困的。
然而路漫漫其修远兮,我怎样才能来到你的身边,龚献!
我在贝叶树下久久伫立,记起当时就是这么站着送走龚献的。他走时晨曦正柔弱,如今曙光已经出现了。龚献……我要跟着你理想的脚步前进;而实现理想的行动,就从眼前开始……绿茵茵的远方凝聚着一缕火红的云霞,被这云霞浸润,空气里浮游着一层细纱似的玫瑰色云雾。在菩提树上,贝叶树上,凤尾竹和芭蕉丛中,处处闪烁着一种亮光光、喜融融的气息,仿佛是生命,是音乐,是欢快的舞蹈,是心脏的搏动。突然,那火红的云霞破碎了,从裂口处溅出第一线金光。我光着脚吧嗒吧嗒跑回殿堂,高兴地大叫:“大叔,大叔,快起来,太阳出来了。”
那人欠起身,用依旧如故的困惑的目光望着我,好像奇怪太阳出来有什么可高兴的。
也许他是对的。这里日出很晚,可是,太阳一旦升起便倾其所有,到处热浪滚滚。
但我还是高兴。这些天来,我日夜悉心护理这个人,世上的一切都丢在脑后。没有医生也没有针药,他居然退烧了。这真是奇迹。
我把一束刚采来的野芭蕉花放在那人的枕畔,觉得身心像刚刚沐浴过一样清爽。龚献,这个人是我救活的。我跟他素不相识,可是我救活了他。龚献,你会跟我说什么呢?
抬起头,再望那副对联,还有那庄严的布满蛛网的菩萨,忽然我热泪滚滚,心里生出一种献身的渴望。
那人似乎微微地吃了一惊:“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难为情地笑笑。
“为什么救我?”他像是自语,又像是发问。
我没有出声。他问得太奇怪。
“我是什么人,我叫什么名字,你为什么不问我?难道你不怕……我是坏人吗?”
我笑了:“谁说没问过呀?在龙林里,问了几遍你都没吭声。好了,说这些做啥。你要是想告诉我,我乐意听;你若是不想说,也没关系。反正你是一个人——这就够了。”
谁知他摇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唉,人,人心坏啊!”
我忙说:“不,如果我们都爱人,同情人,人心就会变好。”
那人望着我,不胜惊讶:“你倒像佛。”
“不,”我赶紧声明,“我信奉共产主义。只有共产主义社会,才会真正地把人类之爱写在自己的旗帜上。”
不料他冷笑一声道:“也许你的共产主义和我的佛一样虚空。”
“你说什么?你的佛……”这回轮到我惊讶了。这个人,他的破军装,他的长头发,他的谈吐神情,哪有一丝佛门子弟的遗风?
“我是和尚。”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问,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我只得点点头,剥了一根香蕉给他。
他接过去,狠狠咬了一口:“我信了大半辈子佛,可别说普度众生,就连自己的身家性命,也像这香蕉一样,差点被那些坏心人吞掉。”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黯然,看上去很饿,也很虚弱。本来我打算待他烧退了就离开他。这一刻我改变了主意。这个人一定受过很多苦,我要服侍他直至完全的康复。
我又剥了一根香蕉给他:“现在,我们除了香蕉没别的食物了。我想下山去一次,买点东西。不过,我路不熟,可能要回来晚一点。”
他一惊,连香蕉也弄断了:“你要离开我?”
这人真是太**了。我连忙把我的决定告诉他,亲切地安慰他。
“哦,哦。”他喃喃地应着,一面咀嚼一面说:“去买东西,我给你钱。还有,我路熟,给你画张地图,免得你走冤枉路。”
他这么说,并不拿钱出来,也不画图。我还有一点钱,原本就没指望要他的钱,所以也不催他,只顾整理自己的挎包。他躺着,两眼直瞪瞪地望着天花板上的蜘蛛网,一个劲地长吁短叹,嘴里翻来覆去念叨:“佛呀佛,……你会显灵吗?这世上还有好人吗?”
我忍不住反驳:“那么,我算好人还是坏人?”
说完我差点掉下眼泪。我想起了我经受的一切。
他一愣,好似受到了很大的震动,许久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道:“请你,帮我打一桶水来好吗?今天我想,洗个澡。”
待我提水回来的时候,他塞给我一张铅笔画的草图和几张皱巴巴的钞票:“你可一定要回来啊。你要不回来,我就要死在这里了。”
他这么啰嗦,实在是叫我又好气又好笑。我把那几张钞票拣出来:“要不,这钱你自己留着吧!”
“不不,”他像烫了一下似的缩回手,“钱一定要收,一定要收。”
我见他这么坚决,就把钱掖进了挎包。他支撑着坐起来,一把抓住我的挎包带子:“一定要回来啊!”
他哀哀地仰起一张枯瘦的脸,深深眍进去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掉在陷阱里的野兽才有的绝望却又不甘心的目光。我动了恻隐之心:“一定回来。”
他这才松开手,颓然倒下。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抚慰似的笑了笑,然后转身走出去。这时,我听见从背后传来的嘟嘟囔囔的声音:“姑娘,别怪我,是这世道,疯了。菩萨,不灵了。这疯魔的世界啊!权力在魔鬼手里,这世界是魔鬼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