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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    更新时间:2014-11-13 14:24:45

父亲又说,这些石头,也许有的已经有好几百年,甚至于上千年了。

我就觉得自己要喘不上来气了。上千年!那竟然是千年以前的人做的事情?!我的关于游戏的全部经验,大概是在那一刻被颠覆掉了。一个牧人竟然可以把他的游戏玩到上千年,而我的经验却只有短短的几年。我想,自记事以来,大概关于的时空的认知力,可能就是从那些小小的石头塔开始的。我知到了,在我之前,这个世界,有过无数个年!

我把自己在车板上放平,眯缝起眼睛,与天太阳对视。马车继续向,黄马的蹄踏着松软的沙石地,很呵斥的样子,车轮的摩擦声,好像也越发的悠扬。耳边还有那几只飞鸟的叫声。若大的将军戈壁只有它们三个在游戏。而空中的太阳,却一轮一轮地深下去,一层光亮之后,又一层光亮,姹紫嫣红。那姹紫嫣红,似明晃晃的水银,在太阳的脸上晃着,一不留神,就会从太阳里溢出来。我就想对父亲说,爸,您让马走稳点儿,再走稳点。小心那太阳,那太阳,小心马车把太阳晃下来……

但是,我却听到了父亲的脚步声。那是从马车上跳下的那种声音,厚实地落在沙石地上。

然后,父亲说,下来吧。我们到了。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我抬起头,看父亲,他却处在一片黑暗之中。那黑暗中好像还透着墨绿色的光。妈妈染羊毛的时候,在清水里溶里颜色,就是这种感觉。我感到了些许的恐惧,这种黑暗的感觉,正在我的眼前向整个世界蔓延,天空,远山,都变成了黑色,越本寂静的世界,更加寂静了。那三只的鸟的叫声也已经隐去。父亲在墨绿色的黑光中拉着马车,走向一处洼地。车板摇摇晃晃下行,而驭马有身体,准确地说,是用它那肥硕的马臀顶着向它俯冲车体。父亲也把身体靠在马车的前把上。应该是一些尘土被我们扬起来。然后,我们就进入了一片草丛。我闻到了绿草的清香。

父亲,就又说,下来吧。我们到了。

我应该是被父亲从车板上抱下来的。因为父亲说,瞧,我的黄毛儿,已经变成夏羔了,重得要抱不动了。我揉眼睛。心里依然怕着。这黑色的,透着墨绿色的光!

父亲就笑说:哈!你敢看太阳?!当心哪天被阳光灼伤了你的眼睛。阳光里有紫外线,你这傻孩子,高原地区的紫外线是很厉害的。好了,你闭上眼睛好好坐一会儿。你这个傻孩子。

我就坐下来。闭上眼睛。

然后,我听见父亲卸了驭马。那马应该像一条水中的鱼儿一样,滑出车板的两根套杆儿。然后,肯定用它灵巧的的马尾驱散向它围龙而来的苍蝇。再然后,它就迫不及待低下头,吃草,用它的牙齿咬断青草。它一定让它的嘴,碰着草根。我知道那种感觉。我从来就没有见过一匹马,会像一头骆驼,或一头长颈鹿去吃植物的枝叶。

几分钟之中,我睁开了眼睛。黑暗似已退却。马车就在我的身边,歪着身子,干枯的木板,磨光了的车轮,像被人忘却的一件小事,荒着。阳光依然强烈的照在上面。果然是有几只苍蝇落在车板上。很恶作剧的样子。你碰碰我,我碰你,还用它们的两只前脚,洗它们的眼睛。或许,它们的大眼,也被太阳灼伤过嘛?!

世界,显然是开始了复苏了的。我听到了草从中草虫们的鼓噪,此起彼伏,把草地变成一个巨大的买场,却看不见卖家的身影。顶多在近处的草根和芨芨划叶子上,看见红蚂蚁,七星瓢虫,苍蝇,还有几只小巧的蓝色小蝴蝶,或绿得发亮的小虫,经不起拿捏的那种。而它们,看上去并不吵闹,安静得像老天最听话的郭。一阵微吹过,就有一股清香朴面而来。是野薄荷草的气味。我熟悉这种草的味道,就像它是我们的家的草。因为,母亲常用它来煎药。我看见了它们。就在离我不到十米远的地方。我走向那里,一股清泉从高处流向这里,足有三四根木头那么粗。水流温柔地滑过的不中的青苔,那青苔们,就像女人的秀发闻风而动。然后,就是那些小小柴色的花的野薄荷。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完全看清了,眼前的一切。这里果然是一个绝好的去处。一片小小的绿地,被裹在一圈小山中间。山全朱红与黑色相间。东北面连着北塔山的遥远的主峰阿同敖包,西南面连着将军戈壁那些跳跳棋一样的小山体。正东方向,还有近二百米长的一个石筑的圈墙。然后,就是芨芨草滩,和白色的盐碱地。我心里,突然就有了一股游戏的愿望,这一个地方,也许应该给孩子们过家家,才更合适。父亲说的那个小广场,大概就是这样子。

然后,父亲打草,用像阿拉伯数字七一样的大镰,一片一片把草们放倒,无暇跟我说话。太阳到达中天的时候,变得很小,却很亮。只是,我不敢再看她,而是要尽量像一个老人那样,用自己的额头和着眉骨遮住它的光芒。父亲偶尔命令我把他打下草,往一起拢一拢。我照着做。

一切,并不像我前两天想象的那样。这里没有游戏。这仅仅是一次例行的打草。像每一个牧人,到了七朋,要把长在野地里的草打下来,以备牲口过冬的草料。我们家有一只奶山羊。冬天,它将享用今天父亲为它付出的劳动。冬天,它还要回报我们。

下半天的时候,父亲才有空休息。他在那片石头圈下,架了火,从小溪里用茶壶端来了水,煮了茶,兑了**,然后, 我们父女俩一起吃我们的午餐。所谓午餐,也只是一些简单的干粮。那期间,父亲问过我“是不是感到寂寞了”,“不让你来你偏来”,“打草很苦”之类的话,还说我们刚才烧茶架的地灶上的几块石头,在我们之前,肯定有不少牧人用过,石头都烧成黑色了,或许一千年前就有人用过之类的话,还说了一些他自己少年的时候,跟我爷爷去打草,掉进了特斯河里,被人救起的事。特克斯河,我没有去过。但父亲说我去过,那还是在我三岁的时候,他和母亲带着我去伊犁他的老家。而伊犁,在我的印象,一定不在他说的“内大陆”上,或许,是一个海岛吧。像小人书里的一样。

然后,父亲就看了看天。空中有散云,像被撕开的棉絮。那匹黄色的马,站在草丛中打盹,像一个木偶。只是那尾巴还算灵动,不时拍打牛虻和苍蝇。马车还停在草地上,像古老的战车。父亲突然想起了什么,看见了吗!他指指身后的一外岩石。

我问,什么?看见什么?

父亲眼里露出不满的神情,大概是在责怪的一个小孩子的目光,怎么会这样缺乏灵气。小孩子们的目光,原本就是用来发现这个世界有趣的秘密。

父亲,又认真的指了指他身后的那块岩石。责怪地强调到,看呀!你自己看呀!

我就把目光投向那块岩石。那是一块小小的断崖,背着太阳,向里倾斜,好像一个弯腰的人。那岩石是朱红色的,干枯的样子,我只看见了它朱红的颜色。父亲又问看见了吗。我说,没有看见。父亲说我笨,自己走到小崖下去,登上几块大石头,然后,在四五平米大小的一块岩石上,用手划过。

父亲说:看见吗?这些马?!

就有一股光芒穿透了时空,向我扑来。我深深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好像捕捉到了来自另一样空间的问候。那朱红的岩体上,果然有一群马,静静地站着,像断了把儿、掉了齿的木梳。大大小小,面面面相觑。最大的近在眼前,最小的远在岩石的深处。

谁画的?我小声问。

父亲摇摇头。

谁画的?我又小声问。

父亲却说,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画上去的。

他们是谁?我还在问。

父亲却说,这样的坚硬的石头,他们是怎么画上去的?用镐头?刀?或者石头?或者别的人什么东西?他们是怎么画上去的?

父亲看着那画,忘了我的存在。他捡起一块石头,企图也画一匹马在岩石上。只是,他没有直接去惊动石头上的马,而是换了另一块岩石。但是,他手中的石头,几乎没有在岩体上落下什么印迹,就碎了,就好像一粒子弹打在花岗岩上,当啷落地。父亲就摇摇头,自嘲地笑笑,然后拍掉手上原本主没有的土,再然后,从脚踩的石头上下来,回头看那些马。而那些马,纹丝不动,丝毫也没有受到我们的惊吓,好像我们的存在,在它们眼里,只有落在屁股上的几只小虫。

这些马是谁画的?我依然小声问父亲。为什么要画在这里?是谁画的?想必,父亲是捅了马蜂窝了。我会永远问下去。像任何一个麻烦的孩子。

父亲大概不想回答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问题,但却瞎猜,说,这应该应该就是人们说的岩画。这上面的马,一定是什么人的爱马。他听他父亲说过,说古时候,一匹马,就是一个军人身份的象征。军人死去,爱马一并下葬。而一个军人,至少有两匹马,战死一匹,另一匹续上。他会各种方式纪念他死去的马。

那军人跟谁打仗?我问。

父亲终于用一个父亲不耐烦的目光看了看我,不再说话,转身离去,拿起草镰。把一个天问,留给了我。我咬紧了下嘴唇,把两只手插进两边的裤袋里,像一个冷风中等待母亲的孩子。

太阳下去,紫气上升。

黄马又被父亲架到马车上。父亲在高高的草垛间,给我做了一个小小的窝。我趴在草垛上,把目光向下。我看见的父亲的头顶,看见了他那被太阳晒白了帽沿的汗渍。黄马的身子长长地架在马车中,马具的皮绳捆绑着它的身体,像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婴儿。我可以看见的它长长的脖子,结实的肩胛骨,还有厚实的大腿。它的稠密的马鬃,垂向两边,被黄昏的小风漫卷,那两只耳朵像一对月牙,或树起的剪刀。黄昏时分,从黄羊山那边透射过来的日光,洒在它浓浓的睫毛上,再配上它漫过额头的额鬃。那是一副马的媚态嘛?!

突然就有一股伤感,涌上我的心头。我说不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是因为,父亲无法回答的天问,还是为自己的无知?说不清。事实上,这本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毛孩子所能想像的,它过余沉重,过余遥远了。而事实的事实上,我的感伤那么简单,在我和父亲架车远去的时候,我回头看那逆光中的红色小崖,看那石头的马。然后,它们印在我的眼前。黑夜很快就要降临,它们会站在石头上,面对那片只有一股小水和一片被父亲割了的小草地,晚风会吹在它们身上。没有人会想到它们,没有人看到它们,没有人注意到它们。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给它们捧场。它们将继续面对无尽的寂寞!

那以后的很长时间里,只要有人提起艾尔海特,或者,打草之类的话。我就想起那些画在岩石上的马。有一年夏天,空中出现了一颗带尾巴的星星。在整个一个夏天里,它从东天的夜空,移到西天的夜空,在夏末的一个夜晚,消失在西天星辰落下的地方。我就是一直想着那些马。它们就像那颗孤独的星星一样,穿过我们的头顶,继续向宇宙深处去。而宇宙浩瀚无垠,永远没有它们的落脚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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