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山路迢迢(下)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05 13:39:20

孙耀庭和何士隐朝我望望,那目光很古怪,好像是嫌我大声吵嚷。我顾不得这些,又叫:“龚献,李凯元他……”

龚献没有理会我,也许是没听见,也许是听见了却不愿相信什么。我的喊声未停,突然拖拉机加快了速度,山风呼啸而过,车斗的颠动不时将我们坐着的人抛起。我们不约而同地将李凯元抓紧了——我们已无法顾及他的病痛,只能把他抓紧、抓紧。我们不知道自己抓住的是生命还是死神。我们睁大眼睛,漠然瞪着两边黑洞洞的山,鬼蜮般的树影。

有一刻我觉得我是在做梦,因为只有梦才会这样恐怖和荒诞:透过笼压的黑雾我看见漫山遍野的黑心树,它们在呼叫,在挣扎。它们抱怨自己被填进炉膛的命运,在哭诉被砍伐的苦痛。它们受够了,再也不愿沉默地等待了。它们要出去,从这瘴疠遍布的密密林莽里冲出去,可是大地抱住了它们的脚,弯弯扭扭的青藤纠缠着它们的身子。这些青藤像蟒蛇一样在密林中爬来爬去,把一切绿色的希望绞杀在初萌时期。

拖拉机像一头忽然获得了灵性的野兽,在大地张开的罗网面前拼命冲杀。它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数不尽的沟壑和深渊在窥视、在等待,宛若一场罪恶的阴谋。

“龚献你疯啦,我们会摔下去的!”何士隐发出了尖锐的警告。

依然没有回答。

“太君,**娘,我死了也要找你算账!”从昏迷中醒来的李凯元,开始狠狠地骂起来。

“你……”他死死盯着昏暗的空间,散漫的目光焕发出异样的光彩,“你不是人养的,你是豺狼操出来的!明白吗?豺狼!我要跟你算账!我要把你的脊梁骨扭断,用小刀把你那颗心剜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颜色……什么?你有权?哈哈,那点屌权吓不着我……龚献,大哥,龚……”

好像有某种奇怪的感应,正疯狂奔驰的拖拉机突然熄火了。龚献从前面的驾驶座上跳下,不安地在裤子上蹭着脏污的手,匆匆跑来。

李凯元的眼睛睁得很大,两只手在空中乱抓,好像要抓住什么,以使他的生命和意志有所依附。

“李凯元,你觉得怎样?”龚献俯下身子,悄悄地问,“你再坚持一下,我们很快、很快就要到了……”

龚献的声音嘶哑而虚弱,低垂着脑袋好像斗败的鸡一样。我很紧张。我想他一定比我更加清楚地看到了死亡的脚步。他不愿相信,不肯认输,他奋力挣扎。可是,终于无能为力了。

夜色如磐,山路迢迢。恍惚中我觉得那医院是今世也难以到达的乐土了。可是我们都弯下腰,向李凯元重复着龚献的话,力图使他相信医院就在眼前,希望光明灿烂。

李凯元摇摇头:“龚献,我们、我们小组……”

“不要说,不要说这个。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龚献急切地制止他。

“要让人……活得像人。”他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枕在孙耀庭腿上的脑袋向一边倒去。

龚献像遭到电击似地抖动了一下。“李凯元,李凯元,小元子……”他喃喃地叫着,又伸手在李凯元的身上摸了摸,突然他一咬牙,好像不甘心似地,纵身一跃跳上他的驾驶座:“小元子,你躺着,好好地躺着,我们要让你活,让你活!”拖拉机又疯狂地奔驰起来。

晨曦微露之时,我们到达了县城。

李凯元被放在一张长凳上时发出“咚”的一声响,一个值班医生模样的人在他胸膛上敲了两下:“这是死的,你们看清楚了,是死的啊!”

那细长的弯曲的手指,那苍白的藏污的指甲,真是令人恶心。李凯元的身子在他的敲击下抽动了一下,他一定被弄痛了。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医生这样去敲病人,不管他是活的还是死的……然而终于无话可说。在死亡面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我们只得回去。湿云载不动过于沉重的水分,化作大滴的雨,降落下来。亚热带的雨季拉开了它的帷幕,骄阳从此隐匿,天气忽地凉了下来。

我开始感到冷,身上已经湿透了,停了车去避雨,在树下依然直打哆嗦。我说:“龚献,我们前世到底作了多少孽,今生要这样受苦?”

何士隐推推眼镜,“怎么,你信这个?”

“我不知道。我听人家这样说过。”我觉得脑子里模模糊糊,声音这样陌生,好像是另外一个人在说话。

龚献向我望了一眼:“你累了。”

我摇头,但牙齿在格格地响。他说:“过来,靠近我。”

我犹豫了一下——也许不是犹豫,只是反应相当的迟缓而已。我感到一切都不是真的,这大雨,这死去的同伴……莫非是别人——长着另一个脑袋另一个身体的人的所见所闻。

“来,你们都过来。”龚献向他们两人招呼。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他们已经把我紧紧地拥在中间了。大雨滂沱,在这无情的雨鞭下我感到一阵温暖透过肌肤渗入我的血液。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