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跷跷板上的小姑娘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05 13:35:08

“对不起,我可以抽一支烟吗?”龚献在问我,他的目光里好像有一种忧郁的成分。

我怔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因为我不知道他会抽烟。还有,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听见过有人向我说过一声“对不起”。当然我也无须向别人“对不起”。在这个世上,人人都像乌眼鸡一样,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要么是油篓里的鸡蛋——一身滑,让你摸不住抓不牢;要么是一身硬刺,像刺猬那样叫你挨都挨不上,让你无从下嘴。这一声“对不起”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另一种人生。

我迟疑地点点头。他用左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是兵团小卖部卖的那种廉价的纸烟,外壳已经揉得很皱了。他抽出一支,然后又去摸火柴,我半跪着,替他挡住从荒野里吹来的风,橙红色的火光活泼地闪了一下,烟雾弥漫起来。龚献的脸变得朦胧了。

他在想什么呢?他的父亲、母亲?他曾经爱过他们吗?现在,他还爱着他们吗?而这爱,给他带来的又是什么呢?

在烟雾消散的刹那,我看见清洌的月光在他眼底战栗,仿佛荒漠中的一泓泉眼。

“小学一年级时,班上有一个女孩子跟我很好,我俩是同桌。”他慢慢躺倒,未受伤的那只手,捏着半截正在燃烧的香烟。

我期待地望着他,可是他不再吭声,烟蒂上的那一点火星,悄悄地向下爬着。

我转过脸,顺着他的视线抬起头来仰望星空,星星密而稠,仿佛沙粒般的在旋转,在碰撞,我觉得有一颗星落到我的眼睛里去了——真怪,竟会有这样的感觉。我相信我们看见的星光并不新鲜,它们也许是昨日的,也许是去年的,然而它们却无所不至,人世竟靠这古老的一线微光所维系:往事与未来,前生与来世,生生死死,永无休止……

“她长得跟你很像。”他依然望着星星。

我明白了。

突然,他哆嗦了一下,原来烟蒂烧着了手指。

他把烟蒂扔了,深深地吸了口气:

“开学时,她穿一条小小的白裙子,尖尖的下颏,瞳仁很黑很深,笑起来像两个弯弯的小月亮。开始我想向她表示出不屑一顾的样子,可是怎么也做不到,她那么活泼那么可爱,叫我无法忽视她的存在。起先我们在一起做功课,后来我们在一起玩,再后来放了学我跟她上她家里去,再后来我大着胆子把她领到我家来……”

“你们还在一起演戏,你演小白兔,她演小蜜蜂;你演王子,她演公主;她会唱歌,嗓子又甜又嫩;她会跳舞,腰又细又软;她脚上穿白色的小皮鞋,头上系玫瑰色的蝴蝶结。她是太阳底下的一朵花,蓝天上的一只鸟,空气里飞来飞去的小天使。”我突然打断了他,一口气数落下来,像绕口令。

他似乎愣住了一下,随即宽厚地笑了:“啊,你怎么知道?”

语调里有着傻乎乎的天真,好像并不在乎我的刻薄和讥讽。

我也笑了,冷冷的没有出声。这些天来,我已隐约听到,他出身于干部家庭。

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丁。

你们的星光光辉灿烂,我的星渺小黯淡;你们的光亮遮掩了一切,也使你们自己变成瞎子;而我——在广袤的昏暗中,卑微地注视着一切,没有什么能逃过我的眼睛。

忽然间我又感到一丝歉疚,对他,好像不应该这样,我太过分了。

“一个学期还没结束,她随全家迁到西北去了。”龚献继续他的故事,“我实在不明白她家为什么要搬迁,问她,她也说不清楚,只说妈妈的工作调了。他妈妈我是认识的,非常温柔美丽,是艺术院校舞蹈系的一名教师,跟我妈妈在一个单位。分别前我俩去儿童公园玩跷跷木,她坐在木板的一边,我坐在另一边。她轻,我重,我一压,她就下不来了,我大叫:‘你使劲,使劲呀!’她急得两脚乱蹬,粉红色的喇叭裙被风吹得哗哗直往上兜,却只是徒劳,跷跷板纹丝不动。我从下仰望她,看着她挣扎,觉得她好像是被一阵风吹离了枝体的一朵花,那么细小纤弱,孤立无援。这种感觉突然给我带来了离别在即的痛苦。想到我还将在这样的乐园里玩耍,而她却不得不到寂寞寒冷、举目无亲的地方去,我感到很悲伤,同时也还有一种负疚之情在心里隐隐升起,好像她的离去也有我的过错似的。

“她走的时候我一点也不知道,甚至连一丝预感也没有,虽说早已知道她要离开北京,可没想到这么快。那天她突然缺课,放了学我就直奔她家,可她家里空荡荡的,地上一派狼藉。她走了,白粉墙上有她刻下的字迹:北京,再见!

“我本来还想把我的一颗有红心的玻璃弹子,一把真正能削铁如泥的小刀,还有一只当时看来非常稀罕的带磁性的铅笔盒送给她,然而竟没有来得及!

“这以后我再也没得到过她的消息,她像一只闪光的气泡,刚刚轻盈地飘起来,就不见了,消失得那么彻底,连一丝痕迹也不曾留下。

“她曾经说过要给我写信。我不能忽视这个诺言。于是我就设想着已经收到了她的信,写起回信来。我一连写了好几封,写不出的字都注上了拼音。这些信因为没法邮寄,我只好把它们锁在一只小箱子里。

“直到四年后,我突然在北京的街上见到了她。”

他猝然而止,我感到惊讶,不无同情地问:“时隔那么久,你是怎么认出来的?她也认出了你?这意外的重逢,一定使你们很高兴吧?”

他沉着脸,半天没出声。

过了好一会,他才又开口道:“我遇见她的时候,她正用宽皮带抽人。我当然不会想到那抽人的姑娘会是她。那一天我刚从监牢里出来,我觉得太阳特别刺眼,就沿着皇城根慢慢走,走到转角处,忽见一伙人在打倒走资派。而挨打的正是我爸爸——当时,我来不及思索,就上前一把抓住了为首的那一个。捏着她的手腕一拧,皮带掉了,那张脸转过来,突然间我觉得那么熟悉。她似乎也愣了一下,睁大黑黑的弯月一样的眼睛把我打量了几秒钟,‘你是……’我嗫嚅着松开了手。她却突然狂笑起来:‘哈哈,龚献,你这走资派的孝子贤孙!你们也有这一天!’我还在犯疑,只听她又说:‘哼,认不出姑奶奶了?姑奶奶却认得你,烧成了灰也认得!你娘老子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害得我们全家家破人亡。如今姑奶奶杀回北京造反来啦!’

“说罢她就振臂高呼:‘打倒龚××!龚××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扶着墙才勉强站稳。口号声丝丝的刺耳,好像是一把锯子在锯我的心。它把我心里最珍贵的一角狠狠地锯掉了。

“过了很久我才明白,那个跷跷板上的小姑娘永远不会回来了……我童年时代的女友,她……死了。”

“龚献!”

“嗯?”

“嗯……”我不知道应该同情他还是同情那个小姑娘。我伸手摸了摸他那硬扎扎的头发,像小时候妈妈爱抚我时那样。这时我感到,有一种母爱从心底升起。我想我应该帮助他。他说那一段时期他心里乱极了,文化大革命开始时父母还没有被揪出来,他们常在暗地里嘀咕,说中国要坏在江青这个女人身上了。他相信父母的话,联合一帮共命运的小兄弟,毫不犹豫地参加了“联动”,驾着摩托跟踪江青的轿车,在大街上风驰电掣,何等英武,何等威风!真是将门虎子,初生牛犊不怕虎!为捍卫父辈开创的红色江山他竟又加入了暗杀红色女皇的敢死队,锒铛入狱后每天悲壮地高唱国际歌,把大小便撒在床上。他以为自己会英勇就义,却从未害怕和动摇过。

可是这位童年时代的女友的出现,把一切都弄乱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像发了疯一样地造反,造反,人变得不像人自己了。究竟是一种什么魔力,使八亿人为之颠狂呢?然而这一切我是理解的。

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我才小学四年级。不久学校不怎么上课了。我经常钻来钻去看大字报,看批斗会。当我看到那些真理的化身,那些大大小小道貌岸然的官们弯下伟岸的腰,低下尊贵的头时,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像闪电似的传遍我的全身。要是我有钱,要是妈妈不阻挠,我也要买绿军装,买宽皮带把自己武装起来,我也要用皮带抽人!一切侮辱我们、鄙视我们,把我们推在不幸的泥坑里还踏上一只脚的正人君子们——我统统都要抽,一个也不饶恕!

有一天,我跟妈妈去上海,南京路上人山人海,妈妈怕我挤丢了,一直拉着我的手。忽然,她站住了,两眼直直地望着从街心缓缓驶来载人游街的一辆大卡车。我说:“妈妈,你怎么了?快走呀!”她不理会,拉我的那只手松开了。

“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卡车上的高音喇叭在高呼口号。

妈妈举起右手,也跟着喊起来。我更加不解:“妈妈,妈妈!”

妈妈朝卡车指了指:“看见了吗?站在中间的那个,戴大高帽子的,当初整你爸爸最凶。这人阴险,做好了圈套让你爸爸钻。要不是他,我们一家还不会落到这个地步。事出后,还逼我跟你爸爸离婚……嘿嘿,想不到他也有这一天!”

妈妈说着竟笑起来,笑声那么响那么古怪,好像是乌云缝里泻下的一溜阳光,亮得邪艳。

这意外的发现使妈妈忘了到上海来要买办的事。在一种奇特的兴奋中,我们母女俩夹在群众队里,跟着那辆大卡车朝前走去,一直走到外滩,嗓子都喊哑了。万岁,文化大革命!万岁,造反有理!口号是公允的,任人叫喊,谁都可以从中找到与之共鸣的一个微妙的颤音。

那个女孩——那个在跷跷板上飘舞着粉红色裙裾的小姑娘并没有死,对我、对妈妈,对苦难岁月中的芸芸众生来说,她无处不在;她已衍化成一个不死的精灵,在我们泱泱大国的每一寸土地上游荡。

一切的一切都是有原因的。那女孩有一个曾经是舞蹈家的妈妈。舞蹈家爱艺术胜过自己的生命,偏偏出身资产阶级,嫁个丈夫,政治上又有点问题,登台演出是不能想象的了,调到艺术院校当一名教师,也算是体面的出路。就这样,她还是时时害怕会丢掉这个位置,因有自知之明,不得不对领导巴结着点儿,见到院里的人事科长,当然要赔个笑脸,有事没事,也得去汇报思想,谈谈心什么的。人事科长就是龚献的妈妈。一个偶然的机会,龚献的父亲认识了这位舞蹈家——确切地说,是迷上了,虽说老头子不是没见过漂亮的女人,可是舞蹈家这样的腰肢和大腿,像这样的腰腿所织出的诗的韵律,却并不常见。

对于人事科长的丈夫,整个艺术院校都在他管辖之下的这么一个官儿,舞蹈家自然不敢怠慢,不敢怠慢又不甘堕落,这是一场艰巨的持久战。

战斗持续的时间不算很久,战线也拉得不宽,问题是有什么能逃得过人事科长灵敏的嗅觉呢?

先是一丝蛛丝马迹,渐渐地,事情明晰起来。不过在女人——尽管是在这样一个有着高度党性、原则性的女人的想象中,男人总是好的,而祸水永远是女人。人事科长不能设想与自己当着高官的丈夫离婚,却完全可以把自己的下属当作羔羊一样宰割——这件事她做起来游刃有余。

于是舞蹈教师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被开除了公职,全家下放到大西北。

事情到此打上了句号。很简单,一切就在人事科长眉头一皱之间决定了:决定了舞蹈教师的命运,她的丈夫和她孩子的命运,政治的、事业的、还有是否可以作为一个尊严的人存在于世的权利……一切的一切,连加一个逗号的犹豫也不可能。

作为真理的化身,党的形象,龚献的父亲工作繁忙,日理万机,还有更多人的命运在等待着他安排,他是庄严的、显赫的、正确的和神圣的,为一个女人付出代价不是他的义务。他没有余暇去干扰妻子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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