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经常去团部开会,我认识了团部的广播员露露。
她很漂亮,肌肤丰腴细嫩,脸颊白里透红。她是从上海来的,却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比北京知青说得还好听,就跟电台真正的播音员似的。
我常常想,我要是有她那样一双大大湿润的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有她那样清脆悦耳的嗓音就好了。
我还想,我要是有她那么一双灵巧的手就好了。无论什么样的衣服,一经她的手,这里缝几针,那里折几折,穿在身上就不一样了。女性的曲线奇妙地隐现出来了。
每次去团部,我都要到播音室去找她。播音室在我眼中无异于天堂,无论外面太阳多么热,一进来就凉快了。露露笑着从麦克风后面站起来,风姿绰约,清新洁净。
有一天,团部的会到很晚才散。我对露露说:“今晚我不走了,住在你这里。”
谁知她竟面有难色:“团部有规定,播音室不好随便住人。”
我忍不住“扑哧”笑出来:什么播音室呀,不就是一间密封得像黑匣子似的破房子,里面摆了套扩音设备吗?还怕人把这些破玩意给搬走?
我笑嘻嘻故意撒娇:“我的好姐姐,你看外面天都黑了,路上会碰到野兽的,我怕。”
她叹口气,从床底下拿出菠萝来给我吃。不知为什么,她显得心不在焉,削皮时把手也弄破了,我说我来削,她又不肯,好像非得干点什么借以掩饰心灵的不安。
“露露,你怎么了?你不快活?”看她这样我也不安起来。
“莲莲,你听我说……”她望着我,目光显得很忧郁,跟平时那种亲切温柔的样子完全不同。
我眼巴巴地等待她说下去,她却摇摇头:“唉,算了,你不懂。”说着,上前将司拨林锁的保险别上了。
“不,我懂,我懂的。”我咔咔地咬着菠萝说,“露露,你是不是觉得,你的生活就是每天对着话筒讲话,除了讲话,别的什么也没有。你从早讲到晚。那些话,你根本不想讲,可你必须讲,还要讲得热情奔放、讲得兴致勃勃。我理解,这是痛苦的,露露。可是,这总比在太阳底下推小车好受。说真的,我也讨厌这里那里开会、讲用,可一想到可以半天不干活,就巴不得去。我们有什么办法呢?我妈妈常说,人活在世上就是来受罪的,要想活下去,就要像竹子一样,随着环境任意弯曲自己,这是应付一切困境的万能钥匙。”
说到这里,我的心一跳,我怎么竟这样又自然又顺口地提到了妈妈?好像我把妈妈藏到大脑皮层的皱褶里带到了云南似的。难道,我一辈子也脱不开她为我划定的地牢了?
露露手里拈着菠萝,转来转去不吃,脸色显得很难看。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要是露露把我这些话漏出去,那我这标兵可就完了。真是,说来说去,我还是没把妈妈讲的修养学好。
“露露,”我忐忑地叫了她一声,“这些话……我是跟你好才讲的,你千万不要讲出去啊。”
“什么?你说什么?”她茫然地瞪着我,好像根本没听见我的话。
“露露……”我真不明白她是中了什么邪。
“啊,来了,他来了!”她突然扔掉菠萝,紧张地站了起来。
“谁?你说谁来了?”我傻乎乎地瞅着她掉在地上的菠萝片,觉得真可惜。
话音刚落,我也听见了钥匙塞进锁孔的声音。“是谁呀,这么晚了来干什么?怎么也有钥匙呢?”
露露不睬我的问话,也不去开门,急得团团转,像只掉进陷阱的兔子一样。
“露露,就说我们睡了,叫他明天再来吧!”我小声地给她出主意。
她不吭声,却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又朝床底下望望,好像要把我藏起来似的。
忽然,她从枕下抽出一根月经带,命令我:“系上!”
“这是干什么?我又没来那个。再说,我自己有,为什么要用你的……”我真怀疑她发了疯。可她不由分说地把我推到角落里:“快,快!”
我糊里糊涂真的照她说的做了,刚系好,露露就又猛地把我推到了床底下,真不知她哪来这么大的力气。我还没醒过神来,门已被撞开了。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今天开会时坐在主席台上的兵团的一个头头——郭副团长。他后面还跟着个穿军装的年轻人。
“露露,在干什么呢,门插得这样紧?”郭副团长很随便地往床上一坐,“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军区首长的儿子小李。小李,坐,坐嘛,在露露这儿,不用客气。”
床板微颤了一下,有一些灰尘落下。我勉强忍住了没咳出声来。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四条裸露的小腿像四条沉在水底的鱼:两条是深褐色的,如同勇猛的黑鱼;另外两条白皙一些,呈淡黄色,令人想起饱食终日、在池子里摇晃身姿卖弄美色的金鲤鱼的变种。
我不知道怎么会想起这些,可就是忍不住这样想了,也许,是床底下这样狭小难挨的空间给我带来了这种荒唐念头吧!忽然,我看见黑鱼沉着地移动了一下:“露露,我跟小李讲好了,让他多要了一张招工表,明天就给你填。今晚嘛,听话,乖点,啊!”
我一下子明白了,身子拼命往后缩,拼命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四条鱼不安分地抖动着,焕发出捕食前特有的激动和兴奋。郭副团长站起来,走到露露跟前,抓起她的一只手,把它放在自己的掌心里,一面搓揉一面将她引到床前:“小李子,露露可是咱们团有名的美人儿,嫩得像豆腐,甜得像水蜜桃……”
露露突然挣脱了他,一步步向后退去:“不,不,郭副团长,这……这怎么可以?”
“露露,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呀?”郭副团长笑眯眯和颜悦色地说,“告诉你,我们那些老首长,哪个没十个八个的,护士、秘书……这种事嘛,啊,怎么高兴怎么玩……小李子是我的朋友,人家为你出了大力的,可不能没一点表示吧?啊?”
露露已经退到了墙角,已经无处可退了。黑鱼一动不动,胸有成竹。我忍不住哆嗦起来,真想痛哭一场,为露露,为自己。不知怎么一来,我碰翻了一只玻璃瓶,随着清脆的一声响,郭副团长一下子跳起来,掀开垂在床沿的床单,哗地拔出手枪:“谁?什么人?”
除了爬出来,我别无选择。我感到大难临头的绝望。
郭副团长“噢”了一声,随即收起手枪:“是小陈呀,干吗往那里钻?没关系,来,来……”
他说着,在我肩上很有分量地拍了一下:“小李,这是小陈,我们团的先进标兵,学习毛著积极分子。”
小李望着我,开始笑;郭副团长也望着我,也在笑。这些笑着的目光都很不寻常,不像人,也不像兽,像什么我说不出来,似乎介于二者之间,总之叫我毛骨悚然。我毫无指望地战栗着、瑟缩着。可是,无论怎样地瑟缩,我的躯体都无可遮拦地呈现在这个空间,在四条鱼和介乎人兽的目光包围中。
“小陈呀,反正你刚才也听见了,都是自己人嘛,今天的事……啊,你这个标兵我不会亏待你的,下批有名额一定先让你走。这个,包在我身上!”郭副团长继续笑着,语调仍是做报告的派头,甚至还扬起一只手挥了一下,“今天嘛,我就不多说了。反正嘛,这个……啊,陪领导玩玩嘛,也不是大不了的事,大节小节——这个这个,要看革命大节嘛,对不对?小李,怎么样,你要哪一个?”
那小李望望露露,又望望我,邪恶地笑着,朝我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这个才是没开苞的呢,我要这个!”
我被抓得浑身直哆嗦,哭也哭不出,叫也叫不出。露露突然扑过来,用身体护住我:“求求你,她还小,还是个孩子。你们要,就跟我……怎么样都可以……她今天身上不干净!”
小李嘴里哼了一声,伸手一把推开露露:“让我来检查检查。”
他一只手使劲抓住我的胳膊,另一只手不顾一切地插进我的衣服,湿漉漉的坚硬的手指在我胸脯狠狠捏了一下,然后向下滑去。
后来我无数次回忆这个场面时羞愧难当。我想我应该像许多小说中描写的那样反抗,应该在那邪恶的手腕上狠狠咬一口,然后夺路而逃。可事实上我当时除了颤抖以外,脑子一片空白。在我最需要灵魂的时候,灵魂做了可耻的逃兵,这不能不说是我们人类常有的一种悲哀。我哆哆嗦嗦地听任那只手顺着我的腰部和腹部滑下去,还听见他不满地咕噜了一声:“晦气!”露露望着我,脸一阵红一阵白。突然,她伸手解开自己衬衣的扣子,露出一抹洁白丰润的胸脯。
小李的眼睛直勾勾向她盯着,放开我,像喝醉了酒似的向她走去。我一个趔趄,哧溜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再也不敢动弹。
露露脱下衣服,露出像出水芙蓉一样娇艳美丽的肉体。郭副团长像捕食的黑鱼一样勇猛地扑上去,一把扯掉她最后的胸罩和短裤:“我说小李,你、你先来!”
嘴里这样讲,却在那赤裸的身体上又摸又揉,恨不得捏成一团吞下去。
小李说:“你也太性急了。”
“你说咋办?”郭副团长气喘吁吁地问。
“咱们今天玩个新鲜的,让你开开眼界。”那小李说着,把露露弄到床沿上,往她身子底下胡乱塞了个枕头,推她靠下去,然后,用带子把她两只脚扎住,一左一右分开吊了起来。
我一阵头晕,眼前出现了畜牧场种牛配种时的情景。一只母牛被绳子绑在木架子上,由人牵来一头公牛……不过公牛、母牛都在发情期,它们的交合是欢愉的。而露露,可怜的露露泪流满面,柔嫩的躯体像被暴风雨摧残的一朵梨花那样战栗着。
羞愤和惊惧使我闭上眼睛,一幅耶稣蒙难图由远而近向我推来。耶稣钉在十字架上,洁白的裸体是神圣的,巨大的痛苦也是神圣的。而露露,可怜的露露,历史无论以怎样的方式回顾这一页时,她都将被描绘成可耻的妓女,为了一点点眼前的舒适而不惜出卖肉体的下流胚!
惟有我,每当记忆的纱布猛地从流血的伤口上撕下时,那幅种牛交配图和耶稣蒙难图便重叠地出现在眼前。到后来,我竟无法把这两幅图景分辨清楚了。
我哭着,可是不敢发出声音。我看见小李就这么站着蹂躏她,一面干一面在她身上乱摸乱咬;我看见涎水像米线一样挂在郭副团长的嘴角,看见他像野人一样挺起长矛扑向猎物……露露,我的姐姐,你救了我,我却无法救你。
两人轮着过了瘾,才将露露解下来平放在床上。露露挣扎着要穿衣服,他们不许。小李上去抱起她的一条腿躺了下来,嘴里懒洋洋地问:“那小妞怎么办?让她讲出去可不漂亮啊!”
“不,不会的。小陈是最懂事最听话的。”郭副团长似乎终于想起了我的存在,朝我瑟缩的地方望了一眼,“下次有机会,你也来陪陪小李,不会吃亏的,啊!”
说完,他效法小李,抱起露露的另一条腿,在另一侧躺下,长长地打了个呵欠:“小陈,今天的事,你都看见了,讲出去,死无葬身之地啊!”
真像一场梦,可我听见了呼噜声。我看见四条多毛的粗壮的下肢和四条同样多毛的上肢——八条腿横七竖八压在露露身上。
露露在重压之下艰难地转过惨白的脸,向我使眼色。我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悄悄拉开门,逃了出去。
我跌跌撞撞地跑着,天很黑,小路穿过丛林,穿过斜斜的山坡,到处黑影幢幢,到处是可疑的声响,也许有蛇,也许有鬼,可我不害怕,我相信在这个世上,鬼是最善良最好相处的;至于蛇,只要你不去踩它,它也不会伤害你的。
可怕的不是山林中的自然野兽,而是那种披着人皮的权力野兽。这种野兽如果控制了整个国家,他们就会把老百姓当作猎物一样任意宰割、蹂躏。
天亮时我赶到了通向我们连队驻地的山崖边。隔一道山涧,对岸就是我们的宿舍。山涧上有一座木桥,平时很快就走过去了。可我的腿软了。我一下子瘫坐在桥堍边的地上怎么也站不起来。我惊异地望着红喷喷的太阳,从绿色的群山背后一点点升起来,遍地晶莹的露珠放射出炫目的光芒。每个女孩子都在寻找保护。既然自己保护不了自己,那么,与其让团部的头头们下流地玩弄,还不如在一同来的知青中间寻一个可靠的保护人。河边,树林里,野外的小径上,到处都有心照不宣的幽会、初恋、纯洁的吻和原始的情欲……像野火一样蔓延开来。头头们气急败坏,如临大敌,大会批判,小会点名,仿佛全副武装的消防队抱着灭火器乱喷一气。
一方面严禁谈恋爱;一方面,首批入党的女知青在镰刀斧头的旗帜下面宣誓了。她们入党以后立刻提干,然后,神秘地调出了连队。无情的苦役对她们来说是结束了,为此,她们付出了贞操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