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八月乡村》餐馆外
秋小河揉揉眼,将目光从轿车消逝的大街上收回,开始打量着这家餐馆。
大街上己是华灯初放,三五成群衣着光鲜的食客正在拾阶而上。
秋小河脖上挂只小包,站在大堂外,显得有些踌躇。他一会看看水箱里游弋的鱼虾鳖龟,一会又望望餐馆酒牌,思量了好一会,想想还是扛起编织袋,壮起胆子混在食客们中间,硬起头皮进了店门。
2.《八月乡村》餐馆内
秋小河那身装束及大包小包,引来食客好奇的目光。也有擦肩而过的顾客象嗅出了什么,对他本能地回回头,避了避。
穿过大堂,秋小河刚越过前台,忽而僵住了颈骨,走不动了。
回头一瞥,西装革履的老板常旺在后面死死拽住了衣后领上方的背包带。秋
小河讨好地笑笑:“这里大厨是我发小,是他约我来的。”
常旺也不搭腔,只把他往一旁拽了拽,又满脸堆笑去迎候食客,让座、递食谱,挪上烟灰缸。见秋小河还愣在那,便对着小芸使了个眼神。
小芸连忙走近,低声埋怨着:“你竖人桩给谁看啊,还不快走!”
秋小河:“小姐,……”
小芸:“谁是小姐?!”
秋小河:“哦哦哦,服务员,大妹子。你们大厨李春汉是我兄弟……”
小芸:“你还没说上海市长是你兄弟哩!你以为这是菜市啊,扛只麻袋就往里面闯?像你这样的人多几个来,店里的生意也别做了。”
秋小河急忙分辩:“我只是想找李春汉。”
小芸:“大厨昨天就说你要来,不说老板,全上海人都知道。可你得长长眼色啊?李大厨在厨房,你往大堂闯什么闯?走侧门,那边去!……”
秋小河这才会意,跟着小芸知趣地退出华丽膳厅。
3.胡同里
秋小河在小芸引领下,由边门闪进潮湿而堆满酒瓶什物的小胡同。
小芸朝里努努嘴:“李大厨今晚当班,正忙着哩。”说着转身走了。
胡同里十分昏暗,秋小河东瞅西望,差点和挂着的半爿猪肉撞上。
一扇半掩着的房门,往外洩泻出灯光。。
4.《八月乡村》餐馆外
这是前店后坊式的建筑,脏乱不堪的厨房与前堂迥然不同。
李春汉在案上做拼盘,眼睛却扫视着左右助手。
他突然一声吆喝:“油沸了,还不快翻锅!”一厨子将一条鲜活大鱼溜下油锅,油火四溅。把正进入的秋小河吓了一跳,往后连退几步。
李春汉回头见是秋小河,毫不意外,一边摆设拼盘,一边说:“我是痴汉等丫头,空等了好半天。这会儿生意刚忙起来,丫头却一摇三摆的来了。”
李春汉忽而朝那边的厨子喊道:“起锅!再不起锅就老了,快起锅!”
秋小河:“乖乖龙里冬,上海太大了,真让人摸不清东南西北。”
李春汉:“不大还叫大上海?”忽又冲旁边厨子喊道:“喂喂,这盘剁椒鱼头是给你丈母娘吃啊?汤汤水水这么多!”又侧过脸招呼:“阿贵,站在那卖什么呆呀,快把17号台的四盘冷拼送上去,不然老板又要穷催了。”
领班阿贵推起餐车,匆匆赶往前堂的同时,对秋小河打量了一眼。
从甬道间的自弹木扇门里看去,前堂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男女伺从穿进穿出,大盘小碟,乒乒乓乓。
秋小河站在旁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李春汉边忙边解释:“客来如云,一天就这阵子最忙碌了。老板那双眼睛,也就这会儿嘎巴嘎巴的开始发亮……”他瞅瞅那只编织袋,走上前来,“小河鳅,先把你的行李放到后院去。”
后院堆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角落里有辆黄鱼车。
李春汉刚拎着编织袋走近黄鱼车,又听厨房有人喊:“李大厨,你快来看看!……这是一只死鳖,还卖不卖给客人?”
李春汉:“老板在,你就卖;老板不在,你就不卖。”
秋小河一笑:“你忙你忙,工作耽误不得。这么着吧,我先出去逛逛。”
李春汉:“也好,一到了晚饭用餐时间,忙得就像打仗,过了这阵就消停了……这边这边,从后门走。”又不忘叮咛,“别走太远,丢了可没处找你。”
秋小河:“就在附近遛遛——注意锅里!”
灶上一片红光,映出万家灯火。
5.上海傍街公园
稠密的建筑,繁华的街道,五彩的广告。
大街上车水马龙,行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秋小河无所事事,漫无目标的溜达到一处傍街公园。
公园里聚集着一群晚练的人,个个气定神闲。共和国的任何一个城市,在晨早暮晚都能常见到的街舞塲所。这批自娱自乐的人群中,有精神矍铄老人,也有肥胖的青少年,更多的是一些中年男女。他们合着音乐,翩翩起舞,自娱自乐。
歌词有点怪怪的,舞姿也有点怪怪的,但很热闹,很具观赏性。
秋小河选择一条公园长椅坐下。他好奇的目光投向这群都市闲人。
面容瘦削的王姐正在领唱:“日子像把刀,谁人无烦恼……”
晚练的男女们跟着齐声和:“日子像把刀,谁人无烦恼……”
秋小河合着节拍抖动着双腿。
王姐:“抬起头,挺直腰;乐一乐,笑一笑……”
众人又唱又和:“抬起头,挺直腰;乐一乐,笑一笑,;……”
王姐:“晴朗的天气总会有,愉快的心情最重要。”
秋小河脑袋不由自主地跟着晃动。“晴朗的天气总会有,愉快的心情最重要。”
王姐发现了秋小河,大声说:“别傻坐了,一起来跳跳吧。”
秋小河有些腼腆:“下次吧,坐了一天长途,肚子还空着呢。”
6.《八月乡村》餐馆厨房
遍地狼藉,用餐过后的锅碗瓢盆堆积如山。
阿贵、小芸等人在那儿忙碌。李春汉活动着四肢:“这浑身的骨头,早就散架了。”
阿贵咕哝:“谁不累呀?老板该拿麻袋装钱了。”
小芸蹲在那洗碗,小声埋怨:“活儿见长,工钱却没长一分。”
李春汉突然想起什么:“哎,人呢?”
阿贵抬头张望:“还有谁?”
小芸:“李大厨,是问你那个木头木脑的兄弟吧?”
李春汉:“这是他头一回来上海。”
小芸:“我来上海两年了,只要一出门,还是摸不着北。”
李春汉嘀咕着:“可别老婆没找到,又把自己弄丢了。”说着解下围裙,走到厨房门口,又回头吩咐:“小芸,老板如果问起我,就说我一会就回。”
阿贵回头问小芸:“刚才大厨说什么来着?那个乡巴佬,来上海找对象?”
7.傍街公园
黑人青年汉更斯扛只尼龙袋,雀跃着来到公园的栅栏外面。他将袋扔进栅栏,随后跳了进来。听到音乐就手舞足蹈,一路摇头晃脑,边走边跳。
王姐喊道:“喂,国际倒爷,今儿收摊怎么迟了?”
汉更斯:“嗨,王姐,今天太忙了。”
王姐:“就你那点破买卖,有什么好忙的?”
汉更斯:“杀价呀。杀他个你不死我不活。”
王姐走过来:“又在倒腾啥了?还是那些冒牌的巴黎蕾丝胸罩?”
汉更斯:“王姐,你太土老冒。针织、蕾丝、吊袜,早就过气了,不好做!这批货,50条水磨牛仔裤,我的上帝,买卖可不小。今天,我算是碰到一个比我还精明的中国商人,缠着我说了半天就是不成交。”
王姐直乐:“50条破裤子,还大买卖呢!”
汉更斯:“在我们国家,干一年才能买几条牛仔裤。”
王姐:“没谈成?”
汉更斯:“我让他缠烦了,就说不谈了,停火,休战,撤兵。我要去跳舞。赚钱很重要,跳舞更重要。生命在于跳舞,在于滚动。”
王姐纠正:“是生命在于运动。”
汉更斯:“滚动,运动,有什么不同?”幽暗的灯光下,汉更斯的牙齿白得阴森。
秋小河忍不住好奇,从长椅上直起身,朝汉更斯凑近。
王姐:“那,你今天不白倒腾了?”
汉更斯嘿嘿一笑:“你当我傻呀?孙子兵法,欲擒故纵。我一出门,他就追了上来,说要跳楼了,大甩卖,全倒包给我。50条牛仔裤,九美元一条。”
王姐:“跳什么楼?水货裤子,九美元不便宜。”
汉更斯:“在我们国家,没人认得出水货干货。”
王姐:“你这小子,蒙骗自己的同胞,亏你想得出。”
汉更斯眉飞色舞:“要做生意,熟悉的才好蒙呀。谁最信得过你?就是亲戚朋友,就得先从亲戚朋友开始蒙起。今儿,我可捡了大漏了。”
看见秋小河走近,他大大方方伸出一只手,“你好,新来的朋友?”
小河有些拘谨:“哈喽,你的,会说中国话的?”
王姐:“人家国际倒爷,啥话不会说?倒是你这个中国人,怎么把中国话说得跟日本话似的。在这儿相聚的都是朋友,放松点,没事。”
秋小河更显得有点不好意思。
汉更斯很得意:“王姐说得对,我是国际倒的一个爷。四声带:英语,法语,我们国家的话,还有你们中国话,都还湊合吧。什么叫国际倒爷?我就是。认识一下吧,国际倒爷汉更斯。你是从哪来的爷们?”
秋小河:“我叫秋小河,从一个梅雨小城来。”
汉更斯:“长江是很老的河,黄河是很老的河,你秋小河,小小的。”
王姐:“再小的河也是一条河。”
汉更斯伸出小拇指,吡出满嘴白牙冲秋小河直乐,“小河小河,是长江黄河的孙子。孙子不能算爷,那你是、是哥们?”
王姐打断他:“喂,我说小子,有你这样排辈分的吗?”
汉更斯不服气:“小河就是很小很小的嘛。”
王姐:“鸡同鸭讲。怪不得你们那破地方,天天打仗,没事把导弹当成炮竹放。”又对秋小河说,“别生气,其实这黑小子人挺好的,跳舞很有天赋,和我们已处得很熟了。”
汉更斯把尼龙袋往长椅上一放,对秋小河抱拳:“哥们,你跳不跳?……你不跳,我要跳,国际爷们要去跳舞了,你帮我照看一会,拜托!”
汉更斯一个跨栏,融入跳舞的队伍之中。
汉更斯的到来,陡然间增添了生气。他的舞跳得很特别,是那种“滚地龙”式的非洲舞,但和其他人又显得很合拍。
王姐回到队伍里,继续带头领唱:
日子像把刀, 生活有艰难,
谁人无烦恼? 世事难逆料。
抬起头,挺直腰, 顶着天,踩着地,
乐一乐,笑一笑, 跨前腿,迈后脚,
晴朗的天气总会有, 付出辛勤与汗水,
愉快的心情最重要。 不信上苍不开颜。……
王姐那彩色的头巾在音乐声中飘忽着,众男女尾随着她又和又唱,且歌且舞。
秋小河被煽起情绪,身子情不自禁扭起来。
王姐跳着跳着,忽儿用手痛苦地按了下脑袋。
倾身稍刻,王姐又直起腰,放开嗓唱起来。“生活有艰难,世事难逆料。顶着天,踩着地;跨前腿,迈后脚,……”
汉更斯更像一团黑色的雾在秋小河眼前旋转……
8.《八月乡村》餐馆外
李春汉站在门外,向四处张望,焦灼不安。远处一个人影渐渐近了,是秋小河。
李春汉急忙迎上去:“哎呀,跑哪去了?急死我了。”
秋小河:“怕我遇到人贩子啊?”
李春汉:“人贩子拐你去当爹呀?我怕你迷了路。”
秋小河:“我去公园了,公园里人真多,都在跳舞。城里人就是艺术细胞活跃,那些调儿很有创意,听起来也是挺有意思。”
李春汉习以为常:“那是一帮都市闲人。”
秋小河:“那帮人的小日子,肯定过得滋润。”
李春汉:“人呐,闲的闲一辈子,忙的忙一辈子。能吃的吃一辈子,会玩的玩一辈子。这世道就是这样,鸡有鸡命,牛有牛命,你不服还不行。”
秋小河:“有个黑人,舞跳得真棒,中国话也说得特麻溜。外国人怎么也叫穷,跑到上海倒腾小买卖?”
李春汉:“上海是什么地方?国际大都市啊!你以为老外个个都是国宝熊猫命,躺在窝里吃香喝辣,都是肥肠大肚?洋鬼子来大上海讨生活的,海了去了!你既然来上海了,往后也该换换脑筋,别那么小农意识。”
李春汉说着,便拉起秋小河往大堂走。
秋小河一抬脚,突然拾起记忆,很识趣地拐了个弯“还是走边门吧。”
李春汉:“哦?……也是。我想你早饿了,先去厨房填饱肚子。”
9.《八月乡村》餐馆厨房
厨房里碗碟堆积如山,小芸和阿贵他们忙着冲洗。
阿贵对着池子满脸不屑::“一个萝卜一个宕,我好歹也是前台总领班。不是看你忙不过来,才不会放下身段,做这等……。”
小芸满头大汗:“你的情,我领。我实在累不动了,老板说是说要添个人手,只听楼梯响,却不见人下来。……”
阿贵低声:“这事老板真说了,只是没找到合适的人。哎,你表姐招娣不是一直在找工么?叫她来呀。”
小芸:“你是老板?说了能算?”她回望身后,话有所指:“顶缺的已经来了……”
角落里支了张小桌,秋小河正狼吞虎咽。
阿贵眼珠眨了几下,没有立即接腔。李春汉正在他的身后某个角落。
那儿有一堆酒瓶,是从前堂收拾来的。李春汉拿起一只某名牌酒的空瓶晃了晃,见还有不少剩渍,嘀咕着“可别又是用敌敌畏勾兑的……”。
走到小桌前,李春汉在秋小河对面坐下。“小河,咱兄弟俩喝几杯?”
秋小河抬起头来:“都是客人剩下的?”
李春汉:“嫌喝剩酒丢面子啦?”
秋小河:“嘿嘿,都落到这步田地了,哪敢……”
李春汉在耳边晃晃酒瓶:“还能倒出几杯,也值好几十元呢。”
秋小河:“有钱人就是活得潇洒,这么贵的酒,浪费了也愧对祖宗,来,喝!”
小芸一直留心着他俩的谈话,这时送上了两只杯子。
李春汉:“就这点玩意,值半头猪。”
秋小河凑近酒杯闻了闻:“香,不过比人血还要贵。”
李春汉端起盅:“来,咱们边喝边聊。说说你那位吧,……。”
10.歌舞团临时宿舍舍内
一间没开灯的小屋,摆了些办公桌椅,里面关着叶秀枝和黄米。
走廊里的灯光透过窗户投进来,能隐约看清里面的人影。
黄米模样很狼狈,蓬乱长发遮住半边脸,折断腿的墨镜扔在地上。裤腿膝盖那儿有两团灰痕,嘴角边有一丝血迹,不用说他已被人揍过。
叶秀枝端详着黄米的伤痕,心里放不下:“黄哥,痛么?”
黄米故作轻松状:“这点皮肉伤,我还能扛。”
叶秀枝眼里落下泪来:“下手这么重,那个马天宝简直是个屠夫!”
黄米:“就凭他那三脚猫的功夫,能奈何得了我?”
叶秀枝突然问:“你说,蓝姐从哪弄到秋小河电话的?”
黄米:“我也纳闷,正想问你呢。”
11.《八月乡村》餐馆厨房
秋小河和李春汉还在小桌旁喝酒。
李春汉:“……老婆当然要去找,但这事急不来的。先安顿好自己,然后……”
老板常旺突然出现在厨房门口,上下打量起秋小河来。
秋小河局促不安起身,捏着酒盅表现尴尬:“我一来就吃上了喝上了”。
常旺走到桌边,捏捏秋小河的胳膊,拍拍他的背,用巴掌往下一压:“你接着吃,接着喝,没事。干的就是做吃行当,不怕你吃,就怕你不能吃,能吃才能做。……换句话说,你能吃我不怕,就怕你不能干。”
秋小河没明白常旺的意思:“老板,明儿起,我就会去外面找地儿……”
李春汉忙解释:“小河,不是这意思。昨天我就和常总说好了,眼下是旺季,厨房里正好缺个洗碗工,你就先做着吧。”
阿贵冲小芸扫了一眼。“一来就有份工作干,好吃好喝供着,真是福人呐。我们老板可真是个大好人呢。”
常旺收集着厨房的订菜单附根,边翻边往大堂走去:“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你们都一样,有那份感恩的心,工作时多尽心尽责就是了。”
秋小河一脸茫然:“春汉,我的情况你清楚,我来上海是……”
李春汉悄声细语:“找老婆,不是么?叶秀枝在你眼里,是天大的一个角,可在大上海,还不抵一滴水珠儿,一时三刻上哪找去?可别老婆没找着,先把自个饿死了。刚才你说这酒比人血贵,可有的东西,比人脑浆还贵哪。”
秋小河:“这我懂,干活干活,只有干起来才能活嘛。”
李春汉:“知道就好。所以你首先得找份活儿先撑下去。现在的大学生找份工作都难找,别小看这份洗碗工,多少双眼睛都在贼溜溜盯着哩。”
秋小河仍摇着头,口气很坚决:“不,我得先找到老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