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于将李凯元的遗体运回了连队。
晚上,知青们给他守灵。身心交瘁的疲劳交织着极度的悲愤,有如奇特的兴奋剂,使我忘记了还有睡觉这回事。我守着冰冷的李凯元,如同守着自己昨天的生命。而这段生命是怎么回事,如同李凯元凝视漫漫长夜的不瞑的双目一样,是一个僵固的问号。
到后半夜,龚献硬推我回宿舍睡觉。很奇怪,当我舒展身体躺在床上时,就觉得又坐到了拖拉机上。明明万籁俱寂,耳边却响着“突突突”的声音。这声音穿过林莽,穿过我们走过的一切地方。但它不是来自外面,而是在我身体的里面,是我的灵魂不安地骚动和呼叫。我的肉体因此而变成了一个供它呐喊驰骋的无限空间。
在朦胧的迷糊中,我看见拖拉机越开越快,最后愤怒地向黑糊糊的山上撞去,山岿然不动,拖拉机却得到了一个轻轻的反弹力——那么轻那么轻,对山来说简直是漫不经心、微不足道,而拖拉机却被这一弹而坠落。它先像玩具似地在空中翻了个身,然后向着万丈深渊坠下去。我也往下坠,往下坠……我几乎已经看到了死亡,看到了粉身碎骨的下场。奇怪的是,就在这坠落的瞬间,我的身子突然失去了重量,好像肉体弃我而去仅剩下灵魂。它飘着,像根轻柔的白色羽毛。龚献拉着我的手,飘向一片透明的湛蓝。
我问:“这是什么地方?”
龚献说:“银河系呀!”
我东张张,西望望,果然,星星像水中的沙粒一样,就在眼前历历可数。
“可是这……这怎么可能呢?”
“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UFO的事了?外星人派飞碟来接我,我就带你出来了。这儿好,这儿的生物有高度的智慧和文明,他们已经实现了共产主义。我是来考察的……”
“那么,我们还回去吗?”
“回去。”
“为什么?”
“我的理想是要在地球上实现的呀!”下了一夜的雨到清晨停了,天空弥漫着浓雾。那种每天看惯了的一览无余的翠蓝和浓绿都不见了,灰暗的天和灰暗的地搅成了一团,一株株高高的、黑墨勾出来似的棕榈树的羽叶,如伸张着的巨大的鸟翼一般,好像要随时把人抓住、撕碎、吃掉!
一辆吉普车停在棕榈树下。看到那辆车子时,我倒吸了一口气,好像看到一个怪物。我讨厌,我恨!这辆该死的车子,当我们需要的时候,它不来,现在来干什么?我们不需要,我们不要看见它!
许多人往前挤,好像要把那辆车子吞掉:
“还让不让我们活了?”
“我们是来建设边疆、保卫边疆的呀,难道这就是我们的下场?”
“不是被土压死,就是被‘太君’打死。我们不干啦,不干啦!”
铁锹举起,像愤然崛起的一片森林,又纷纷落下,如横遭砍伐的黑心树。
原来,这辆车是团部来接龚献去了解情况的。我对他说,不要去,不要上这辆车,他们肯定没安好心。可他说要去,一定要去,他要去跟他们谈判。
何士隐一反温文尔雅的常态,对龚献喊:“跟他们讲,第一,严惩凶手;第二,举行隆重葬礼;第三,……”
话没说完,孙耀庭接着嚷道:“他们不干活,天天坐小车乱转,喝酒吃肉;我们累死累活,可我们吃什么?盐水泡饭!他们随便玩女孩,我们连谈恋爱也不许,这公平吗?”
何士隐摇摇头,朝这个粗壮的身躯上拍了几拍:“老兄,不要讲什么公平了,这世上公平是没有的。平均地权是农民起义的口号,博爱、平等、自由是资产阶级的口号。”
有人眨眨眼:“不是说,要限制资产阶级法权,实现共产主义吗?”
“共产主义在天上,而封建法西斯主义在地上。”不知谁咕噜了一句,声音虽不大,可大家都听清了。
龚献举起一只手:“第三,我们要生存的权利和自由。”
“说得对,我们要生存,我们要自由。”喊声此起彼伏。我抬起头,听见从湿重的迷雾中传来澜沧江哗哗的波涛声。我对龚献说:“我也去!”
从团部来的干部一直坐在车上,像个木头人。这时,他才开口:“团里没通知你去。”
“可她是见证人。”龚献一步上前,拉我上了车。
车开了,那干部没再吭声,可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到了团部,我果然被拦住了,连办公室的门也没让进。一个不知管什么的小头目——连同他的官衔和名字如今我通通忘却了——上上下下审视着我,好像在打量一个麻风病人:“你来干什么?关于你的生活作风问题,我们正在审查。你不好好交代你的问题,竟又和李凯元一起去偷香蕉。你太放肆了……”
我看见一张又大又扁、又黄又麻的虚胖的脸在眼前摇晃着、摇晃着,渐渐模糊起来。可突然间,我听到“啪”的一记清脆的响声。我极力稳住自己,定睛望去,只见那半边布满麻坑的黄脸上显出血红的几道指印——龚献揍他了。那扁脸气急败坏地反扑,却被人拉住。好几个人围着龚献,请他抽烟,叫他喝茶,半拖半拉,把他弄到办公室里去了。
我已忘了气愤——这种感情对我来说已麻木了。我只是觉得很虚弱。我慢慢走到外面,坐在一棵芒果树下,等待龚献出来。
我以为要等很长时间。可事实上,大约只过了十分钟,我就听见纷沓的脚步声。还有团部头头那个熟悉的声音:“小龚,这事的后果你要慎重考虑。”
“应该考虑的是你们自己!”这是龚献在说。我抬起头,朝门那儿望去,只见他匆匆走出来:“莲莲,莲莲!”他径直朝芒果树这儿走过来。
听见他这样叫我,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他跑到我跟前,低低地说:“走吧,没有车送我们了。要哭,到路上去哭。”
擦擦眼睛,我仍是觉得委屈,一块手绢都湿了,也不敢抬头,只顾跟着他往前走。出了团部的视野,我抬头望了望龚献。不知为什么,在他面前,我感到心虚,好像真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我期待着他来安慰我,可又怕他来安慰我——不,还是什么都不说的好。
沉默了好久,我终于小心翼翼地问:“你跟他们——谈好了?”
他摇头,出了口粗气:“想收买我,叫我讲是李凯元偷香蕉又不服管教,先动手打人。”
“瞎讲!明明是‘太君’,李凯元他……他根本没还手呀!”
我悲哀地垂下了头,觉得人活着真是没意思。记得小时候读过一个寓言,狼要吃掉小羊,就说小羊弄脏了它的河水。于是小羊分辩说,我在下游喝水,而你在上游,我怎么会弄脏你的水呢?如今李凯元死了,他连这样的分辩也不能作了。原来我们的命运,连狼口下的一只小羊也不如,我们是蚂蚁,任谁都可以伸手捏死,然后说一声:“讨厌!”
“如果我肯出卖良心的话,他们答应推荐我上大学。”龚献冷冷地说。
我抬起头:“这么好的条件?”
他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如果上了大学而丢掉了灵魂,那么,还不如死在山沟里!”
“龚献!”我蓦地想起了那个梦,竟冲动地想告诉他,可看了看他气得扭歪了的脸,我忍住了。但我相信面对豺狼只有他能对付。我需要他的肩膀,他的胸怀,他的温暖和力量。也许有一天,我的梦境会实现。走在盘旋的山路上,看见散布在山间的村寨,在一片紫霭氤氲中,绿树婆娑下,炊烟依依,偶尔飘来鸡鸣声,显得悠远而安宁,恍若世外桃源。
我忽然想,如果我和龚献永远留在这里,守着一份单纯宁静的岁月,对我们来说,便是不死的永生。我的心慢慢安静下来。
前面的小溪旁长着一丛茂盛的鸡蛋花,红梗白花;一簇簇一团团,洁白可爱。我不由得上前摘下两朵,放到嘴里咀嚼起来。一股清香甜润的滋味迅速在口腔中蔓延。我又俯身向小溪望去:越过摇曳的花影,我好像看到一张苍黑的脸在迷茫中向我俯视,迟钝的目光显出一种责备的意味。我微微战栗起来,为什么这几天来我好像把他彻底遗忘了?我闭上眼睛,在心中默默自语:“指导员,我还要去看你的,还要去。”
见我一直闷闷不乐,龚献问:“你怎么了?”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
我确实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忘了指导员,却突然又想起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在想起他时心里又隐隐地不安和自责。仿佛有一片阴影,悄悄飘落到我心上,没有一丝分量但仿佛又沉重异常。我说:“龚献,人活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兴奋起来:“莲莲,真正的人生应该是不断地寻求,不断地自我充实和自我完善,人与人应该相亲相爱,应该去为理想而奋斗。”
我懵懵懂懂,像在听神话,又像在听梦呓。他又说:“哦,对了,我上次给你的那份传单你看了没有?”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已记不清楚我到底仔细读完了没有,我肯定看过,但决无耐心看到底。这份没有称呼没有署名的传单给我带来的巨大失望压倒了一切,我不要看它。“他从来没给我写过信”——是的,我是这样委屈地说过,所以我把这封不是信的“信”交给了指导员。
不知为什么,我没有把这些事告诉龚献。我隐隐觉得他会为此而失望,而我不愿使他失望。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他便不再追问,只是兴冲冲地接着说道:“莲莲,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当初我坐牢就是为了反对中央文革。”
我抬起头来望着他,吃了一惊。
他说他原以为中国被某个女人搞坏了。可是有一天,他和全体“联动”成员突然从监牢里被放了出来,用汽车直接送到了人民大会堂。
谁也不曾想到,刚才还戴着镣铐,这一刻,却受到了无产阶级革命旗手江青的接见。
“小将们,毛主席要我来看望你们——”江青拖着她特有的长而颤的尾音,强调此接见的郑重和规格的至高无上。又等了好一会儿,让大家有足够的时间酝酿了对伟大领袖的感情,然后,才话锋一转,接下去说:“小将们,你们受骗了,你们上了坏人的当,受了坏人的利用。”
“江阿姨……”这些十六七岁的孩子们在牢里撒泼撒野,天不怕地不怕,这一刻终于来了感情,对领袖的关怀热泪盈眶。
他漠然望着这一幕,心并不为之所动。
他甚至有些模糊,想不出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又到底为了什么?他们在保卫谁又在反对:“谁?而这一切又是按照谁的意志发动的?
他忽然想到了街上的大字报。
革命群众的大字报,走资派的大字报,偶像和圣人们的大字报,乌龟王八蛋、资本家小老婆的大字报。这些大字报铺天盖地,把世界变成了一个纸糊的框架。一支支饱蘸着黑色臭油墨的笔粗鲁地将那明朗的天,锦绣的地豁出了一个个窟窿,脓血从窟窿里流出来,可以视为清泉,可以称作乳汁,一切的一切任你描摹任你想象。
“毛主席万岁!”江青声嘶力竭,小将们抱头痛哭。
他仍在发愣。文化大革命……这是一股溢出河床的洪流,泥沙俱下,鱼龙混杂,欲望冲决了堤岸,宿怨突破了地表;波涛席卷之处,只剩下遍地残痕。不容你彷徨不容你挣扎,浊浪急急地将你劫持而去,而前方是不可知的,即使站在历史峰巅的伟人,也无法预测它的流向。洪水一经泛滥,决不会再回到原来的渠道。
“值得庆幸的是我在监牢里读了不少马克思的著作,”他若有所思地接着说下去,“回来以后,我天天读,天天想,终于悟到,事情不能怪某个女人,而是我们的理论上出了毛病。真正的共产主义并不是像我们现在这个样子,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