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幸福是向魔鬼讨来的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05 13:34:47

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勤劳勇敢的傣族人,过着自由自在的幸福生活。可是忽然有一天,从遥远的山上来了一个凶恶的魔头。他一到这里,强迫人们给他建筑最华丽的宫殿,把最好的食物献给他;他还从村寨里抢了十二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去侍奉他。当他高兴的时候,他就杀人取乐;当他生气的时候,他就呼呼地吹气,施行魔法,把那丰茂的原始森林变成一片焦土。许多来不及逃脱的老人、孩子和那些活泼可爱的小生灵就一起葬身火海……

有一天,十二个姑娘中最聪明的大姐发现了一个秘密:魔头睡觉的时候,总是用一匹长长的布把自己的头发包得紧紧的。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是怕自己的头发被剪掉吗?

大姐悄悄地把发现告诉了大家。众姐妹猜来猜去,猜不出其中的道理。最后,大姐说:“我想,魔头的法术大概就在他的头发里。如果我们把他的头发剪去,那么他的法术就被破坏了。”

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望着她说:“我的孩子,你想得很对。如果你们把魔头的头发剪下来做成弓弦,那么就能一下子把他射死。只是,谁要是动手剪下了他的头发,谁的身上就要着火,并且这火是扑不灭的,最后只好被活活烧死。”

老人说完就不见了。大姐醒来,把自己的梦告诉众姐妹,并对大家说:“为了替乡亲们除害,我情愿烈火烧身,也要把魔头的头发剪下来。等我死后,希望妹妹们转告我的阿爸阿妈,往我身上泼九十九桶水,洗去魔头在我身上留下的污垢。”

大姐的话刚说完,最小的妹妹立刻撅起了嘴巴:“不,应该我去剪。”

“我去!我去!”众姐妹一起争执起来。

谁也不相让,最后大姐叹了口气说:“妹妹们,既然这样,那么就让我们死在一起吧!”

就这样,十二位姐妹抱着必死的决心,全都换上了新筒裙。每人的筒裙上都绣上了自己最喜欢的一朵花:大姐爱的凤凰花,二姐爱的芭蕉花,三姐爱的扶桑花……最小的妹妹则爱的是山茶花。

在一个明月初升的夜晚,等到魔头呼呼入睡以后,十二姐妹就紧紧拥抱在一起:“阿爸、阿妈,弟弟、妹妹、还有我们傣家的全体父老乡亲们,为了你们大家的幸福,我们要去死了,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她们哭着,泪水流下来,湿透了衣裙和绣在裙子上的花儿。

终于,十二姐妹每人手执一把剪刀,小心翼翼割开了魔头的包头巾,割下了他的头发,然后,赶紧搓起弓弦来。

搓呀搓,她们觉得自己的手心里像被火炙一样的疼痛,但是她们咬牙忍住,还是不停地搓……渐渐地,这火炙般的疼痛开始向全身蔓延。她们觉得整个身子都像着了火一样的难受。小妹忍不住了,哇地哭出声来:“姐姐呀,我痛、我痛呀……”

哭声惊动了魔头,他呼地从床上跳起来,一看自己的头发被剪掉了,刚要发怒,弓弦已经搓成了。大姐赶紧往弦上一拨,魔头就像段烧焦了的木头似的倒在地上死了,而十二姐妹的身上也着了火。姐妹们又紧紧抱在一起,等待在烈火中结束自己的生命。

就在这时,寨子里的人们向她们赶来了。小伙子、姑娘们拼命向她们泼水,希望用这清凉的水救活这十二位勇敢的姑娘;老大爷老大娘们也不停地向她们泼水,他们用纯洁的水向姑娘们祝福,祝愿她们洗去身上的污垢,重新像鲜花一样幸福地生活……

这就是闻名于世的泼水节的来历。每当我在嘎嘎作响的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这个故事就一次次在我的脑海里重现。透过香茅草盖的屋顶,我看见星星在头顶上眨着眼,钻石般的光芒印在深蓝色的天幕上,那么远又那么近,那么古老又那么新鲜。哦,人间的幸福是要用烈火烧身的代价向魔鬼讨来的!传统的泼水节终于在这时来到了。

好多天以前,人们就开始议论,听说泼水节是少数民族的姑娘寻找心上人、小伙子挑选意中人的节日,听说他们只要互相喜欢,就可以相好,父母、兄弟姐妹,还有什么领导,谁也不管。听说他们还唱歌、跳舞、放高升……他们甚至可以不唱语录歌,不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而唱情歌——就是那种“阿哥阿妹”的“黄色歌”,听说……

嗟夫,具有三千多年文明史的炎黄子孙们,如一团饥渴的生灵,贪婪地望着异族同胞文化筵席上的新鲜的生肉。

指导员传达了团部的命令:全体知青一律不许外出。

知青们骂他是“魔头”,诅咒他将被自己的头发烧死。可我知道,许多事情并非他的本意。他不过传达上面的命令。他这人体魄强健,胆子却很小,一向循规蹈矩。他来云南时老婆跟他吵,要他去跟领导论理:一个单位那么多人都留在城里,为什么偏偏派他下放?他不肯。老婆说你不去讲我去,大不了辞职不干,我们一起到乡下去种田,怎么着也饿不死。见老婆气势汹汹大有杀出去的危险,他吓得差点没下跪,到底还是老老实实到了云南。

泼水节这一天,他派我到州里去购买学习材料。

无论在那个遥远的江南古镇,还是在南下的列车上,或者是在兵团的劳动工地上,我很少看到有人面露微笑。妈妈、外婆、舅舅,还有学校的老师、同学,相识和不相识的人,当他们走在路上,总是板着脸,时时都在戒备着什么,惶惶然对一切都充满了敌意。我也是这样。为了自卫我不得不虎视眈眈地瞪着周围的一切,即便笑也是冷漠的,是一种不得不做出来的形式而不是发自内心的欢愉。

然而,澜沧江畔的笑声是灿烂的,浸着花瓣的透明的水珠下面的笑声响亮而坦荡。这是来自心底的笑,没有半点虚假和矫饰的成分。

三达山的女儿多情而善良,当她看到两岸的土地被干旱所折磨的时候,便慷慨地注以清流,滋润它们、打扮它们。田野重又变得青葱翠绿,美丽富饶。她就是这样一面行善一面往前走,在无私的赐予之中得到了爱神的青睐,湄公河迎娶了她。在缅甸和老挝交界的地方,新郎每天都以狂放的热情拥抱这位无与伦比的新娘。

为此,每年泼水节,西双版纳的人民都要在江面上划龙船,向新娘祝福,同时还要放高升,告慰三达山,让她知道女儿的去向……

这条江完全有理由笑,充满欢乐地笑,自信而自尊地笑。骄阳下,那闪闪发光的层层涟漪就是满江的笑靥。她笑着包容了一切:傣族、彝族、尼族、景颇族……他们的痛苦与欢乐、文明与智慧、荒蛮和愚昧。

龙舟划过来了。傣族人的龙舟,从头至尾,由三块巨大的木板拼成,首尾高高翘起,被彩绸装扮得神采飞扬。船上五六十人分成两排,齐心协力地用桨划水,而在船头上,则有好几个傣族小伙子使劲蹦跳着,脚步急遽热烈,整个龙舟因这蹦跳而起伏翻腾,宛如一条真正的龙。当划得最快的龙船首先到达岸边时,聚集在岸上的人流便向他们涌去,同时发出热情的欢呼:“水,水,水!”得胜的龙船手们,报以自豪的笑,一面发出“嗨嗨、嗨嗨……”的喊声。

我不知道这“嗨嗨”是什么意思,但在这狂放不羁的呼喊中我感到一种欢愉,一种摒弃了禁忌约束的欢愉。微笑已不由自主地浮上了我的脸颊。多美,傣族少女的花筒裙,尼族妇女的黑布裙、彝族姑娘的百褶裙……不同的颜色,不同的芬芳,生活原来还有这般的绚丽!

从人群中挤出来时,我的身上已经湿了。一位傣族姑娘向我泼了水。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和微塌的小鼻子,身段苗条而丰满,惟一缺憾的是嘴里镶了两颗亮闪闪的金门牙。不过我依然觉出了她的美,她的善良和坦诚,她毫无顾忌地张开嘴大笑,让那金牙暴露无遗——后来我才知道,金牙是她们富有和美的标志。她用茶缸里的水泼我,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我说:“谢谢,谢谢!”我也想笑,可是眼眶里竟然滚出了热乎乎的泪珠。

我沿着江边的沙砾滩往前走,只见一支支高升拖着长长的白烟直冲蓝天。远山以恢宏的气势发出“轰隆隆”的共鸣,三达山在召唤她的女儿。妈妈,你不知道人活在世上还可以无忧无虑地大笑,还可以接受一个陌路人的真诚祝福。

这一天还去了哪里我已经记不清了。有没有买过学习材料我也忘了。可黄昏时那条小路我是记得的。小路通向一片丛林的深处。路边的凤凰树,高擎着鲜红的花球,在晚霞下仿佛一团团燃烧的火球。

与别处相比,这里显得幽静安谧。绿色的腰果树、棕榈树和高高的木麻黄树下,生着如茵的嫩草。晚风里不时有一阵阵温馨的芬芳袭来。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神秘的气息里仿佛有颜色、有声音,有爱神轻灵的翅膀在翱翔。被一种迷茫的情绪所指引,我一步步朝林子里走去。我好像看到了黑黝黝的阴影下面有鲜艳的裙裾在闪耀,仔细望去,却见一株盛开的嘉兰花,红色的花瓣嵌着漂亮的金边。

嘉兰花是会变色的,刚开时是淡绿色,像早春萌发的第一片新叶,第二天变成淡黄,直到第三天才由黄转红。这晚霞般绚丽的色彩正是它向青春最后的告别。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我突然想起了家里爸爸留下的那本纸已发了黄的诗集里的这两句诗,心被一种难以言状的孤独所笼罩。我一下子觉得自己真是傻透了。别人泼水,划龙船,放高升,这一切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像个笨伯似的东游西逛,如今日落西山,哪一座小巢可供我栖息,哪一盏灯火是属于我的?

夜将阑,人们的欢会即将结束。到明天,又有挑不完的土,爬不尽的坡,永无休止的学习批判在等着我。什么时候,我可以像一个少数民族的小姑娘那样穿上裙子,在金竹瑟和象脚鼓的乐声中无忧无虑地舒展腰肢,翩翩起舞呢?

在无望的寂寞中我垂下脑袋。这时我看见,在离嘉兰花丛不远的地上,有一只粉色的荷包。我走过去把它拾了起来,发现这只荷包精美无比,上面有用丝线绣出的花草虫鸟的图案。这是谁不慎落在这里的呢?也许,是一个姑娘送给小伙子的定情礼物吧?可是那个粗心的小伙子,竟把它弄丢了,多可惜呀。

正在我惋惜赞叹的时候,突然有一双手臂抱住了我。我还没明白过来,已经被人凌空挟起,朝林子深处走去。我吓坏了,一面拼命挣扎,一面高呼“救命,救命——”可那人力气很大,照旧往前走,似乎对我的喊叫很不满,他俯下脸来低低说了句什么。我听不懂——就是听懂了也无济于事,反正是遇到歹人了。我继续挣扎,继续喊“救命——”

“放下她,你放下她!”背后传来严厉的一声命令,挟我的人并没有停止前进,那人却已经到了跟前,一只吊起的胳膊在眼前一晃,是龚献!

龚献用一只手拖住那人:“你放不放?”

那人松开我,两手比划着,嘴里叽里咕噜说了一阵。我这才发现,这是一个傣族小伙子,胸前露出青色的花纹。

龚献见我发愣,忙拉了我一把:“快跑!”

我从地上爬起来,想跑,腿却直抖,软软的迈不开步子。而那个傣族小伙子却忽地拔出一把刀子,摆出一副要决斗的样子。龚献飞起一脚,把刀子踢落了。傣族小伙子扑过来,龚献一闪,躲开了。两人就这么一来一去地打起来了。龚献始终只用一只手,可他似乎练过武术,打得极有章法,不一会就把那个慓悍的傣族小伙子打倒在地,背起我跑了。

这是一个动荡的世界。

它很小,小得如无边大海上的一叶舢板,在风暴中给你生还的希望,也给你灭顶的恐惧;同时它又很大,大到无所不在,无所不至——它是你的一切,你的呼吸,你的生命,然而它永远不会载着你在宁静的氛围中静静地滑行。

龚献的背,宽阔而结实,那温暖的气息,陌生而又亲切。由于奔跑,它在颠簸,一阵阵不停地颠簸,我不由自主地往下滑落。

“搂紧我。”他严厉地命令,“我只有一条胳膊能使劲。”

于是我把他的脖颈搂得紧紧的,为着羞怯我闭上了眼睛。风在耳边吹,衍变成奇妙的音乐。太阳落下了,星星升起来了。我不知道我们去往哪里——哪里去无关紧要。他的喘息,他的足音,他的坚实的颠簸的背脊,组成一个光明而完满的世界,弥漫了我的整个身心,灵魂从沉重的睡眠中醒来,发出了最初的欢跃。在漫漫黑夜中,这是一团梦,一团呈现晨曦的轻白美丽的梦。

夜色是透明的,深沉的蓝像瀑布,像澜沧江清澈的水流,从我的指缝里流溢下去。有一种蜜似的小小的温柔的东西,在我的胸膛里滑动着。我想留住它,竟不能够,就像我掏不住这蓝盈盈的天光;我想摒弃它,却也不能够,如同我逃不出这夜色的笼罩。我站在地上,手、脚、身子都是软的,好容易才看清四周墨绿色树丛,以及从那密密层层的缝隙里生出来的千姿百态的花朵,绯红、深紫、洁白、姜黄……如同地心深处咄咄逼人的热情,突然喷发了出来。

“糟了,我们迷路了。”他说。

“你说什么?”我迷迷糊糊地问,不觉得恐惧,只感到好玩。

他往四周看了一下说:“看来我们今天只能在这里过夜了。”

我傻乎乎地点点头,听凭那团小小的温柔在心口滑来滑去,仍不觉得害怕。

“今天是我不好。”他又说。我惊讶地望着他,他又补了一句:“也怪你。”

我更不明白了。他却笑起来:“谁让你捡人家丢的包呢。捡了包就说明你看上人家,那个傣族小伙子要你是理所当然的,而我却把你抢了出来,这也许有点不光彩。”

“竟有这样的风俗习惯,太不文明了。”我喃喃地嘀咕。

“不,这恰恰是他们的文明。”他的黑眼睛在夜色中熠熠闪光,似乎要穿透这夜幕去追寻什么。过了片刻,那目光飘飘忽忽地飞回来了,定定地落在我身上。我的脸一点点热起来。他弯下腰去寻找可以铺作睡床的树枝。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今夜,无垠的苍穹下,广袤的宇宙中,只有我们两人——我和他。我有点儿发窘了。

糖棕树宽宽的剑叶,投下一些酷似几何图形的阴影,巧妙地切割着蓝澄澄的夜气;周围一片很不安宁的寂静里,有虫鸣,有鸟叫,有树叶的窸窣声,也许还有蛇,簌簌流窜的小花蛇……星星离得很近,它们不在遥远的天上,而就在树叶间闪烁,仿佛伸手即可摘得。

隔着一道若有若无的树影,我定睛凝望龚献,窘迫之感退去了。今夜,一切都是透明的,空气,星星,清风里的绿树,蓝光下的龚献,当然,还有我——我们和脚底下这颗蓝色的星球共存,和宇宙蓝色的深渊对视,脚边有一丛淡黄的野花,悄悄吐着浓郁的香气,在风中还微微摆动了一下星形的花朵。我相信这是它特殊的语言。它在向我问候,还说:“请吻我一下吧,这是大自然赋予的青春、生命和美貌。”我听懂了,完全听懂了,我悄悄地、以一种克制着的贪婪呼吸那甜润清澈的气息。

我还听到了澜沧江流动的水声,雄浑而低沉,这又是一种什么语言呢?

蓦地,龚献转过脸来,静静地凝视我,就像我望着他一样,很久,我们没说一句话,仿佛一开口,就会污染了什么似的。后来,他耳语般轻轻地说:“今夜,我们谈谈好吗?”

迟疑了一下,他又说:“我的意思是,我要谈谈我自己,我想让你了解我。”

他没有问:“你出身在一个怎样的家庭里?你的父亲是干什么的?”也没有问:“你这样拼死拼活地干活,究竟是为了什么?你真的那么积极吗?”

他什么也没问我,只是说:“我要谈谈我自己。”

也许在他的心目中,我是一个水珠般单纯透明的女孩子。

如果能让他永远保存这最初的印象,那么,我情愿去死,让咆哮的澜沧江把我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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