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另起炉灶
张盖更是得意。
眼下,他是一心两用。一边就舞,一边不时瞅一眼尽情投入的齐浣。他暗自好笑,“老小子,还真不怕你不就范呢”。
这到底是咋回事?趁着这空儿,我先交代一下张盖二度进京后的情形。
自从在长乐坡让印西桥逃过一劫,张盖就把找到他的希望,寄托在李白这边的陆申身上。结果两天来事情毫无进展。今儿黄昏时分,杨锴、袁方道骑快马从长乐坡进京,带来了有关印西桥的来由和去向新消息。——
晌午前,司马无疾在小镇闲逛时碰巧遇见一个老同乡。此人是个厨子,昨晚下乡给东家弄新鲜野味的。那人的东家原来是左领军大将军葛福顺。此人的的表姐夫,便是这家汤浆铺子的老板。于是,由他做东,请此人在隔壁一家汤浆喝酒聊天。席间,那人多喝了两杯,无意间透漏,听府里那与他要好的护卫头领说,长乐坡血案的真正的缘由,是太原府的一个大官儿,托印西桥回京传递一封与北门禁军某大佬有关的秘密文件。那豪商陆申被杀,也是因为卷入了这事儿。司马无疾起初没觉着这与印西桥的踪迹有关。回到“隆盛”客栈与杨锴、袁方道一合计,推测那印西桥此次进京,如果真是传递一封与北门禁军某大佬有关的秘密文件,多半为的是给太原府少伊严挺之送信。如果真的是告发甚人,那十有八九是官拜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内外闲厩兼知监牧使、霍国公的王毛仲。而找到收信人,不就能逮着他了吗?于是他们仨一合计,留下司马无疾继续追寻印西桥,杨锴、袁方道去给张盖通报消息,并在京城布下眼线,设法弄清那严挺之在京城所信赖的人都是些谁。由此及彼,有可能查获印西桥落脚在何处,或在印西桥与其在京城某地接头时动手。
168.渔翁
接下来咋办?
张盖暗忖,严挺之与王毛仲斗法,真可谓是鱼蚌相争,该由他这老渔翁来得利了。如果此消息属实,印西桥此番要找的能将秘函递入禁中的首要人选,应该就是严挺之的同事、太原府伊元勤呆在京城安兴坊府邸的公子元演。此外,滞留京城的齐浣和宦官高力士,也有可能。他随后便遣袁方道监视高力士府邸,又另着人守在安兴坊元府门前;自个儿与杨锴去找齐浣。
十来年前,张盖造访过他家。此番进京后,他第二天就上门拜访,却遇上铁将军把门。从邻人那儿,张盖听说他被贬了官后,把一家人都带到了任所高州,京城的家中只留了个看门的老仆。这一回,张盖等人好不容易找到那老仆人,却听说是刚悄没声地雇了头小毛驴出的门。至于去了哪儿,却不知道。张盖一听便起了疑心,要会他一会的念头是愈加急不可耐。等留下杨锴,他回到下榻的“得福”大客栈,袁方道早已候那里,说是见齐浣进了高力士府。张盖这下明白消息属实,赶紧着袁方道再去齐宅,与杨锴汇合,一方面给他家人打个晚回的招呼,一方面瞧瞧齐宅前后地型,守在齐浣家对面一客栈里,侯着可能出现的印西桥等人;自个儿朝高力士府邸而来,意欲将齐浣截留至“得福”大酒楼一叙。——在唐代,交通繁忙之地的酒店,大多留客歇宿。真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竟让他在街口给瞧见了。
他童心大发,给这老儿来了个大冲撞。
169.话不投机
一阙唱罢,齐浣大呼过瘾。
于是,张盖又让琵琶手重新弹了一回。这一闹,差不多有小半个时辰。等她一拍琵琶、拨出最后一个筢音结束全曲时,齐浣却还在起劲地扭动身子哩。
把那两个老乡打发走后,这齐浣又跟张盖闲聊起来。这回聊的是李白。——虽然他文章诗赋做得不咋地,鉴赏力却是一流。几句话说得张盖不住点头。齐浣还有点儿人来疯。他又从李白聊到古往今来的文人骚客,任意品头论足,就是不提张盖此次来京的事儿。这一来,把这颇有城府的老张盖,弄得心烦意乱起来。
齐浣暗自好笑。
虽说此次晋京,他差不多是闭门不出,可毕竟在京城当过多年大官,消息并不闭塞。年前就有人告诉过他,在来京的路上遇见过张盖。如今听说了长乐坡的事儿,尤其是从高力士那儿出来后,再与张盖相遇,不能不使他怀疑,张盖此前去过长乐坡。他其实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瞧张盖这副猴急相,打定主意要拿张盖开涮了。于是,漫不经心地问起他,此次进京所来何为。
张盖佯装轻松地一笑。
到了这会儿,他心里有了底,反而不着急了。他又喝了口酒,才告诉他,去年柜上有一批极贵重药材出了癖漏,损失惨重。因为货由城里的供货方直接运交给他的,这回是进京来与供货方办交涉的。如今这生意上的事儿办完了,正念叨着要找他喝酒呢。
不料齐浣把那双白多黑少的吊角眼,朝他狠狠一翻,竟毫不留情地说老张盖撒谎。说他没呆在京里,而是去了长乐坡。张盖心虚,也没否认去过长乐坡。只是瞪大眼,忙问齐浣是何道理糟蹋老朋友。
齐浣冷冷一笑,只是大口喝酒,却不再说话。
170.醉
这下张盖没辙了。
良久,他只得把进京找印西桥,算一笔陈年老帐的来意说了出来。这齐浣并不吃惊,只是连连摇头道“不可”。他却又欲说还休,一脸的苦恼和无奈。虽然在高力士那儿,他并没承诺要出手相助。他对明皇的怨恨不曾稍减,其实内心深处,忠于朝廷的理念却从未消退。半晌,才一句一顿地说,那印西桥如今已卷入一件泼天大案里,张盖这里寻仇截杀,非但难以成就此事,反倒容易被人利用,为亲者痛、仇者快。说到后一句,齐浣把一对吊角眼拧成一股细弧线,死死罩住张盖。
张盖心里一凜,连连叫苦不迭。
他知道齐浣的脾气,这一说是封了他张盖的嘴,而且不容置疑。可事是如此重大,他哪肯轻易放弃?于是喃喃道:
“这小子不是东西。”
齐浣随后也是膝席起身,双手将酒觞捧过头顶,敬过张盖,一饮而尽。道:
“古人云:‘任(侠),士损已而益所为也。’那王毛仲如今已然是一国家公敌。拜托!”
话说到这份上,张盖还能再怎么样?
可他还是不能认同齐浣的说法。齐浣见状,只得苦苦一笑,膝席而起,给张盖喝尽了酒的空觞斟满酒。接着便把这话题撂了下去,尽管扯起京城的趣闻轶事来。可这样一来,却又倒了彼此喝酒的兴致。那齐浣心里不痛快,很快便有了浓浓的醉意。瞧着左右都不是个事,而宵禁的八百响“鼕鼕”鼓,却已开始传了过来。张盖再回过头去看齐浣,此人已醉成一滩泥了。
171.旁枝斜出
张盖懊恼烦躁透了。
他只得膝席起身,招呼一旁侍侯的小二,给齐浣早点儿准备客房。转回客房直到二更过后,才合了一会儿眼。谁会想到,三更天的棒子声还没落定,那齐浣便摸出自个儿的客房门。只见他摇摇晃晃地斜过楼道,“咚咚咚”地捶起张盖客房的板门。这一来,把个在楼梯口当值的小二,弄得惊慌失措,赶紧过来掺扶。张盖起身推开门一瞧,呆了。眼前的齐浣,分明就是一副宿醉未醒的傻模样。
张盖哭笑不得、兜头给他一瓢凉水,推说身子不爽,有话赶明儿一早再聊。齐浣“嗨嗨”干笑数声,把个老脸一板。说是非得说了要说的,才能挪了腿回客房。
张盖拿他没轴,只得吩咐当值的小二沏茶侍侯。
齐浣此时其实已了无醉意。他挥手捻走小二,开门见山地说起王毛仲种种恃宠放纵、横行不法的事儿。如今更有为图谋一已私欲,冒犯天威、操纵国柄之势。此贼不除,国无宁日。他齐浣已决心再与王毛仲拼一把,请老朋友助一臂之力。说罢,那一张老脸,早已涨得象个猴子屁股。他朝张盖瞪起血色淋漓的三角眼,大有不答应了他,便拂袖而去的情态。张盖沉吟再三,正要说话。此时,“得福”大客栈当值的小二,惶惶然来敲张盖的门,说是有一老苍头携了一小要饭的求见。
这张盖听罢通报,顿起疑虑。
172.一了
齐浣也是一时无话。
张盖想了想,请齐浣先回客房,容他有个回身之时,再做决断。等小二把齐浣架回客房,他才去见客。虽则汲拉着双木屐,施施然来到客厅会客,却是提起了股劲气。相见之下,不禁哑然而笑。原来所谓老苍头,竟是杨开,只不过头顶那帽子无端塌了下来。而他身旁的那小娃,看去只不过十岁左右,穿得邋邋遢遢的,瞅着有点面善,却并不识得。这孩子人极疲惫,却分外机伶。见了张盖,纳头便是一拜,口称师爷。
张盖一楞。
一旁的杨开赶紧绍介说,娃子名叫一了。他恍然大悟,是他遁入道山多年的徒弟元丹丘的书僮。张盖与元丹丘一晃又有两年没见面了,小娃儿长得快,也难怪记不起他来。于是,张盖赶紧掺起那娃娃,忙问起元丹丘的近况。
小书僮一了道,他与师傅元丹丘是年前来京的,下榻在元演府邸。听说张盖西入京都,本想携他一块儿东出洛阳,准备请张盖来嵩山新卜的别业“颖阳山居”一聚。不料行前病了一场,只得让他一个人去了。在洛阳呆了两天,打听到张盖绕道去了长乐坡,于是便疾疾往回赶。等初七那天长乐坡,听人说发生了血案,张盖也已离镇进京而去。于是,他又赶回京城元演府邸。不曾想师傅元丹丘却已是卧床不起。今晨之所以匆忙来找张盖,为的是他师傅新截获一与张盖有关的极机密的消息。请张盖径直去元演府邸与他一会。
听罢这话,张盖急了,转过身抬脚就往外走。
杨开笑了,赶紧将他拦了下来。他提醒张盖,得有人照应齐浣。张盖恍然。于是,他留下杨开照应齐浣,便与一了朝元演府邸而来。
173.元丹丘
一路无话。
到得元演府邸,早有仆人等着,将张盖等人引入院里一满是药石气,烟雾弥漫的屋子。没等张盖扑到炕头,那广额瘦脸的元丹丘,已支起身子,伸手去接张盖。张盖一把纂住元丹丘的瘦骨嶙峋的大手,不禁心疼得直哆嗦。
这元丹丘,如今是名满三秦的道家圣手。此人本是北魏元氏的后裔,祖上也曾为官做宦。弱冠之年曾考过进士,却落了第。这之后,天份极高的他无心仕进,师从张盖学得好一身刀剑架势,成为张盖最得意的门生。正待张盖准备引他登堂入室、倾心做上乘功夫的当口,他却突然改弦易辙,转而沉迷于老庄清静无为之学,痴心修炼葛洪神仙之术。最终,他拜在道教大师胡紫阳门下,成了道隐者。不过此人于道学也真有缘,一入道山,便能深窥其堂奥。开元二年,即就西京大昭成观威仪,颇受玄宗亲妹子玉真公主关爱,风靡一时。开元十五年,在汝州襄阳的鹿门山孟浩然的幽栖处,与李白一见如故,成为“异姓为天伦”的好朋友。
前不久,李白作成情真意切的《以诗代书答元丹丘》寄他。诗中云:
“青鸟海上来,今朝发何处?口衔云锦字,与我忽飞去。鸟去凌紫烟,书留绮窗前。开缄方一笑,乃是故人传。故人深相勗,亿我劳心曲。离居在咸阳,三见秦草绿。置书双袂间,引领不暂闲。长望杳难见,浮云横远山。”
174.新闻
元丹丘开口便向张盖问起李白。
张盖一听这话,几乎劂倒。沉吟片刻,在长乐坡与李白邂逅一场的经过,倒腾了一遍。元丹丘听罢,莞而一笑。他摈退左右,径直说起请张盖与他一会的缘由——
据他说,他是初五昨晚匆匆到得京城的。初六他造访陆申府邸,想找旧友李白一聚,却不料扑了个空。听说李白已由陆申陪伴,去了长乐坡。如此一来,只得暂时转回本家元演府邸。
当晚,就有消息传来,说是黄昏时分长乐坡发生血案。动手的疑是北门禁军弟兄,身后是长安东明观监院、一个名颜修号颜初子的江湖豪侠;陆申陨命、李白下落不明。这可急坏了元丹丘。他连夜去找长安东明观藏经殿管经籍、一个叫饶康的老友探个究竟。因为他知道,那长安东明观监院颜初子,不仅武功极高,还极有城府。此人还是禁军左领军大将军葛福顺的表弟,与深受皇上宠信、权势熏天的霍国公王毛仲关系极为密切。不料他却扑了个空,只得悻悻而归。这一来,他是急火攻心,加以路上着了风寒,就此病倒了。转天,那个存身于东明观的老友饶康,却跑了来瞧他的病,悄然告诉他,长乐坡血案就是东明观道人颜初子一手策划的,要他小心。其缘由,据传是太原府少伊严挺之,趁着其心腹、幕府参军印西桥告假还乡,托他携带一封秘简,告发了北门禁军某个大佬的一桩要命的案情。结果那颜初子没能得手,却殃及无辜的陆申。那些个北门禁军的兵痞,今儿是得了确实的消息,又转回镇上“安乐居”酒楼,捉拿一个姓刘的幽州豪侠、印西桥的同伙。那告发了北门禁军大佬的那封秘简,如今可能已转到了那姓刘的手里。
而李白眼下已回陆申府邸。
175.悖
张盖听罢,半天没吭声。
心想如此说来,那陆申之遭此一劫,恐怕也与印西桥有点瓜葛,甚至于别有隐情,未必全是无辜。至于和李白,似乎并没有多大关系。显而易见,元丹丘是倾向于印西桥的了。如此一来,他张盖想在京都截杀印西桥,又要平添烦恼了。
一旁的元演也是欷歔连连。——这元演只二十三、五年纪,却是一个疏财仗义的品性,又好神仙道,取了个烟子的名号。他的父亲官拜太原府尹,负责镇守北方边塞;本人在河南毫州挂了个录事参军的名儿,成年四季到处访道求仙。他与元丹丘这位才质如仙的本家兄长最为投契,以后又跟李白有过一段名垂青史的交游。这已是后话,且搁下不提。
正在斟酌间,却见那小道童又跑了来告诉张盖等,杨锴陪了齐浣,来瞧元丹丘了。原来齐浣在吏部侍郎任上,便与元丹丘有过交情。
张盖长身而起、迎出门去。他知道,眼下不但再逮着印西桥不放,恐怕是过不了齐浣、元丹丘这一关,而且还可能要违心地与印西桥结盟,共同对付王毛仲不可。这一瞬间,他又不禁想起好友和他那极贤惠乖巧的儿媳。如今他俩早已是墓拱骨枯,而仇人就在不远处,却又碰他不得。于是眼儿一热,两行老泪牵连而下。他不想让众人瞧出来,当即转身,可还是忍不住“呜呜”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