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馕饼(2)

作者:阿拉提·阿斯木    更新时间:2014-11-13 14:12:15

其实这也是我的机会。而姨母却哭了,她的心情是复杂的,她为我母亲的命运哭泣,也为我的离开悲伤。和我们友好相处的那些风也来了,那些鸽子也来了,风在我的耳边唱起了它的流浪曲,那些鸽子的眼睛是悲伤的,它们也流泪了,因为我带走了它们存放在我心灵里的记忆,在我还未娶女人的时代,它们是我最忠诚的朋友,在我孤独的时候,它们给我讲我们的祖辈打馕为生的日子,讲在夏日里的夜,它们在温暖的馕坑前讲述的那些故事。客车启动了,我们上路了。我从窗口伸出头,回看养育我长大成人的姨母,她挥着手,跑了过来,尘土让我看不到她的形象,我记得,每次吃饭,第一碗她都是给我,怕我没有母爱的心在无意中受伤,逢年过节的时候,她第一个给我洗澡,让我的身子像我的脸一样干干净净。伟大的姨母留在了故乡。心引领我走出了家乡,灿烂的阳光从窗口里照了进来,妻子的脸是那样的安详,我抓住了她的手,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她血红的心。

我们来到了喀什。一路上,小自由给我们带来了欢声笑语,这是我十分向往的一个城市。在我的故乡,关于喀什人,有许多说法,我最喜欢的是说喀什人聪慧、**、会做生意、人缘好。我姨父说过,喀什人的性格是开放性的,所以他们四海为家,在新疆的任何地方,都有他们的声音和成就。我们住进了一座清真寺跟前的旅社,这是姨父教导我这样做的,旅社不大,面带微笑走来走去的店主开始友好地和我们交谈。原来在陌生的人的心灵中也有许多美好的东西,我和店主交谈的时候,我感觉到我们好像是青梅竹马的朋友。在安拉的空间生活着的我们,原来在一切有人的地方都可以找到的知音。每天清晨,我们走进店前的茶馆里喝茶,吃着别人打的馕,我心中有一种很自豪的感觉,因为我的手艺也是让人高兴的手艺。茶馆里很热闹,客人们坐得满满的,男男女女们都坐下来,抓起馕,热情地细看一眼,咬一口,慢慢地品茶.而后主人给客人上一小块金黄金黄的南瓜,甜,漂亮,让人回忆从前和在梦里灿烂的童话。妻子不敢出声,女人在这样的场合里是不太方便的,我们远古的文化,把众多的机会都给了男人,男人可以站着尿尿,但女人却坐着说话的权力都是那样的少。妻子用小嘴开始吃南瓜,姨母说她是一个好女人,一个好女人应该具备的善良和宽宏大量她都具备。我们准备上路的那几天,姨母说这个话的时候,我就很奇怪,她怎么这么了解她呢?看着妻甜手里闪着金光的南瓜,我想起了故乡,想起了街市家乡亲切的方言,想起了大桥下的那个靠着我的馕房的南瓜市场,男人们中午和下午的时候都云集在这个市场里,有说有笑,和甜蜜的方言一起,一牙牙地吃下在馕坑里闷熟的南瓜,而后一个个地走人。后来我去走过几个城市后,发现那里没有这种南瓜市场,街面上小吃部里也没有这样卖南瓜的地方。他们更喜爱吃西瓜,他们对甜瓜也不是像我们这样喜爱。我们玩了几天,主要是吃了许多师傅打的馕,目的是了解喀什的市场。我把自己的手艺和那些人的艺术比较了一下,我认为我的技术完全可以在喀什帮我走出一条小路来。我认识了清真寺的阿訇,他老人家听完我的话,高兴了,说他可以帮我的忙,可以给我租清真寺的两间门面房,价格低廉,会让我高兴的。这事就这么容易地解决了,我没有想到在异乡能得到这样的帮助,后来我离开喀什的时候才知道,吉阿訇一眼就看出了我们是过日子的本分人,小自由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阿訇认为,有家小的一个人,是热爱生活的人,应该帮他们一把,更重要的是我有手艺。我在喀什开始了新的生活,吉阿訇是我的靠山,也是我每天都能打好馕的基础。因为小自由没有人带,我请了一个帮手,但妻也和我们一起干活。也看孩子,边卖馕,也起着很重要的作用。到喀什的一个月以后,我给姨父寄去了一封信,向他讲了我在喀什的生活,讲了在清真寺认识的吉阿訇的情况。吉阿訇是一个话很少的人,他的特点人是笑,用笑和你对话,和你讲你想听的话。那天在邮局前让那个大叔代笔的时候,那位笔人不高兴了,说你应该讲你自己的事,你管吉阿訇的性格做什么!我没有回答那个人,我之所以要在信里提他,因为吉阿訇在我的心里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找人帮我做馕坑,打扫馕房,给我介绍这条街上的人们的情况,把我当成了他自己的儿子。我在街面上打了三个月的馕以后,吉阿訇他老人家让我们搬进了他的庭院里。他的院子很大,都是那种阁楼式的房子,他有五个女儿,四个都出嫁了,家里剩了一个女儿帕帕。他说他从不租房给别人,和陌生人相处是很难的,他发现我是一个很安分的人,就把我请进了他的院子里。吉阿訇把空着的三间向阳的正屋给了我们,最高兴的人是我们的小自由,他在阁楼里整天活蹦乱跳,给我们带来了欢乐。吉阿訇的女儿帕帕没有读过现代的新式学习,她和父亲学习经文,懂很多事,她的成熟的眼和妻善良的眼在一起,用受伤的语言唱起了最动听的歌。帕帕的宗教功课是很理想的,她的生活是宗教式的,在她不忙的时候,到馕房里来,帮妻子做事,给她讲她们圈子内的新闻和奇事,讲她的童年,讲他的女朋友们。帕帕是一个太美丽的姑娘,她在我可怜的心里燃起了爱的火花,大眼,小嘴,眼睛会说话,脸光明灿烂,微笑的时候,让一个男人的情绪像走狗的丑史一样不由自主。她甜甜的看我的形象是相当美丽的。在喀什的那些年月,我好像回到了几百年前的维吾尔族社区,一个男人可以和两个女人生活在一起,在那种理想的和谐爱在一起,生活在一起,梦想在一起。然而现在,我的可怕的梦想是不可能实现的,也是很危险的,男人在吃饱肚子以后,在有了自己的事业以后,他们就想女人,从前的女人和现在的女人,还有他们梦中的女人,这是男人世界里的一个奇特的现象。家里虽有仙女一样的妻,但还是要眼馋那些野花。在男人的血液里,有一种至今都不能发现其名称的病毒,不是在一切时间,而是在男人成熟不再有冲动的时候,往往左右男人的意志,让一个漂亮的,干净的,可爱的,伟大的男人出丑。从前,在故乡,我见过这种男人,而现在,我也发现我的血液里有这种可怕的东西。我开始自责,在日常的生活中努力地不去看帕帕的眼和脸,但是她的声音还是那样让我不要脸的心加快跳动。我想起了姨父的教导,出发前的那天,夜漫长,煤油灯热烈地燃烧,所有的亲人们都在注视着我们,不同的是,在这样的爱夜,没有姨父动人的故事,那些我们还未倾听的故事在他心的角落里等待着机会。姨父说,今后,你是路上的人了,我送你一句话,向吃饱肚子的地方,要鞠九次躬道谢,这是我的祖父留给我的遗言。无论发生什么样的情况,你都要捍卫我们家族的这个真理。在我最危险的时候,这个真理拯救了我,吉阿訇在这个陌生的爱市,帮助我,把我请进了自己的院子里,一文钱不要,为的是和善和友好,所以我不能对于他的爱女帕帕有任何的非分之想。姨父说过,心中的杂念是丑陋和罪恶的渊薮.于是在入睡前的业余生活里,我走出家门,到那个热闹的茶馆里去,和新近认识的朋友们一起喝茶谈天,听他们讲他们的生意和让他们高兴和不高兴的人和事。然而,我的心还是在家里,我可以想像在亲切的屋子里,白天跑来跑去的小自由已经睡下了,妻已经给他盖好了姨母送给我们的那条小毛毯,帕帕坐在窗前,在漂亮的煤油灯下,给妻讲授宗教知识,讲一个女人,一个母亲一生需要明知的那些道理。帕帕说,安拉给了我们生命,又从我们的生命里创造了许多生命,这是安拉的伟大。这个人世不是我们的一切,这个人世是我们的桥,只有走过这个桥,我们才能进入那个伟大永恒的天堂。这个人世最大的问题是怎样看待弱势人群的问题,而孤儿和女人是最可怜的,如果孤儿的财产不能保证,那么他们的日子就不能保证,如果女人的地位和尊严不能保证,那么我们就不能有未来。在这个人世上,女人是最辛苦的,最伟大的,女人开始和最后的荣光是我们的品德。在许多的夜,小自由入睡的时候,帕帕就向妻讲这样的内容,讲女人和男人的责任,讲孤儿的财产,讲历史,讲圣人在历史上的伟大功绩。我在另一个房间,静悄悄地倾听她的生活哲学,一个成熟的少女的声音仍是那样的甜蜜。在喀什,我的业余生活基本上都是在茶馆里度过的,穆斯林们友好相处,在热茶的帮助下,畅谈自己的好事,讲他们几天前很便宜地买到手的那头驴,那头牛和几只母羊,讲他们买到的一座理想的庭院,在这样的气氛里流出各自的信息,在众多的意向里寻找自己的可能。老板是一位中年人,他总是笑看给茶壶续水,讲几句很幽默的话,保持茶馆里愉快的气氛。

许多好日子从馕坑和馕之间的空隙里流走了,从我的手心里,从妻子的手心里,从帕帕的手心里流走了。小自由在阳光的爱抚下成长起来了,我们在喀什最后的一年里给他举行了割礼,七岁的时候,把他的小雀雀的最甜的包皮割掉了。小自由的割礼举行得很热闹,在生活中,我把吉阿訇当成我的姨父,要他拿主意。大家忙完后,我正式地向吉阿訇提出了我要远行的要求。一方面这是我最早的理想,另一方面为了帕帕平静的生活,我必须离开这里。我对她每日俱增的渴望,对她的暗恋,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会成为一种毒药,让我的肉体腐烂,让我的行为卑鄙可耻,让我在这个太美好的人间人格扫地。吉阿訇不能理解我的决定,他闭上眼,想我要离开的理由,说了一句话,说人不应该是向往的奴隶,人应该有自己的主见,一切都是可能的,万变的。乌鲁木齐是一个遥远的城市,伊犁河谷更是一个很远的天地,在这个神秘的新疆,最好的城市是喀什,你可以十年以后,在这里成为一个很有钱的人,我们都喜欢你,你不要走。十年后我们给小自由娶喀什月亮一样漂亮的少女,你们在这里过你们富足的生活。我没有说话,如果没有帕帕,也可能我会留下来在这里生活,但是现在,我必须离开。吉阿訇说,一个男人在他有力量的时候旅行是好事,智慧和善,和谐和成功都来自一个男人多方面的经验,但是我们的命运不在我们的手里。比如,兄弟,在你的这个生命段,你想过会在喀什认识我这样一个阿訇吗?没有,一切都是可能的,这是一个无法预知的世界。我还是走了,吉阿訇出言要把他的庭院的一半廉价卖给我的好心都未能留下我。我最后看了帕帕一眼,离开了这个人气旺盛的城市。他眼里的暖光留在了我的心里,留在了干净的空气里,留在了我的血液里,留在了我记忆的金页里。那天,我们上车后,我想,如果我一生两个女人的命,一个是帕帕了,因为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她读懂了我的眼神,读懂了我潜意识里流动的、燃烧的情和爱,也读懂了我最后的行动,我为什么要离开。

我们来到了乌鲁木齐,在西大桥那座清真寺的右侧,有好几个馕房,我在那里认识了赛得,他是喀什人,他帮助我找到了住房,我决定先帮他干几天,先了解一些情况。赛得在这里干了五年,也有了一些钱,他今年秋天准备回家,原因只有一个,他的女儿到了读书的年龄,他要回老家生活。他同意把馕房转让给我,我很高兴,在新的一个城市,一切都是这样的顺。赛得在他的妻子的劝说下,提前把馕房让给了我,回喀什去了。他们把用过的一切家什也都留下了。我们的新生活开始了,这个人山人海的城市,对馕的需求量是我没有想到的,我雇了两个帮手,每天用十袋面粉打馕,还是不能满足市场的需要。我们干得很火的时候,妻提出要回和田,她总是哭,说想念母亲,主要是想回老家让小自由上学读书,我们不能让他的一生也和我们这样大字不识一个,在光明的世界里看不到光明。她最后一句话说动了我的心,我为她的心细而高兴,我整天想的是我的馕,姨父和我的那个至今下落不明的母亲,而妻想到了儿了的未来,而这个未来需要通过知识的帮助才能实现。我作出了最后的决定,妻也同意了,我们决定到伊犁去,在那里定居下来,让小自由在伊犁上学读书。我们又出发了。我们终于来到了伊犁河谷,一路上我们看到了从和田到乌鲁木齐都没有看到的景色,美丽的赛里木湖,像一个伤心的女人,毫无表情地看着我们走过,而后是下山,山连着山,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奇观,石头缝里能长出松树,满山都是像人一样亲切、可爱的松树。我们来到伊宁市以后,在客运站前的一家饭馆吃了饭,问好通向清真寺的路,把行李放到我们雇的毛驴车上,向着清真寺的方向出发了。后来我曾多次回忆过我第一次坐着毛驴车旅行的这个感觉,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新鲜,给人愉快的心绪。这是一个让人留恋忘返的城市,许多从各地来这里的汉子们后来都回不了家,都说半年后回去,但是第二年还是走不了,都有回家的心情,但是下不了决心,就一代代地留下来,游客变成了本地人。我们到了麦德力斯清真寺后,经一位打馕的穆斯林介绍,认识了知名的阿訇拜克力。这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他让手下的几个弟子安排了我们的生活。租到了房子和馕房,又开始了我们的新生活。我想起了姨父,他让我在一切有困难的地方找清真寺,在阿訇的帮助下开始自己的新生活。拜克力阿訇手下的弟子们在清真寺对面的街面上给我们租了两间房子,从前这里是一位有名的师傅打烤包子的地方,我们把屋子刷得干干净净,很快地开始了我们的营生。从我在和田和喀什,乌鲁木齐打馕的经验来看,伊犁人对馕的要求是较高的,在我走过来的那些城市,人们较喜欢吃那种原味的馕,也就是面里不放清油和羊油的馕,而伊犁人而极讲究不同品种的馕,就是不放清油和冻油的馕也要在出坑的时候在上面抹一抹清油,清亮亮的吸引顾客的眼球。我本人虽不喜欢这样的馕,但我还是适应市场,每天清早起床后,在天不亮的时候就打好许多馕,卖给清晨从清真寺出来的教民,让他们带热馕回家。几个月下来,我的顾客越来越多,这一带的人们都开始买我的馕了,一是质量好,二是份量够,三是天天早起,无论是刮风下雨,都坚持开门打馕,抓住机会不放。我靠艰难的劳作,树起了我的形象。夜,当我静下来,喝着妻子像本地土著人那样给我兑的奶茶,盘点我们在伊犁一年来的生活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我的姨母和姨父,我不能忘记他们留在我血液里的爱,不能忘记姨父教给我的打馕的手艺,是他给了我不怕困难,战胜自己的意志。当下雨天,清早我起不了床时,姨母就替我说情,今天让他休息吧,而姨父说什么也不同意,把我拉起来,带着我到馕房去。当我们在亲切的煤油灯下各自干起自己的活儿的时候,姨父就停下手中的活儿说,你们都听着,你们将来都是要独挡一面的,都会有自己的家,男人是要娶女人的,是要养家生子的,所以男人要在风雨中锻炼,打馕这个手艺,越是刮风下雨越是要多打。而现在,在精明的伊犁人面前,我之所以能被他们承认,是因为可爱的姨父当年用爱心把我培养成了一个真正的师傅,也因而我能走出家乡,在异乡靠我的手艺和吃苦耐劳的精神打造我的市场。几年过去了,我和众多的人成了朋友,我收了几个徒弟,自己打馕的时间少了,主要是指导徒弟们打。一切都是那样的顺利和美好。小自由上学了,读三年级,很聪明,学习很好,妻很是为他高兴,我向他母亲说,他读完中学的时候,我要教他打馕。妻不同意,说她要让他继续学习,将来让他读大学。我说,读大学是好事,但是,一个男人,没有手艺,他就不是一个完全的男人。他可以边读书边和我学,妻子笑了,说这样也好,一个男人必须应该有自己的一种手艺。妻子笑的时候,我第一次发现他的眼像喀什那个吉阿訇的小女帕帕的眼,亲切,友好,里面有一个男人需要的一切东西。我躺下了,闭上眼,开始回忆在喀什的日子,把助人行善看作是积德的头等大事的吉阿訇的形象出现在了我的眼前,那个暖人心的茶馆在我的记忆里活了起来,从他们浓郁的喀什方言里流露出的诗情画意又出现在我的眼前,那是我永远不能忘记的画面,男人们像千年前的绅士说干净的语言,说信的语言,赐我受伤的语言以信念和希望,让千年的暖风吹过我的心房。帕帕的形象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她是一个永远真实的女人,当我们的眼睛悄悄对视的时候,我会感觉到她灵魂深处的温暖,我会看到千年枯萎的古树开花结果,我会闻到那些在子夜的平静里和正午的喧嚣里竞相开放的玫瑰香,我是在什么时候错过了这个少女的呢?我的离开是明智的吗?是愚蠢的吗?我不能回答我自己,在我的心里,只有我姨父的教导,一个手艺人,一生忠于自己的妻子,保持心的、身子的、行为的、脑袋的干净,才能打出好馕,才能有市场。如果没有姨父的这些警语,我也可能会留在吉阿訇的院子里,也许我的生活会发生一些混乱,吃苦受罪的人是小自由和妻,而为了爱,为了情感,风光一生的人是我。为什么命运在我情窦初开的时候没有把倾国倾城的帕帕第一时间送给我呢?驴日的命运!千年来像魔鬼一样玩弄我们的命运,在我们应该欢笑的时候让我们哭泣,在我们应该悲伤的时候让我们欢笑的命运!狗日的命运,像**一样逆来顺受的命运。

伊犁的天是蓝蓝的天,是会说话的蓝天百云,太阳的光热比起我故乡的太阳光热要弱一些,但是这里的树、羊只、马、花草,鲜红的苹果、鸽子从神秘的伊犁河带过来的风,都会说笑话,这是一个擅长流行说笑话的城市。一天,一个汉子牵着一只羊来买馕,在顾客正给我钱的那个空儿,那只羊朝我笑了笑,说,师傅,磨好刀子等着吧,我那狗日的主人把我卖了,这小子明天早晨就会把我宰了卖钱。有一天,一头公驴拉着车停在了我的馕房前,它的主人正准备买馕的时候,那头驴伸出舌头说,我的主人屁股不干净,刚才和一个女人发生了肉体关系,没净身就来买馕了。有一天,一只鲜红的苹果飞了过来,它在我的前面说,我是帕帕的心,我来看你了。我哭了,我不曾向帕帕说过一句半句我爱她的话,但是他的灵魂感知了我的情和我的爱。我明白了,不是一切的爱都是要讲出来的,存留在心灵深处的玫瑰,也是珍贵的。还有那只白鸽子,那天飞过来只说了一句就飞走了。它说,你不能用同样的价钱向男人和女人出售你的好馕,应该向女人们买一送一,因为只有女人才是这个人间的真天使。伊犁河谷的男人和女人也是讲笑话的高手,从而千年来千百万人总是异口同声地评价他们说,他们属于那种天塌下来了也在角落里讲笑话的情种。没错儿,都是笑话,就连生存在遥远的土地上的农民们也播种笑话,收获笑话。

我的生意一年年地好起来了,我买了一座庭院,又租了两间屋子,收了几个徒弟,扩大了我的馕房,生意越做越红,几年下来,我手里已经有了一笔钱,又开了一处馕房,收了十多名徒弟,把我的事业做大了。我让人代笔给姨父写了封信,把我在伊犁的生活给你描绘了一番,我说,姨父,你带姨母来吧,这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城市,一条河里流油,一条河里是金子。第一个祝贺我的人是清真寺的拜克力阿訇.他说,孩子,是对面的这个清真寺给你带来的好运,你要感谢安拉和他的子民。拜克力阿訇说,从前,这是一个有千年历史的古老的清真寺,以前也维修过几次,但一直没有资金重建,十年前政府解决了一部分资金,穆斯林们又捐了一些,这样,这个巨大的清真寺才得以重建。这其中,一位从伊犁走出去的商人出了很大的力。霍吉的祖上是伊犁人,他听到要重建这座古老清真寺的时候,就捐了很多钱和物,从而清真寺焕然一新。拜克力阿訇很关心我的生活,也了解我的情况,他要我把在和田的亲人接过来,定居在伊犁生活,他说民众需要手艺人,而且伊犁也是一个适合一切人居住的城市,空气好,有市场,人们热爱劳作。我没有回答他,只是心里很感激,善良的拜克力阿訇总是以帮助弱人为荣。一天中午,我正在馕房里安排徒弟们做事,拜克力阿訇的一个弟子来了,他说,阿訇要我到他家里去一趟。阿訇的家在清真寺后面的那条漂亮的巷子里,我去过很多次,他喜欢吃那种不放油的馕,周末里我总是要打好馕给他送过去的。巷里干净,路两侧是高大的百年白杨树,在我的故乡和田,很少能看到这种巨大的树,因为和田基本上没有煤,四季我们都烧柴火,所以任何一种树都无法生长百年。白杨树下是常年流水的小渠,从北边的后花园无数泉眼里流出来的清水流过这条巷后,最后汇入伟大的伊犁河。快走到阿訇的院门口的时候,许多可爱的白鸽子飞落在了我们的小路上,我们绕到了白杨树后面的小径上,走着回头欣赏那些亲切的鸽子。它们让我想起了在故乡大桥下的那些鸽子,它们一群群地飞过来,在千年核桃树下舞动美丽的翅膀,祝福我每天的劳作有所收获,祝福我的人生如意。我向路上的鸽群问了一声好,因为在我至今的生命中,我的第一爱是我的姨母姨父,第二爱是帕帕,我知道,我这样讲有失我男人的身份,妻服侍我的生活,给我生了可爱的,传承我的姓和名的小自由,从而她也应该在我的爱中居第二位,但是我不能说假话,妻只能居第三位,帕帕对我的情感生活的影响是永恒的,像巨大的故乡的玉石,风雨无法吞吃它的存在。在我的情感生活里出现了帕帕的形象以后,我就认为在男人和女人个体的精神生活里,存在一种无情的规律,这个规律在有的时候不讲知恩和感恩,只跟随情绪,从而妻是一会事,嘴上的爱是一会事,心灵的爱又是一会事。而后就是那些鸽子了,我常常和它们对话,从它们的生存哲学里学到了在人群中无法悟到的东西。鸽子们笑了,而后开始给我们跳舞,它们在神秘的空间舞动着美丽的飞翔,在我们的上空给我们唱起了祝福的歌。拜克力阿訇已经在院门外等我们了,他的心情极好,笑容灿烂,我这些年来还未见过他这样高兴。他把我们请进了他漂亮的客厅,当我走进客厅的时候,我看到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面善,气质高贵,她看到我后站了起来,我愣住了,我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女人,是的,我在无数次的梦里见到过她,我的心已替我说话了,说这位善良的女人就是我的母亲,拜克力阿訇从我的眼神里看出了我心的感应。孩子,这就是你多年寻找的母亲。母亲还未走过来,眼睛就什么也看不清了,她的泪水变成了闪闪发光的银珠。我紧紧地抱住了母亲,我的热血开始诉说着我二十多年来对母亲的思念。我们坐好后,母亲长时间地看着我,只是哭,而后拜克力阿訇把母亲的情况讲给了我。一年前,母亲从我妻子的耳环里认出了我们,她每一次来买馕,都要认真地观察妻子的耳环,于是她向四周的生意人打听我们的情况,最后认出了我。于是,她向拜克力阿訇讲了自己的身世,要他帮她认自己的儿子。我的全身热了起来,当年,从故乡出发的时候,姨父说过一句话,是好事,好男人应志在四方,也许你能找到你那个苦命的母亲。现在,姨父的希望实现了,在这个茫茫人海,我终于找到了给了我生命的母亲,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我们和母亲住在了一起。这片土地变成了我的天堂,一切都是那样的新鲜,可爱。我打电话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姨母,她哭了,说要到伊犁来,要看妹妹。我曾在无数个不眠之夜想过,也可能我的这一生就这样没有母亲了,永远也得不到母爱了,但是现在,安拉满足了我灵魂深处的期望,把我伟大的母亲送到了我的眼前。当年,母亲离家出走后,来到了喀什,在生活不下去的情况下,她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岁的男人,那人是一个有名的裁缝,很有钱,后来他们来到了伊犁,在这里安了家。五年前,老裁缝去世了,母亲一人继续开她的裁缝店,过着自己平静的生活。母亲的出现,改变了我的生活,我感到每天的太阳都是为我们升起的那样美好而灿烂,夜,在灯下,妻给我们倒茶,我给母亲讲我长大的历史,讲我的思念,讲伟大的姨母和高贵的姨父,讲我们在煤油灯下愉快的聚会,讲故乡的老人,讲我的喀什生活,讲我对母亲的渴望。我没有想到我的旅行会有这样的结果。姨母和姨父已经上路了,几天后,我们就会在这个人见人爱的城市里团圆,在安拉创造的阳光下,拥抱在一起唱我们的心曲,永不分离。我找到了我的母亲,从此每口饭都是那样的香甜,每一个日子都是那样的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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