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到昆明,已经是四天四夜过去了。然而,路程还远远没走完。当我随着乱哄哄的人群,糊里糊涂地上了一辆牛车般嘎嘎作响的破汽车时,这才发现,熟悉的乡音没有了,车上的人说着卷舌的北京话,而且分明在议论我:
“这小不点儿是从哪里来的?”
“这么小,也是从牢里放出来的?”
晦气!我很生气地回过头去,想看看究竟是谁如此出言不逊。
可是,那一排好几个男孩子,个个都髙高大大,一样的黄军装,一样的目中无人的傲气。除了一个有小胡子,一个戴眼镜以外,我根本分不清谁跟谁有什么不同。
“不赖,够花饰(市)的了。”
“哪儿的话,王府井!”
一阵哄然大笑,弄得我莫名其妙。我相信这些都不是好话,相信自己碰上了流氓。于是我一心只盼着这车早点停,好离开他们。
偏偏车不到天黑是不停的。我真想跳下去,可这么做说不定会送掉性命的,不合算。我只好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独自蜷缩在一个角落。我目不斜视地看着外面的景色。我想惟一的办法是根本不睬他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破车停在墨江。
小旅店脏极了,床上有虱子,厕所里臭气熏天。欲念和伤感在此不复存在,惟一的需求是找一点水,把身上的汗渍和污垢洗一洗。
偏偏找不到水。旅店竟不供应水,连喝的水也没有。
我走到外面,天边浸在一片紫红的夕照中,黄昏正无情地降临。这时候,妈妈该做晚饭了。也许,她又不吃不喝,关在小屋子里抽烟。
一辆辆破车停在黄泥广场上。广场上有一条条的小沟,仿佛是雨水冲出来的,可那沟是干的。
前面的高坡上有一座小屋,小屋附近种着几株凤尾竹。沿小屋过去是一条街,满街都是用木炭生的小炉子,在卖什么米线。
我又看见那一伙北京知青了。他们在向老乡买香蕉。一角钱五根,可那小胡子别出心裁地要买六根。包黑头帕的老乡不肯卖,他数出五根,要了一角钱,说如果还要的话,再拿一角钱来,再给五根。戴眼镜的摸出一枚硬币说:“喏,给你两分钱,我们只要一根。”这位可爱的老乡竟不要这两分钱,也不给香蕉,坚持非要一角钱五根不可。小胡子火了,从兜里掏出一元钱,扔在地上:“老子教教你怎么做生意——来呀,这堆香蕉我包了!”
于是他们一拥而上。老乡急得要哭。我在旁冷眼估摸了一下,那几串香蕉决不会超过五十根,这般惶恐大可不必。可是这不能怪他,他数不清五以上的数。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而且我觉得,此刻要是真的笑起来的话,未免有点儿残忍,尽管我早已习惯了残忍。
我打算走开,可这时,有一个人匆匆地从前面的米线摊子上走过来——他匆匆地走来,当然不是走向我,而是走向那群“哥儿们”。我站住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住,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吸引了我。也许是他走路的样子,匆忙中透出的潇洒气;也许是那特别高的个头和特别宽的肩膀;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有命运之神在我的耳边对我悄声细语:“你站住,不要走开!”
我就这么傻乎乎地站着。远远望去,只见他手里拿着一元钱,跑到附近的店铺里换来一元毛票,然后蹲在地上,开始了这场滑稽的交易。
他先抽出一角给那老乡,规规矩矩地数出五根香蕉;然后再拿出一角,又数出五根。很快,一堆香蕉全数完了,而手里的钱,还剩下两角。那群哥儿们哄然大笑,乐得手舞足蹈。“小胡子”一把抢过这崭新的两角钱,把它弄得“卡卡”直响:“嘻嘻,多给他钱不要,土老帽,还没开化啊!”
那个卖香蕉的老乡,心满意足地收好了八毛钱,对这余下的两角,望也不望一眼。“眼镜”故作斯文地摇晃了一下脑袋:“倒是民风淳朴,大有先祖遗风啊!”
一个脸上长满青春痘的家伙伸手抓了两根香蕉:“还不吃啊?!”
又是一阵抢劫。香蕉皮像秋风中的落叶一样飞得到处都是。他们一边吃一边还在取笑那个老乡。“小胡子”学他刚才的样子叉开五根手指,脸上一副惶恐,嘴里含糊不清地:“五、五……”
忽然,“小胡子”噎了一下。大伙儿更是笑得捧腹。“眼镜”在他的背上捶了一拳:“算了,积点德吧!”
“他”也笑了。那笑声极富有感染力。白白的牙齿一闪一闪,可是突然间,笑声隐去了,好像白日最后的光亮消失在夜幕中,他的脸板住了。他自己不笑竟也不许别人笑:“你们不要笑了。这没什么好笑的!”
众人惊愕地望着他。他倒又微微笑了一笑:“确实没什么好笑的。我们民族的智慧,只发展到这种水平嘛。一、二、三、四、五,别看是些简单的数字,原始人也会数,可我们有些敬爱的高级领导人就是搞不清楚。”
“嘻嘻,龚献,如今的世界,只有坏人和白痴才能当领导。”那个“小胡子”手一扬,一块香蕉皮滴溜溜地在空中旋了几旋,然后“啪”地落在我面前,差点就砸了我的脚背。
我撒腿跑开的时候,被他们发现了。
“喂喂,跑什么?过来吃香蕉!”
“又甜又糯的香蕉呀!”
他们在我身后发出怪叫,俨然一派无赖的流氓相。我很害怕,不是怕那种流气——不是的,恐惧增添了新的成分,它控制着我同时又吸引着我。我真想再过去,听他们讲下去……可我不敢。我还是怕,怕那笑声,怕那狼藉的香蕉皮,怕我自己。我一向以胆大自诩,我对我现在这个样子极为恼火,可我无可奈何。我跑得很快,因为这场奔跑,被晚风吹干的衣服又湿透了。我想我还是要去找水,无论如何,我得把我自己洗洗干净。
我沿街走了很久,天几乎完全黑下来了,肚子在咕咕叫,可是根本看不到墨江的影子。我到处找人打听,可人们听不懂我的话,我也听不懂他们的话。在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把喧闹的街市抛在后面。这里已是一座大山的山坡。夜雾正在弥漫,在黯淡的光照中光光的黄土坡向我摆出一副冷漠的面孔。没有水,到处只是一些高高低低、稀奇古怪的阴影。恍惚中我觉得那些阴影都是精灵,它们不动声色地向我走来,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你来了?你真的来了?”
突然,我的眼前出现了奇迹!山坡上发现了一道裂口。这不就是我一直在梦中反复出现的情景——我和妈妈洗澡被卡住的地方吗?我的心里不由得升腾起一种神秘莫测的恐惧和激动。我情不自禁地向那裂口走去。我听到在那裂口下面,似乎有汩汩的水声传来。
忽然间,我相信了宿命。也许,今生和来世,轮回和报应,都是存在的,既然这一切都在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我也就不该恐惧了。好奇心驱使我想窥视一下我自己的命运的密码。我定了定神,趴在裂口上朝下望,只见黑糊糊的一片,看不清究竟有多深。我咬咬牙,顺着那裂口的缝隙一点点往下爬,土有点松,要踩稳了很不容易。我小心翼翼地爬着,总算到了沟底,脚踩在坚硬的地面上,是干燥的。这里不就是妈妈放腰子形澡盆的地方吗?只见那旁边的低洼处积着一摊污水,在温暖的夜风中散发出一种类似发酵了的气味,那大概就是我们的洗澡水了。
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只见一线灰黑的天宇间,夜游的鸟扇动着死神一样黑色的翅膀掠过,发出哇哇的哭声。这块长长的洼地好像埋在坟地里的一具棺材,这里没有潺潺的清泉,没有多汁的葡萄,也没有橙黄色的宁静的灯火和那灯火下的温馨气息。
一些声音向我袭来。我辨不清是些什么声音;仿佛有些亮光,却又像幻影似的。我仰视那条裂口的缝隙,突然发现那陡峭的断崖在慢慢向我夹拢来。我觉得憋闷,拼命想往上攀登,然而,我腿软发抖,我爬不上去了。我觉得我的力气已经用尽。我只能死在这里了。我不由得“哇”地一声,放声大哭起来。我哭得这样伤心,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仿佛我离家远行,一路颠簸就是为了寻找这样一个地方最后痛哭一场。我不知道这个黑暗可怖的大陷阱,是我前生的梦境还是今生命运的预示或归宿。
就在这时,我感到我的头顶上亮了一下。我疑疑惑惑地向上望去,那光又亮了——不是萤光,不是鬼火,不是林莽和荒野里那种种神秘莫测的光,而是来自人类世界的文明之光——明晃晃的手电光。我意识到了生命,感受到了希望和力量。我听见上面传来喊声:“有人在下面吗?”
这是我已经熟悉了的那个声音——是那个龚献在叫!我真想答应。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竟发不出声来。我就这么呆呆地站着,眼睁睁望着一个矫健的身影从那“断崖”上攀下来。
他走到我跟前将我背起。我觉得已经有一辈子没有见过人了。他的背像一堵暖暖的浑厚的墙。伏在上面,我觉得我一辈子有靠傍了。哪怕他是流氓,我也愿意。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他将我背上断崖,温和地问。
“我……我想寻水。”我的鼻子一酸,差点又要哭了,好容易把正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咽了回去。
“这里没水,”他摇摇头,“跟我回去吧。你一个人乱跑,多危险,可把我们吓坏了。”
“不,”我突然执拗起来,勇气和自信又回来了。“这里不是墨江吗?墨江怎么会没水呢?”
“小傻瓜,”他竟微微一笑,露出一排坚实洁白的牙齿,“墨江就是没江,没有江的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