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作者: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    更新时间:2014-11-13 14:24:30

母亲说,七月了,该打子草了。

父亲也说,是的,七月了,该打草去了。我们去打草。

然后的一天,我和父亲上路了。那天,父亲借来的场里的马,还借来了场里的那别平板马车。父亲把驭马往板车上套的时候,那匹毛色有点发黄的马,就高高地昂起了头,眼白占据了全部眼球,马脸上的肌肉紧地抽搐,鼻翼好像松软的皮套,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像一个吓坏了小少年,或一位胸口突然中了致命的枪弹,捂着流血的伤口,一步步后退着,向身后的悬崖绝壁倒下去的士兵。我看见了它眼里的恐惧与紧张,就好像它将踩空整个世界—这个英雄的士兵!黄马的被身体向后坐,紧张地退着。父亲就轻轻地说着:“驭!驭!驭!退,退!”父亲的声音,听起起来,像场里的车把式,那个叫司马依勒的人。父亲发出这种声音的时候,我轻轻地松了口气,那驭马好像也轻轻地松了口。它被架到马车的两根粗大的套杆之间,它点点头,从松跨跨的鼻孔里,发出声响。好像要把落在鼻孔里的尘土或,小虫子什么的,喷出去。然后,就见父亲摸索着,套了马龙套,扣了马车的绳绳扣扣。父亲很不专业,毛手毛脚的样子。父亲应该站在讲台上,上课,拿着教鞭,敲敲桌子,偶尔用眼角狠狠地看看某个不听的学生,应该更像他。

然后,黄马就带着我和父亲,上路。我看见了头顶上那个名叫乔盘的星星。她明而又亮,召唤即将初升的太阳。我知道,在在太阳出来之后,她把自己淹没在太阳的光芒里。像消失在海里的珍朱。

我们先下了小桥,上了场部那边的土路,再然后,过了小河坝,翻上小山梁,再然后,就上了那条去将军戈壁的路。我们去打草!方向是场东南方向,近三十公里远的地方。临走前,母亲婆婆妈妈给父亲讲关于注意安全的话。无非是让他架车注意看路。妈妈说,人是鸟虫,三十公里的路,在虫虫世界,等同于三千里路云和月。

马车的车轮发出声向。我们走在沙石路上,车板上,是一根把子很长的草镰,像一个很大的阿拉字数七,父亲用布包住了它的刀锋,将把用绳把它固定在车栏板上。除外还有一根约两拃长的小棍子,滚到我的脚边,又滚到车栏板上。它是一根,奇怪的小木棍,像是被什么人粗糙的手,打磨过,黑光油亮,光华不得了。我就想到了老车把式。这棍子,一定是在他割草,或敲碎什么东西用过。也许是镰刀把,抑或是斧头把儿。它帮老把式做过的很多事,只是,现在,老车把式不用它了,又舍不得拿去架火,就扔在车上。哦,当然,也许老车把式还会用得到它。哪怕,敲打他的这匹驭马,抑或做别的什么用。不知道,一切无从说起。而此时此刻,我只知道,它在我的眼前滚来滚去,而我必须得控制好我自己,否则,也会像它那样,滚来滚去。那将是很滑稽的事情。

父亲那里,没有歌声。我只看见他的背影。在他的头顶和一对宽大的肩膀上是又深又蓝的天空。没有一丝风,一片云。乔盘已经完全隐去。几个小时前,天空还是星辰倜傥。

这么大一片天地,属于我和父亲!

父亲说话了。他说那座山,叫巴勒布干,那座山叫黄羊山,

我问父亲,我们究竟去哪里?

父亲却用下巴指指前边的山,回答,那座山叫大乌斯泰,那座山,叫小乌拉斯泰。

那些山,远在地平线,像什么人家遗忘荒原的废墙。沉默而又孤寂。

我又问父亲,我们究竟去哪儿?

父亲用他的眼角看了看我,目光里有几分戏谑。就是那种,一个大人,自以为给一个小孩子隐藏了某个天机,到点儿,就给小孩子抽底亮牌的感觉。只是,在抽底牌之前,一个孩子,必须学会忍耐,麻烦自己的耐心。我无聊地闭了下眼睛,然后看远处的黄羊山。

父亲说,别急,我们要去的地方,叫艾尔海特!

听得出,父亲的语气里,带着几份妥协,依然有所保留。一进,我就真的把目光投向遥远黄羊山,那座看起来像一块三角石一样的岩石山。那山在空旷的天幕下,在无垠的将军戈壁上,在奢华的日光中,透出些许蓝光和紫气。好像很历史,很时空,也很沧桑的感觉。我看着它,用我大概只有十二年的人生积累,去与它抗衡。事实上,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时候,我真是开始在学习忍耐,麻烦自己的耐心了。

我们的车继续向前。黄马带着我们向前。父亲偶尔很多地挥挥马鞭,叫黄马快点走。事实上,黄马一直在很努力地走。虽然,从它的身后看上去,它的形象实在有失大雅,偶尔会排出一些秽物,或者,用它的尾巴打掉骚扰它的牛虻。从它的身后,我们还可以看见,套在它脖子上龙套。龙套是帆布做的。像一个肥大的马香肠。有几处烂了的孔,被缝过,还有几处,露出些许麦草。黄马走动的时候,我可以看见,龙套里边偶尔可以看见前边的山体,和厚实的马腮。

父亲说,那个黄羊山,实际上是一堆大石头,一块接着一块大石头,层层垒垒。大概,它们本来就是一块石头,一个不知的原因,它们散开来。事实上,它们大得了得,差不多可以构成一座大城市了。有楼房,有街道。还有广场。

我没有见过城市,父亲见过,在我没有出生之前,他和我母亲就生活在大城里。大概是为了我的出生,他们选择了这个有黄羊山的地方。所以,关于城市的话,尽管父亲自己去说,与我还是有些遥远。我没有见过城市。

父亲就又说,黄羊山那个地方,有意思的很,一口泉没有,却可以从石头缝里长出野大葱。不光如此,那还是牧人,最好的避风港。春秋冬末,牧人转场的时候,遇到冰雪,只要人畜躲藏到里边去,准保万无一失,万无一死。父亲说,是的,他亲眼见过阿勒泰清河县的牧人,在那里躲避风雪灾害。那是,他跟着场里的人,在清河牧人转场遇灾时,给他们送去救济品。清河县的牧人从阿勒泰的高山牧场,赶着牲口,到天山勃格达峰下的沙地过冬,最远的近七百公里,历史半年。路上遇个雪天,是常有的事。这么大的戈壁滩,总会有避风的地方。黄羊山,就成了他们的家。

父亲讲着他的事,大概讲他们是怎么去救济遭了灾的牧人。比如说,清河县属于地方,本来跟场部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大家都这守着这一片天空,有灾有难的时候,彼此之间,伸手拉一把什么的。父亲大概,还说了军地不分家之类的话。我只当是在听他的训话。但,心里头,却一边一边地焦虑,甚至有那么一点点伤感,就倒抽了一口气,好像受了委屈,却也对父亲的话半信半疑。也许,他在夸大其词。父亲就看我一眼,又看我一眼。目光里,又有了几份戏虐。

父亲问,怎么,去救人,有什么不好吗?

我笑笑,摇头。

父亲又琢磨我一会儿,然后,也摇头,大概是在说,瞧你这个孩子,多奇怪呀!

我就说,爸,您刚才不是说过吗;那里一口泉也没有,人畜为什么要躲到没有水的地方去。也许,那才是真正的找死。

父亲就笑了笑,用马鞭指指天空,说,看,死不了。

显然,我又没有听懂。

父亲就说,傻瓜,雪呀。下雪呀。有雪了,哪还怕人畜没有水喝!要不然,这若大个内大陆,怎么会有牧人的足迹。

我听不懂什么叫“内大陆”,但,可以猜出那一定是一个很大的地方,大概不会太远,就在黄羊山那边。就又看那柴气中的黄羊山。在黄羊山的那边,是更大的将军戈壁。再往前去,便是勃格达山。那年,我耳朵里掉进了一粒跳棋子儿上的小球,父亲带我去奇台。走过那里的路。看见过勃格达峰。那像打蛔虫的宝塔粮一样的山峰。

马车继续向前。发出声响。只为我们父女两而鸣。我们进入一片黑色的乱石包,沿着松软的沙石路向前,就好像在一堆跳跳棋的格子里边。车板不再剧烈地晃动,那根光华的木棍,被卡在车板的缝隙里。一只黑色的鸟儿跟在车旁。一回儿,落到了山坡上,一回落到路边的一骆驼蓬旁。它叫着,小脑袋灵巧地转动,左顾右盼。然后,又一只鸟飞来,又一只飞来。它们在空中飞翔,只把翅膀一放一开,收紧着身体,像什么人射出的箭簇,或抛出去的石头。这样的飞行,让我目瞪口呆。它们简直是在胡闹。怎么就会一对好好的翅膀飞成那个样子。相比之下,一只蜻蜓,或一只蚊子的飞行,更像是在飞行。但是,它们是快乐的,像一坏少年。在我们到来之前,它们一定是躲在什么地方,然后,我们来了,它们出来了。只为,它们的恶作剧。它们喜喜哈哈,蹦蹦跳跳。

太阳高高挂起,光芒万丈。

总是不断有一堆一堆石头片,垒就的小塔立在路边的黑色山包上。就好像一个孤独的人,缩着两只胳膊,无奈等待一个人的到来。那个人的到来必定是遥遥无期,而他必须等待,否则,会错过一生中一件重要的事情。他就那站着,我们这样的人,不过是他眼中的一位无聊的过客,一束流走的光阴,一声随风而去的笑声。他就那么站着,先是,在我们的前方,然后,在我们的正侧方,再然后,是我们的后方,再然后,消逝在山影中。于是,又一个出现。又一个消失在山影中。

父亲说,那是牧人干的事。

我就想,牧人们竟会把游戏做了到这里?就是父亲刚才说过的所谓“内大陆”这样的地方。内大陆!内大陆!

父亲就说,你可别以为,他们闲得无聊!

我就屏住了气息,像一只听涛的水鸟!

父亲说,那是牧人的路标。这些山,都长成了一个样子,还有这些路,也都长成了一个样子,还有,这些植物—这些红色的柽柳,这些骆驼蓬,还有这些开着小红花的麻黄草,它们都长成了一个样子。他们会把人的判断力搞乱,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得有这样的路标。然后,我就想到了在小人书上看到过的插图。不是那种大海里的灯塔。那种黑白木刻画的感觉,大海的灯塔里射出来的光,都像被刀子削过了一样,龇刹着,把又硬又粗的光芒,射向黑色的大海,让大海的波涛皮开肉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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