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活给人家看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05 13:34:05

澜沧江是三达山的女儿。三达山只有这么一颗掌上明珠,就把她关在家里。这个家是一所绿色的牢笼,高高的山峰就是墙壁,繁枝密叶搭成的屋顶,像无垠的天穹一样永远笼罩在她的头顶。她渐渐长大了。她的灵魂渴望牢笼外面的世界,渴望黎明的曙光和黄昏的夕阳,渴望皎洁的明月和闪烁的群星,还有山外的平原、草地、江河和湖泊……终于有一天,她趁妈妈熟睡的时候,偷偷溜了出去。她奔向高山,冲破峡谷,穿过莽莽的原始森林,一直向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去。但是,澜沧江毕竟是妈妈的女儿,她走一阵,就停下来朝北面的三达山看一下;她停一下,就在几座山间留下了一块平地,这儿叫“坝子”。就这样,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当她走出这片崇山峻岭时,已经停了十二次,也就是说,留下了十二块坝子——这就是西双版纳。傣语“西”就是“十”,“双”是“二”,“版纳”就是“平地”的意思。西双版纳就是澜沧江留下的十二块平地。妈妈的女儿在崇山峻岭里穿行。她一步一回头。在她回头眺望的时候,青山遮隔了一切,没留下坝子,只留下了一片哭声和泪水。

“妈妈,妈妈呀——”澜沧江的咆哮冲击着每个人的胸臆。哦,哭吧,哭吧,用哭声向荒野显示人的存在,用哭声吹响我们新生活的号角!

我没有哭,我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女儿。我不愿再呼唤妈妈。不管前面是怎样的荒芜,那是远离妈妈的世界。灵魂将张开双翅,向着蓝天飞翔。

黑的山,黑的路,黑的林莽和夜风,三达山的女儿在黑暗的混沌中向我们走来。

忽然,眼前的颜色变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山:全是红土和裸露的红石头,除了向阳的坡上有些树木和茅草外,其余是一片红颜色。

连长说:“这地方好,一片红——得,就叫大红山吧!那边,大红山南面的坝子,就是著名的孔雀坝,将是咱们学大寨、展宏图的好地方。”

他觉得自己说得怪有诗意,昂首挺胸,率先朝桥上走去。所谓桥,其实只是从东向西搭在悬崖和坝子间的几棵木头。

人们踟蹰着不敢上桥,这情景实在太可怕了:那块瑟缩在荒山野岭下面的巴掌大的小小坝子,无疑是远离人世的一个孤岛,如果有一天谁把这座桥砍断,那么岛上的人就永远也出不来了。他们将退到深山与猿猴为伍,重新回到荒蛮的时代。

坝子上有绿色的植物和绿色的湖泊,然而却没有房子。指导员(舅舅没有骗我,他就是黄教练)做了战前动员,号召大家学习南泥湾开荒的精神,自己动手盖草房。

我们跟着男知青到坝子南面去砍毛竹,忽然有人叫起来:“啊,澜沧江!”真的,澜沧江又在我们脚下了。它从西向东,沉重地呼号着流过密密的丛林。江边只见一丛丛翠竹昂然挺立,如卫士般忠诚地守护着河岸,但也有许多被风刮倒,横七竖八地躺在岸边,如颓然倒下的壮士的尸身。

龚献帮我们扛了一大捆毛竹:“莲莲,我帮你们搭一座宫殿。”说着,他真的给我们搭起了一间茅草窝棚。

我很惊讶:“你怎么晓得我叫莲莲?你怎么可以叫我莲莲?”

他把毛竹竖在地上,黑眼睛里闪出活泼的光芒:“我还晓得莲出于污泥而不染。”

我窘住了。是的,我的名字确实取于《爱莲说》,这是死去了的爸爸留下的遗愿——对于他是迂腐的气节,对于妈妈是忠实的爱情,对于我则是深重的耻辱。这个名字应该批判,——如果把它的含义公布于众的话。

夜里,我躺在地铺上数着在香茅草间闪烁的星星,回想那一声“莲莲”的呼唤,感到有不同寻常的意义。从来只有妈妈叫我“莲莲”,可现在,有了另一个人。妈妈的阴影可以从我的心里消失了。现在,我完全变成了我自己。虽然房子还没盖好,可是修大寨田是政治任务,刻不容缓。大清早,连长把我们统统赶到了对面的大红山上,命令烧山、炸坡、垒梯田。然后再将坝子里的土运到梯田里,刨坑栽上橡胶苗。然后再像真正的大寨人那样——走百里路、挑十担水,浇一棵苗。

可烧山的烟雾和炸山的巨响又招来了附近村寨老乡的抗议。他们说烧了草他们今后就不能放牲口、砍柴烧了;炸了山触怒了山神爷要爬坡(滑坡)。当然,这是小农经济的自私狭隘和迷信思想,只能给连队的政治课上增加大批判的活靶子。但老乡的抗议有了行动——他们将石块砸到梯田的土坑里,毁了我们辛辛苦苦栽下去的苗,还撬掉了几处梯田边上的垒石,造成了一些坍方。

“阶级敌人破坏学大寨!”于是,连队的政治空气和战斗气氛更浓了。一面派身强力壮的男知青日夜守山巡逻,一面大喇叭里从早到晚进行宣传鼓动:学习红军过雪山,开山劈岭不怕难。

学习红军过草地,齐心协力把山移。

学习南泥湾,改造世界观!

坚定不移学大寨,活活气死帝修反!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改造了一天世界观,到晚上吞掉一盆籼米饭,一碗玻璃汤(就是盐泡的水。盐水溶液像玻璃一样透明,因此得名)。倒在竹枝编的窝棚里时,连里有人来统计血泡,看每个人手上打了多少泡。说是泡越多越光荣,可以上广播。“红军打脚泡,我们打手泡;一颗手泡一颗心,红心向党为革命。”

我手上的泡不少,因为干活时指导员像凶神一样盯着我,比在少体校训练时还厉害,一点也懈怠不得。

两只手六个泡,刚刚报上去,指导员就来了,叫我跟他上连部去开会。

原来,团部要在我们这个新连队树一个改造思想的标兵。这个标兵必须是女的,必须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所以,这个标兵必须打了很多血泡,必须晒脱了一层皮,必须日日夜夜不睡觉。这个标兵还必须听党话,跟党走,一生交给党安排……而这个标兵,现在就被内定为我。

在指导员滔滔不绝的介绍中,我看见了一个从未看见过的我。手上的血泡、肩膀上的肿块,太阳底下不戴草帽,喝玻璃汤不叫苦等等这一切都构成了另一个我的光环。我懵懵懂懂地想,那将是一个什么样子的我呢?

这是个给别人看的我。我终于明白了。而且还明白今晚必须再去推几车土,给正在整理的我的材料续上一段华彩的乐章;另外,团里今晚有人来视察……

连里还为我今晚的行动配了个伴,一个北京来的女知青。她是孤儿,还带着个小弟弟,人很老实,又壮又有力气,也肯吃苦,就是脑子有点迷糊。这是最理想的陪衬了。

我推醒她的时候,她那小弟弟倒机灵,一下子坐起来,揉着眼睛问:“姐,哪里去?”

她还在犯困,不停地打着呵欠:“天亮了吗?好像没睡多久呀。”

我只好说:“天没亮,我们去夜战。”

她也就不再问,抬腿就跟我走。可那小弟弟却扑上来,抱住她的腿:“姐,不要去,我怕。”

她弯下腰去安慰那男孩,耐心极好,可弟弟就是不肯放,好像生离死别似的。我灵机一动,把提在手里的马灯交给他:“小弟弟,你跟我们一起去,帮我们照亮好吗?”

那男孩遂欢天喜地,拎着马灯跑到了我们前面。

我们在山下装了土,用车子运上去。她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车子相当沉,土装得很满。其实这并不是我的本意。指导员关照过我,黑灯瞎火的,推不动就少装点,也不在乎推了多少土,主要是树个榜样。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可我的这个陪衬心太实,说是费老大劲拉一趟,干脆装满点,拉上去也好多歇一会,省得一趟趟来回跑。我又不好明说,只在心里暗暗叫苦。

晚餐吃的籼米饭玻璃汤早就不知哪里去了,肚子饿得咕咕直叫,脑子里想的全是吃的东西;还有就是,茅草棚下面的那张地铺。

我告诫自己,这样太危险,草草修筑的盘山土路,路面很糟糕,松松的土,差不多只够一辆车通过,要是翻下去,可就命也没了。

我咬咬牙撇掉种种杂念,集中思想对付面前的车子。它现在越来越沉重了,不晓得有几百斤,我头发昏、眼发花,虚汗顺着辫梢直淌。真想停下来歇一歇啊,可是我不能够。我推的是我的命运,我的机缘。我决不能就此放弃。如果连一车土也推不到头,明天那上报的材料将如何写?

小男孩在前面蹦蹦跳跳,那马灯一会儿远,一会儿近,一会儿朦胧,一会儿闪亮,弯曲的山路渐渐模糊起来。我忽然想,这一切,难道不是很像演戏吗?

记得妈妈说过,人生大舞台,舞台小人生。这世上每个人都在演戏,问题在于,一个人所演的角色恐怕都不是自己的选择……

山风吹来,汗湿的脊梁一阵麻冷。我想,如果要我选择的话,现在我就选择满满一大钵猪油菜饭,选择一张干净的床,选择一个热水澡……哪怕,选择一碗玻璃汤也是好的。无论如何,也不会选择到这里来推车。推车这个选择明明是别人硬塞给我的。不是我的意愿,可它却比我的意愿更具有意愿的威力。我心甘情愿、受宠若惊。想想看,全连还有谁能得到这份殊荣?我太幸运、太幸运了……

“坍方了——快躲开!”突然,一道手电光照在前面的山坡上,我一下子晕了。在眩晕中我意识到光柱所凝聚的危险,可是,危险在哪儿?往哪儿躲?我惊慌地东张西望,只见光柱中山像割破脉管的巨人一样,随着轰隆隆的响声,红土如血崩哗哗淌下,啊,那么多血,那么多血……我更晕了。

“爸爸——”我稀里糊涂地喊了一声,以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爸爸是在黑色的煤层坍方时被压死的。过去我从未叫过“爸爸”,可是,在红色的砂石坍方的紧急关头,死神的秃翅扇过我的时候,我竟叫了一声“爸爸!”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爸爸的在天之灵在冥冥之中保佑着我。

也许,爸爸是爱我的。否则,我不会有这样的幸运:当危险袭来的时候,龚献扑在我身上,我安然无恙,可他的胳膊被一块飞石砸断了。

也许,爸爸是在惩罚我。惩罚我演的这场好戏,给我的心灵压上终生难忘的重负:那个北京女知青为了追乱跑的弟弟,一脚踩空,跌下山崖,摔成了肉饼。

她死了,这根本不是她的选择,甚至,她连自己扮演了什么角色也稀里糊涂。

而这一切,我又能对谁说呢?

爸爸,原谅我!我躺在地铺上,外面,大喇叭在广播我的先进事迹。女播音员的声音清脆动人。我听着,心仿佛要跳出胸口,可随之又生出一种迷茫的古怪的感觉:广播里表扬的那个人是我吗?“陈莲莲”——我是叫这个名字吗?这个名字意味的那个人,真的是我?

龚献在救我时受了伤,右臂骨折。

没有谁表扬他,黑板报、广播、大会小会,从未提及过他的名字。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不管怎么说,他舍身救人,难道不是一种英雄行为?为什么只表扬我,不表扬他?其实,他应该比我更值得表扬,我是在演戏,而他是真心的。

我好几次向指导员提及他救我的事,指导员的反应很冷淡。再说下去,指导员就讲团里对他印象不好,这个人政治思想复杂,还反对修大寨田,等等。

我没词了,心里想,天气这样热,手臂上绑着石膏多难受!谁替他洗衣服,谁给他端饭送水?唉,如果他是女的,我还可以去照顾,偏偏他又是个男的!团里三令五申,不许谈恋爱,我怎能不顾羞耻地跑到男宿舍去看他?我现在是标兵了,这个标兵究竟怎样,这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别人怎么想,怎么看待她。

唉,活给别人看,多么泄气的一件事!漂浮的寂静之上,蓝天在屋顶的缝隙中裂成碎片。我总是不相信,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不相信我头顶上的乌云已经消散。

然而这一切的的确确是真的。仿佛迅雷不及掩耳,我突然变成了先进人物,变成了全团知青学习的榜样。

我成功了。确切地说,是我扮演的角色成功了。我现在是另一个我了——她辉煌夺目,光彩照人,真理的莲花座上有了她的一个位置。

澜沧江滔滔滚滚,昼夜不舍。唉,你好,三达山的女儿!你冲出妈妈的怀抱,并没有抛掷自己的青春。你也一定会找到幸福,会的。蓝,那么深沉又那么宁静,那么清澈又那么朦胧,这就是亚热带崇山峻岭中的湖泊么?岸上那翠绿色伞盖似的棕榈树,那枝叶繁茂的大青树,还有那黑色的石缝里的粉红色的娇嫩的岩酸花,多么精致多么美丽。怪不得人们说,孔雀坝是西双版纳的一颗明珠。可是以前,我从未感觉到过。

我相信这里是天鹅洗过澡的地方——十一只戴着金冠的野天鹅在这里洗澡,当太阳坠下的时候,它们就变成十一位王子。

长长的树根在水里飘拂,这是仙女的头发。不,是我的头发。

当我把发辫散开让它们滑落到水中时,我突发奇想,觉得要是我不把这一头茂密的黑发编成硬木棒似的两根辫子,而是让它自然披散,也许会很好看。当然我不敢这么做,别人都把头发扎得紧紧的,我怎么敢披散开来呢?再说这样也没法干活,这样真的是不是好看我也不知道,因为我连一面小圆镜也没舍得买,每月我都要从伙食费里省出几元钱寄给妈妈。

然而我知道自己是美的。湖水告诉了我。那面透明的蓝色镜子告诉了我。我经常在收工以后到湖边去洗头。洗过的头发是湿的,而湿发只能披散开来,让它吹干,这样谁也不能说我。不过到了晚上政治学习时,我必须又把它一丝不苟地紧紧编起来。

大自然纤尘不染,水、空气,白的云朵和千姿百态的野生花草,都散发出一种清新甜柔的气息,我非常非常想唱歌。我伸手撩着水花,在脑袋里搜寻着熟悉的歌曲旋律:“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我突然感到丧气,赶紧又换了一支:“千条江河归大海,万朵红花向阳开……”也不美,再换:“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完了,实在没什么可唱的了,在我十六岁的生命中,还不曾学到过一首歌颂自然、歌颂美、歌颂青春和爱的曲子。那歌声低沉压抑,像黄昏降临时地表升起的暮气,永久凝聚不散,倾诉着白昼最后的渴望。

我突然感到一阵心跳,气也透不过来了。好容易稳住呼吸,我循声望去,看见龚献在湖边洗衣服,他只用一只手洗,另一只手吊在胸前,那白色的绷带已经很脏了。

他不唱了,抬起头来,笑眯眯地望着我。

我意识到自己披头散发,忙解释:“我刚洗了头,所以……”

他的微笑变得温柔而动人了:“不,你这样很美。”

我吓坏了,从来没一个男人对我讲过这样的话。美是什么?在隐秘的梦中它是清楚明白的,可是……他居然敢说出来!我本想帮他洗衣服,想向他致歉,想问候他的伤势,这一刻,居然全忘了。

我似乎感到我应该走开,可他的微笑仿佛有磁性,紧紧吸住了我,使我动弹不得。

“你的胳膊……”我终于小心翼翼地说。

“我的胳膊好极了。”他似乎知道我想说什么,满不在乎地打断了我的话,“它使我轻松了好多天。要不是它断了,我能这么游手好闲,整天逛来逛去吗?”

我紧张的心情松弛下来,问:“你刚才唱什么?”

他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以后,我会教你的。”夜里我睡不着,那只裹着石膏的断臂,总在眼前晃动,还有他用一只手洗衣服的样子,还有他说我美,说我……我把被单蒙在发烧的脸上。我想我应该帮助他,无论如何不能眼看着他用一只手洗衣服,还有石膏外面的绷带,也应该拆下来洗洗。

我想我一定要这么做,其实这不算帮助,而是赎罪。

然而一到白天我的勇气又消失了。那么多人,那么多眼睛,尤其是,这些日子他不干活,竟然整理出完整的一套大道理,有理论还有证据,说在大红山上修人造梯田、种橡胶是不现实的。这使领导大为恼火,私下里都跟我们吹了风要我们不去理睬他。

不过我还是找到了机会。

有一天晚上,没有政治学习,明月悬在深蓝色的天幕上,闷热的草丛里吹来一阵阵浓郁的香气。晚饭后我发现龚献沿着小径朝我经常洗头的宿舍后面的小湖走去了。我赶紧拿了块肥皂,挟着一只脸盆,装作洗头的样子跟了过去。

夜是那么优美,花儿散发着芬芳,蛤蚧发出一声声脆鸣,黑黝黝的树丛卫护着安宁的小湖。我轻盈而急切地走着,一切命令和禁忌此刻对我已不复存在。我的一切感觉和思想,都向前面那个高高魁伟的身影飞去。我却不曾想到,和他在一起的,还有那个戴眼镜的何士隐,留小胡子的李凯元,愣头愣脑的孙耀庭。在棕榈树后面的阴影里,我犹豫地站住了。

“喂,哥们儿,听说过没有,在希特勒的集中营里,叫犯人把这边的土运到那边去,再把那边的土运到这边来,毫无价值地运来运去,把犯人折腾得精疲力竭,就没法造反了。所以,劳动改造的发明权,是希特勒的。”李凯元仰面躺在大青树下,也是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

何士隐抱膝坐在一旁说:“不对,我记得这是早期的资产阶级政权对付工人罢工时的做法……”

“管它是谁先发明的呢,”龚献晃着一只白白的胳膊打断了他,“反正,我们现在的水平最高。把知识分子赶到农村,叫他们插秧。一个农民一上午可以插六十把秧,一个知识分子六把也插不到,而他们的工资,却比农民高十倍。为了改造他们,国家宁肯出高价要这六把秧,而不要他们的聪明才智。再看我们这里,贫瘠的大红山,连水也没有,土也没有,硬要造梯田,弄得一次次坍方、滑坡,把人累死、砸死,劳动的价值在哪里?”

“不,价值是有的。”何士隐拍拍龚献的背,好像在故意跟他抬杠,“价值就在于你累得半死,跟集中营里的犯人一样,没空想别的了。”

“说得对。”龚献突然压低了声音:“资产阶级叫工人拼命干活,是为了剥削他们的剩余价值,可我们不要剩余价值,我们不惜让人干无效劳动来对付人的脑袋,窒息人的思想。”

“照你们这么说,劳动……劳动的意义改变了?”一片阴影中传来一个懵懵懂懂的声音。

“不,”何士隐一本正经地否定,“根据人类学观点,劳动把猿变成人。”

李凯元嘻嘻一笑:“可现在,是劳动把人变成猿。”

我一下愣住了。我的脸一阵发烧,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幅我小时候最喜欢看的场面——猢狲出把戏。一只穿着红背心的小小的猴子,在主人的牵引指挥下,向人们打躬作揖,谄媚取巧,在场上做种种表演——现在我才认识到,那只穿红背心的猴子正是我,而后面牵线的,是指导员。

这幅图画,使我不敢向他们迈进。在李凯元他们的哄笑声中,我狼狈地逃走了。

这幅图画,从此像鬼魂一样终生追随在我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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