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上海外滩
外滩石凳。秋小河想找个什么垫屁股,歇歇脚,无意中又掏出了那份小报。他对着《纯正采》刊登的那则抬聘广告凝视了好一会,又无奈地摇摇头。
秋小河仍将小报折叠收好。他转身伏在长堤上,望着滚滚的江水发呆。
河中,一条条游船开过,一艘艘挂着万国旗的货轮驶去。鸣笛声声。
混浊的湍流在一圈一圈旋转。看秋小河那悲观的神态,谁都担心他会不会一头栽下去……
一个老头从身后扯了下秋小河,也同时扯断了他的遐思。
这是一对老龄夫妇游客。满头白发的老妇人还是坐在轮椅上。
老头笑问秋小河:“这位先生,能给我们拍几张照片吗?”
“行”。秋小河接过相机,待那一对摆好架式,咔嚓一声。
老妇人:“真是太开心了。我们十年来一趟,很难得。麻烦再来一张,刚才我没有笑好。”
秋小河认真捕捉,又咔嚓几下:“你们笑得很好,很甜蜜,很开心。祝福你们。”
老妇人:“今天呀,是我跟小满子结婚五十周年纪念日。”
老头嗔道:“都是七十好几的人了,你还喊我小满子。”
老妇人:“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小满子。”
老头转向秋小河:“五十年前,我俩就是在这儿拍了相爱后的第一张照。那时还是黑白照片,自己没相机,花了两毛五分钱。你看,现在什么都变了,外滩变了,这堤栏杆也变了,对岸又起了很多髙楼了,我们也变老了。唯一没变的,是我们的这份心情。”
老妇人:“小满子,等到六十周年纪念日再来,你还能推得动我么?”
老头:“能,一定能。”
老俩口相依相偎,笑容十分灿烂。真挚的情感,让秋小河看了也怦然心动。
老人谢过秋小河,又推着轮椅上的老妇人往别处踽踽而行。
秋小河再回瞥着河面的滚滚浊浪,又仰首看看蓝天,抿了抿嘴,也继续赶路。
2.柜台前某什货铺
一根牙签在店主的嘴皮缝中晃动:“会讲上海话么?”
秋小河:“‘阿拉,侬好’,听懂少少。”
店主:“那你站柜台就不合适喽——会抓车吗?”
秋小河:“抓车?你是说……”
店主:“你考过驾驶牌照么?我需要一个送货的。”
秋小河:“你是说开车?我不会。我哪有钱买车呀。”
店主:“这就难了。你这也不会,那也不会。我想帮你也无处下手呀。”
秋小河:“我不偷懒,做什么都行。我有的是力气,可以帮你搬搬货……”
店主指着不远处一个正在忙碌的胖女人:“我老婆就在搬货,正好减减肥。你来了,她做什么去?上健身房还要另外花钞票的……”
接着,出现以下几处画面:
——他从一家搬运公司走出来。
——又一处工厂门楼前。他推开铁门入内。正伏案打瞌睡的一中年妇女,一手抹着口涎,一面躬腰相迎。当这打着哈欠的妇女把他带到桌前,一番比划,才明白这不是上门来取货的客
户时,旋即放下笑脸。
妇人:“你不是来取货的?……眼大无光啊!”随继敲了敲玻璃窗边一处并不惹人注目的招贴:仓储要地,闲人免进。不需人手,找工莫入。
——又一个十字路口,秋小河踌躇着,不知方向。
3.洗浴中心内/外
秋小河坐在外面的石头台阶上,拧开茶杯盖喝了口水,无意间发现门扶手旁贴了张字条:“优薪诚聘专业搓澡工”,他急忙推门进去。
跑班笑脸相迎:“先生,你是洗鸳鸯浴,还是洗乌龙浴?”
秋小河:“不不,我是来应聘的。你们要招个专业搓澡的?”
跑班听了,漠然地把他领进一间屋子:“胡经理,来了个应聘的。”
柜台里的胡经理正在那儿搓脚丫,一副奇痒难熬的痛苦状。“真吃不消。”
秋小河:“你忙你忙,能体会。……我跑了好几条马路,看不到一家公共厕所,能不能先借用一下厕所……”
胡经理拍拍手,上下打量他,起身抓住他的胳膊,使劲捏,使劲掐。
秋小河忍着尿急,傻傻的看着胡经理。
胡经理:“搓澡可是个力气活。”
秋小河:“我这人就是有股子牛力气。”
胡经理:“好,有力气就好。有力气就好。”
秋小河:“搓得人周身火烧火辣的,那样才叫过瘾。”
胡经理:“搓也不能乱搓。城里男人的皮肉,嫩得像竹膜。”
秋小河:“我会吹笛子,懂得竹膜。”
胡经理:“懂得就好。城里男人的皮肉很娘娘腔的,搓不得,只能轻轻的摸。”
秋小河:“我把他当成青瓷,轻轻洗、轻轻摸。”
胡经理笑着点头:“这就对了嘛。底薪六百外加提成,好好做,一月三四千好赚的啦。中午管顿盒饭,至于住处嘛……”
秋小河:“我有住处,比这大堂还大。”
胡经理:“你是啥人啊,住那么大的房子?”
秋小河:“朋友的,暂时落落脚。”
胡经理:“这年头男人啊,一个个牛皮冲天。比我住的还大,你还来这搓什么澡啊?——夜晚洗浴的人最多,搓澡工都住澡堂子里,不用回去。”
秋小河:“这倒不必了,我晚上还要给朋友守货,都是些贵重的东西。。”
胡经理起疑了:“守货?守什么货?江湖上混啦?……你的身份证呢?我要拿去派出所登记。就我们这行业查得凶,三天两头要来突然袭击。……”
秋小河:“我没身份证……”
胡经理:“没身份证?搞什么搞?你是未成年人啊!”
秋小河:“在火车上给小偷扒了。”
胡经理嘲讥着:“故事编得倒很圆。你记住,虽说不是人人有身份,但人人都得有身份证。不然,谁晓得你是好人坏人啊?”说完,围着秋小河又转圈穷看。
秋小河:“我就是因为没有身份证,才来这……”
胡经理:“这儿怎了?这儿也是正经场所,可不是什么藏灰纳垢的地方。”
秋小河急了:“先让我解个急,再对你解释,行不?”
胡经理挥挥手:“去吧去吧!”
看着秋小河慌里慌张往外跑,胡经理愈想愈觉得可疑,连忙打开电脑搜寻一会,很快又拨起电话……
4.洗浴中心过道上
秋小河从盥洗间走出。憋尿泄去,一身轻松,嘴中自言自语:“三四千?报酬倒是挺诱人的,怎么着也比洗碗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试试?……”
经理室门半掩,胡经理正手握话筒:“……没错!他含糊其词,慌慌张张,心里就像憋着个什么事。我查了网上,无论年龄、相貌,都和那个被通缉的抢劫犯差不多……那是肯定,他掏不出身份证,说话也是一个屁三个谎……”
秋小河听到这里,大惊失色。他蹑手蹑脚拐了个道,拉开门拔腿就跑。
经理室内的通话仍在继续:“对对对,是是是,好好好。……枪?枪没枪我不晓得,……没错没错,安全第一,我先稳住他……那倒不必客气,这是公民的义务,也是公民的责任。……”
胡经理拉开房门一看,秋小河已不见踪影。
两位换班的搓澡工正迎面雄纠纠走来。
胡经理对着二位赤膊肌肉男大声疾呼:“快快快!抄家伙,去追抢劫犯!……怕什么?警察随后就到。”
5.街道公交车候车亭旁
梧桐树下,人行道上,秋小河一路狂奔,不时还紧张地扭头守望。
一处公交车等候亭旁,站着三五候车的乘客。
道中间站着一个摩登女郎,叫白婉。她正套着耳机在欣赏什么小曲,一边吸着纸杯饮料中的插管,一边摇头晃脑自娱自乐。
秋小河只顾张望身后,没顾及前方,猛不丁撞向这位摩登女白婉。
那杯橙色饮料在空中划出一道晶莹剔透的弧形抛物线,最后全都泼洒到了另外一位等车男士的脸上。
男士叫吕志。没等这位倒霉蛋反应过来,白婉由于重心不稳,又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
吕志一手怀抱着白婉,一手摸着满脸滴溜溜橙计,脑子似乎还不太清醒。
白婉看到胸前的一只手,气不打一处来,猛地推开吕志:“你想干什么?”
吕志:“问你呀!我其实什么也没做,是你自己投怀送抱。”
两人都恼怒转过头去,秋小河已经跑远。
胡经理和两个赤膊搓操工人正气喘咻咻追来。
白婉:“这是怎么回事?”
胡经理:“那是个网上通缉犯。”
吕志:“难怪呢,这号人都是亡命之徒,我俩幸亏没有和他纠缠。”
白婉抖抖胸:“什么我俩你俩?你是谁呀?吃亏的是我,占便宜的是你。”
吕志牵抖着黄渍斑斑的白衬杉领:“谁占谁便宜呀?我脸上糖粘粘的,整个脑袋像被胶水涮了一层,我都不怪你……”
白婉“噗哧”一笑,从随身小包里翻出一团卷筒大便纸:“湊合着用用吧,……”
公交车靠站了。
吕志谦让着,很绅士般地坚持让白婉先上车。
这让白婉意外,也有些感动。
隔着玻璃,已看到两人坐在一起,像熟人一样有搭没搭。
车厢内,白婉仍在喋喋不休:“我出门很少挤公交车,今天真是撞鬼了。”
吕志:“我可不是鬼。……你这是去哪儿?”
白婉:“漏斗广场,证券交易所。”
吕志:“奇了。我也是。”
白婉:“你去干什么?做期货买卖?炒股?”
吕志:“不,我就在证券交易所工作,负责统筹市场操盘。”
白婉眼睛一亮:“就你?……”
6.贮藏室露台上
月亮很圆,照着露台。远处传来歌声:“十五的月亮,照着家乡照着边关……”
木箱上摆着几只方便饭合和半瓶酒。李春汉和秋小河正席地而坐边喝边聊。
李春汉:“……那个洗浴中心经理说你像啥?”
秋小河仍心有余悸:“那衰人,怀疑我是抢劫犯——我呸!”
“抢劫犯?”李春汉站起身,打着酒嗝,盯住秋小河直乐,“那鸟人好毒的一双眼睛!我看像,还真他娘的有八分像。”
秋小河:“兄弟,你也来埋汰我?”
李春汉:“你这模样儿,长得是寒碜了点。反正又不能回炉,重新投胎。问题是,你整天再这身寒碜打扮,满世界晃呀晃的,会有几人把你当正经人看啊?没瞧见正经场所都是‘衣冠不整者禁止入内’,谁衣冠不整?农民工啊,乡下人啊。古戏文里都说‘先看罗衣后看人’,这你都会唱呀!”
秋小河:“我这次就带那么一套压箱底的行头,那是结婚时穿的。”
李春汉:“你留着还想当一次新郎,结一回婚?”
秋小河:“我想找到秀枝时再穿,注意一点形象,也给她一点想象,……”
李春汉满脸严肃:“形象,你还知道必须注意形象?不看人家当官的,都知道注意形象工程。就说咱们梅县,大路旁不种树,偏偏盖起了什么蔬菜大棚。”
秋小河:“什么蔬菜大棚,七拉八扯,不着天地。”
李春汉:“又农民了吧?当官的在路边盖大棚,是要把荒地遮起来。你下次去找活,就得把你这份寒碜遮起来。驴子拉屎外面光,懂不懂呀,我的副团长?”
秋小河:“是这么个理。整洁了自己,让别人看了也舒服些。”
李春汉:“还有,身份证也是个问题。在餐馆里干,我可以罩着你护着你,可在外就难讲了。出门没身份证,那是寸步难行。去买火车票都得要个凭证。”
秋小河又找出那张小报:“我知道了,不是人人都有身份,但人人都少不了身份证。是呵,如果有身份证,我还洗什么碗?去搓什么背?我要去投奔他们,搞艺术,这才叫扬长避短,也正对我的路子……”
李春汉抢过《纯正采》广告看了看,“你就那么自信?”
秋小河:“那当然,只要他们搞的是艺术。你也了解我这人,本来胃口不大,只想找份活接济着我找到老婆。只要和艺术沾边,干什么都行,干什么也不输他人,这点我还是自信的。”
李春汉:“别牛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当时要跟着叶秀枝一块出去走穴,也不会弄到今天这般境地。”
秋小河:“走不脱呗。老的太老,小的太小……”
李春汉思忖着:“……下月一号,下月一号,离面试还有几天哩。……”
秋小河叹息:“这我也想过了,如果回梅城补办身份证,少说也得三个月,……多好的一个机会,看着它失之交臂。这真是天不助我也!”
李春汉:“我看不如先办个假的,应付一下。”
秋小河:“这可是犯法的事,如果被抓住……”
李春汉:“赤脚的还怕穿鞋的?反正你已经一无所有了,抓住大不了把你送回梅城,这样还省了车票。”
7.公交车上
杜鸣娟坐在座椅上,望着窗外,依然是玩纸飞机。
舒复紧挨她站着:“你租的房子大不大?”
杜鸣娟:“七八平米吧?”
舒复:“我租的那套房子暂时用不上,让给你住怎样?”
杜鸣娟:“房子以套论,恐怕不会太小吧?”
舒复:“两房一厅带厨卫,已经付过半年房租了。”
杜鸣娟:“我可租不起。”
舒复:“谁让你出钱?我是无偿转借。”
杜鸣娟:“凭啥呀?”忽然笑了,“居心叵测!”
舒复有点窘:“叔叔让我搬去陪他住。我那房子不也闲着?”
杜鸣娟:“无功不受禄,嗟来之食,我不想……”
公交车靠站了,杜鸣娟起身下车。
“哎哎哎,……”舒复也仓惶跟着下了车。
8.公交车站
公交车站紧挨我们前面看到过的那座街边公园。
杜鸣娟:“你怎么也在这下车?”
舒复面带贼笑:“忘了?你那份家教活,不就是对面那个住宅小区吗?”
杜鸣娟:“真可怕,我在你面前己毫无秘密可言了。”
舒复:“学生家长干什么的?做生意?”
杜鸣娟:“查户口呐?……人家是哲学教授,教基础理论的。”
舒复:“奇了!这种做教授的人家也请家教?”
杜鸣娟“这就不是你管的事了。”
踏上斑马线,马路对面《八月乡村》的招牌映入了他们的视线。
舒复指了指招牌:“这世界真小,又路过秋小河的落脚之地了。”过去轻轻拽了一下杜鸣娟的胳膊,“走,我请客,去尝尝他兄弟的手艺。”
杜鸣娟:“你真活得悠闲呵。我看秋大哥初来乍到,处境不是太妙,人家一个打工的,还是少去搅和为好。”
舒复:“吃顿饭又有什么?干脆,我们邀上老秋,一起坐坐,喝喝酒,说说话。”
杜鸣娟:“你这不是存心想砸了秋大哥的饭碗?……再说,今天我也不行,我还得去给学生补课。”
舒复有些失望:“就两小时……”
杜鸣娟冲他笑笑:“真没空。改日吧,你看好么?”
杜鸣娟说着往马路一侧拐去,只给舒复留下个袅袅婷婷的背影。
9.马路旁
离两人对话并不远的某处,,停着辆高档轿车。
车里坐着舒复的母亲和瓜秧子。
舒复与杜鸣娟说话时,舒母一直在车里观察。
瓜秧子一刻不停地给杜鸣娟摄像。“舒姨,我们就像个狗仔队。”
舒母悄声:“胡说!……瓜秧子,你看这个丫头怎样?”
瓜秧子:“我可不敢乱说。”
舒母:“你那张嘴,平日怎么那么快?”
瓜秧子:“这可是复哥的大事儿。”
舒母笑道:“你这小瓜秧子,又跟我摆谱了不是?当年,我跟你妈可是最好的姐妹。你妈出了那事之后,你十三岁就来到我家,我把你当外人了吗?有什么想法,尽管说。我不怪你。”
瓜秧子憋足劲:“我喜欢她!”
舒母:“你是真喜欢?”
瓜秧子:“真喜欢。”
舒母:“我也喜欢,看了养眼。”
瓜秧子:“比田蜜蜜好,也比丽莎好。”
舒母:“那个丽莎,胳膊上一层汗毛,野人似的!”
瓜秧子犹豫片刻,又说:“不过,这位杜姑娘对复哥好像有点傲傲的。”
舒母内行地:“那是矜持。这正是她的可贵之处。”
瓜秧子:“舒姨,你的意思……”
舒母:“见了男人就膏药似的往上贴,会是什么正经货色?”
瓜秧子点点头:“做人要有尊严。”
10.公交车站
杜鸣娟渐渐远去了,舒复一脸无奈,伸手欲拦出租车。
那辆高档轿车悄无声息地泊在他身边。
舒母摇下玻璃窗:“复儿,上车。”
舒复有些意外:“妈,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说着钻进车里。
舒母:“刚才那位,就是那个要造大飞机的丫头?”
舒复有点不快:“你就像上海滩旧租界里的包打听。”
舒母拉住儿子的手:“你是舒氏集团未来的掌门人,妈敢大意么?那丫头体态周正,举止端庄。你眼力不错啊,复儿。不过,别让她造什么大飞机了。一个女孩子,造什么大飞机呀?”
舒复:“不造飞机,那她造什么呀?”
舒母笑眯眯的:“妈要让她造个更大的东西。”
瓜秧子:“舒姨,你是让她造人吧?”
舒母瞪了瓜秧子一眼,瓜秧子做个鬼脸吐了吐舌头。
舒复愣怔:“造人?造什么人?”
舒母豪情万丈:“让她辅助你打造舒氏帝国!”
舒复苦笑着摇头:“这是哪跟哪呀,我跟她不过刚刚认识而已。”
舒母仍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当然,人也是要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