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生命到底是什么?

作者:王琰    更新时间:2014-11-05 14:36:23

那年冬季的第一场雪下得比任何一年都早。十一月中旬刚过, 一场霏霏大雪便在傍晚的某个时刻降临。他还没回家。

鹄知道他一定正躲在某个角落喝酒。最早怂恿他喝点酒解闷的是鹄。他饮少量酒后梦魇的次数明显减少, 鹄以为得了拯救他的灵药, 每天好酒好菜待他。酒精的作用是神奇的,  渐渐, 他不再满足晚间的一小杯。逢上周末, 干脆邀几个单身汉一醉方休。某次, 醉意酣然之间, 竟一口气道出与鹄的故事。

他说其实后来常常反思, 是女研究生轻率不负责任的一夜, 葬送了他的纯洁。 因为有那刻骨铭心的一夜, 他知道了女人。所以, 当鹄出现在他生活中时, 就没有任何理由不对她产生非分之想。

“你是舞动在我心灵上空的一只白色风筝。”他脸泛酡颜, 对同伴说, 这是他写给女研究生的第三十一封情书中最精彩的一句话, 可惜她没看到。

他的自述很快在留学生中广为传播。酒友们一个个借故有事, 不再陪他喝酒。他得空便抱着酒瓶, 跑到学校的一块空地自斟自饮。一杯酒下肚, 身体轻飘飘, 如御风而行, 说不出的自由, 说不出的轻松畅快, 他抑制不住要狂歌, 要哭泣。

他不知道已经旷课了多少次。当他将浮肿苍黄的脸仰向树林上空, 天空像一张灰纸, 在眼底舞动。看久了, 纸簌簌抖动, 似要落下来, 覆盖脸上。他的视网膜内漆黑一片。黑暗中, 古运河旁那位瘦弱苍白的少年突现底幕, 与少年并排的还有他的父母他的大哥------他们, 给他投去极度厌恶鄙夷的一瞥。

他啪地扔了酒瓶, 双手抱住头, 发出一声绝望的呜咽。当整个家族以冰冷的脊背作分水岭, 断绝他和他们之间的所有联系, 他便失去了独自面对世界的勇气。

他来自那个阶层, 所有努力的, 原是为了让他们因他的存在而骄傲。如今, 他们鄙视他、唾弃他, 把他视为**之徒。他百口莫辩。不要说辨, 就是能再听一听他们的声音也已成为昨日之梦。他的生存灭亡, 对于他们已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他们坚决果断地扔掉了他, 扔掉了他曾给他们带去的光环。 那么-----他是谁呢? 他的眼神由悲绝转向迷惘。心空了。脚底虚了。他是谁? 他麻木地抱着双腿, 在厚重云霾的引领下, 朝黄房子方向移动。

这里, 黄房子半地下室的客厅, 已成为鹄的临时服装屋: 沿墙一张长桌上堆积着时装杂志, 以及顾客们送来的衣料。是灵湖, 得知他和她之间奇特的关系后, 亲自跑到黄房子将她拉出了寂寞和封闭。她说: “鹄, 你有那么好的手艺, 浪费了多可惜。走吧, 陪我去逛逛跳蚤市场, 说不定能帮你买到一台廉价的缝纫机呢。到时客户包在我身上, 我呢, 打六折优惠怎么样?”

就这样, 她终于有了一台渴望已久的缝纫机。数日来被折磨得憔悴不堪的心灵, 也随之挣扎出一丝活口。

摊开一块布料, 听着熟悉的缝纫机声听, 过去一段无忧的日子仿佛重回眼前, 泪水便模糊了双眼, 湿了布料上划好的线灰。

一次, 灵湖要她修一件滑雪衣的拉链, 她接过衣服的手突然颤栗不堪, 哽咽一声: “我……” 便泣不成声。

灵湖歪斜身体, 倚着桌沿, 嘴角微浮一层惯性的嘲讽, 等鹄心底的委屈暂时随眼泪倾尽了, 才拍拍她的肩, 说: “我带你去见一些人。”

灵湖带鹄去了中国人创办的教堂。那位顶着一头白发的牧师, 将一本<<圣经>>递给她时, 说: “它会使你在风狂雨骤之处, 遇见波恬浪静的风光。记住我的话, 永远不要丢弃它。”

捧住《圣经》的霎那, 烦恼和苦闷仿佛已被牧师的话涤除。心平静了, 并且真的泛起一丝恬淡的波澜。以后数周, 只要灵湖有空, 必约她去教堂, 但灵湖本身并不信教。她把鹄送进教堂, 便逗留教堂外的野地里采摘野花。鹄问她: “你为什么不去教堂?” 灵湖狡黠一笑, 轻声说: “因为我能自救。”

她能自救! 鹄默默咀嚼灵湖的话。那么, 她需要被救啰? 可上帝在哪里? 他旷课、酗酒, 日甚一日。她和他在众叛亲离中建筑的小窝, 如大海中飘摇的一叶孤舟, 随时有被风浪吞噬的危险。她的心再也不能因圣经故事, 圣经唱词而光风霁月了。

他在哪里?

那个冬日的风雪夜, 鹄坐在缝纫机前, 不时凝望黑郁郁的窗口。窗外, 隐约可见枯树败草被风雪袭击得起伏不定。她觉得她和他的命运正像窗外的枯枝败草, 任凭风雪浸淫, 毫无半点反抗能力。

正当鹄出神之际, 坐在客厅的一位男青年起身, 手里拿一件小孩的新棉衣, 满脸堆着感谢的笑, 说: “现在雪好像小一点, 我该走了。” 话音未落, 只听一阵狂风, “哗” 从地上卷起, 似要将整座屋宇连墙端起, 震动得天窗玻璃格格作响。鹄与青年不由互换一个惊惧眼神, 等狂风弱些, 鹄仍心有余悸地说: “再等等吧, 现在出去, 人都站不稳。”

男青年低叹一声, 重新坐回沙发的身体刚刚平稳, 只听门“哐” 一声响, 雪人似的他, 带着浓重的寒意和酒味撞进来。他脚步一个踉跄, 低俯的视线出现了男青年的一双 “狼”牌运动鞋。

“你大哥爱穿 ‘狼’ 牌运动鞋。”鹄第一晚的话清晰回荡耳畔。他的脑袋冲血般往后一仰。看到的却是另一张陌生的脸。

“你-----是谁?”

他结舌发问, 巫小雨三个字电光火石般从脑际一闪。曾被这三个字调动的情感骤然复活。他口里喘着粗气, 耳膜内充塞着曾经臆想调笑声。 不同的, 这一次眼里没有嫉妒, 没有痛苦, 只有恨和埋怨。是巫小雨彻底扰乱了他执意坐守的平衡; 是鹄见过巫小雨后放浪迷蒙的眼神, 崩溃了他道德的防线。他们一唱一和, 为的就是拉他下水, 让他身败名裂, 使他有国难回, 有亲人难投。

哦, 多么卑鄙的人群, 多么无聊的人生。他头痛欲裂, 脑神经已被劈成两半。他转辗头颅, 口腔内干燥极了。他不要看到任何人, 不要听到任何声音。可是, 男青年的嘴唇嗫嗫嚅嚅, 似在辩白什么。鹄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恍惚中, 他听到鹄的叫声。 他难以遏止心头燃烧般的灼痛, 将手朝门外一指, 对着男青年和鹄嘶声喊: “滚-----” 他的眼睛爆满血丝。他怒视着鹄, 没有温情没有挽留。他不再需要鹄了。那个, 他曾愿像浮士德那样大叫一声, 你真美啊, 然后死去的满足和颤栗早已远离他的灵魂。 

“滚!” 他大声咆哮。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投身进这茫茫的风雪之夜。最初, 冰凉的雪珠像硬的砂粒, 肆无忌惮地袭击她裸露在外的肌肤。她眼里落进的是砂, 呼吸的是砂, 耳朵里灌满的是砂。砂受体温一热, 化作水, 不小心一吸鼻子, 犹如一道冰流划入心肺, 冷得彻骨。 

在与风雪争斗的时刻, 她忘记自身遭遇, 忘了他的绝情, 一种求生存的本能, 驱使她如何躲避自然的捉弄。渐渐, 当与自然争斗得累了, 天地似锻炼够她的意志, 变得不那么桀熬不驯: 风力衰退, 雪珠也寥若星辰起来。天地间忽然变得空荡、寂寥, 仿佛刚才的山呼海啸仅是人们幻觉作祟。

鹄一步一个趔趄, 那声绝情的 “滚” 字, 如沸水煎熬全身的每个细胞。

他竟对她用 “滚” 字。

大哥与她争吵时, 常叫她滚。他不同, 那个给她起名鹄, 那个曾温柔地抚摸她脸颊, 说, “你是我的天使”的他, 怎么可以使用如此粗蛮、无情的字眼? 

鹄毫无知觉地向前走去。雪照亮了她的脸颊。她那唯一与雪白世界不同颜色的黑发, 在空中飘飘扬扬。她怎么会在这里? 鹄蓦然驻足, 怔怔盯着雪地上凌乱的投影。她的家呢? 她茫然四顾, 天地间只有渺小孤单的身影。

为什么会站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 到底为什么?

心底除了悲哀外, 无法回答呐喊心头的疑问。于是, 继续往前走, 边走边出神地凝视移动在雪地上的黑影, 那已不是一具血肉丰满的身躯, 而像一根冰柱。如果, 她又一次驻足, 痴痴地想, 如果就此悄悄让雪干干净净地埋葬了, 谁会记得她的音容笑貌? 这就是生命吗? 生命到底是什么? 大哥四处奔波, 苦苦哀求她出国为了什么? 她混沌半生, 最终在他的热吻中以为发掘自己, 结果又如何? 只值一个滚字。这也许是生命的意义。生我之前我不知道我是谁, 生我之后我又不知将滚回何方。滚, 对, 就一个滚字。

当灵湖在男青年的引领下找到半昏迷状态的鹄时, 她正精力衰竭地半躺在一棵树旁, 脸微侧, 面对天空。被雪映照的脸像一尊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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