鹄没有再回黄房子。她在灵湖的帮助下另租下一间宿舍, 每天埋首缝纫机前, 苦度晨昏。这段时间, 他没去找她, 似从地球上消失了, 谁都不知他的行踪。直到一个多月后, 他没通过期末考试, 随之下一年度奖学金被取消的消息传开, 才像一枚炸弹, 将整个中国留学生圈子炸得沸沸扬扬。
关于他没通过期末考试一事, 留学生宿舍流传多种说法: 有人说, 凭他扎实的功底, 缺几堂课根本不是问题。是教授对他心存异见, 扣分不公; 另有人说, 是他神思恍惚溜了一道题, 致使考分出乎意料地惨。不管众人如何猜测, 谁也没亲眼见到他的考卷。但他得知奖学金被取消那天, 仓皇奔向系主任办公室, 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实。
那时圣诞、元旦刚过不久, 空气里依然弥漫着浓烈的节日气氛。他怀揣成绩单, 一路狂奔。太阳真美, 他呼吸着清冽潮湿的空气, 不时抬起脸, 让暖融融的阳光亲吻冰冷的脸颊, 他的脑袋清明如月。过去的一切, 如一场噩梦, 在他的狂奔中倒退。
他的指尖触到成绩单一角, 仍难以相信这是真的, 是他的期末成绩! 他要求重新考试, 要求系主任重新考虑有关取消奖学金的决定。这样想着他觉得一切还有希望。
他就那样口袋里揣着成绩单, 怀存一份希望地走进系主任的办公室。
他敲门时, 系主任正埋首一堆文件之中。
他的肩上仍然被两片阳光照耀, 系主任的眼皮跳了两跳, 发觉他身后的天空白得如雪, 示意他把门带上。
系主任微笑着问他有什么事。系主任似乎慈蔼的笑给了他勇气。他诚恳地希望系主任重新考虑取消奖学金的决定。他说这对他非常重要, 真的!
系主任一开始不知道他是谁, 听完对方自报家门, 就是那位令教授同学颇有微词的男生, 一阵嫌恶, 冷冷地说: “如果能够重新考虑, 早就考虑清楚了。”
他倒退两步, 问: “就这样决定了?”
“定了。” 系主任仰起身子, 双手合抱在啤酒肚上, 心头忽然异样一跳。
从系主任嘴巴里吐出的 “定了” 两字, 如一瓢冷水, 兜头而落。鹄的面影清晰如画。他想到了以后漫长的日子: 带着被取消奖学金这一笔可耻记录, 哪所学校会再要他? 携鹄一起回国? 心立刻像被蝎子蜇了一口, 痛得缩作一团: 父亲的绝情, 大哥的回避, 一瞬间, 诸般回忆纷纭而至, 本已虚弱的心灵, 突然涌出孤注一掷的决心。
他不能妥协, 他要再一次为他的前途请愿。可是, 过分的绝望、痛苦和冲动已扭曲了他的面孔: 他脸色苍白如纸, 双目阴鸷, 两条浓墨似的眉毛更是颤抖得成不了直线。他试了几次, 口腔里发不出声音, 于是, 手伸向口袋——
当系主任看到他的手伸向口袋, 直觉告诉他, 那里藏着一把锃亮的手枪。
“不许动。”
系主任猛地惊跳起来, 并且, 动作熟练得像经历过无数次模拟实习, 拉开抽屉, 抓过一把真的手枪----双手颤抖地握住枪柄, 对准手无寸铁的他。
“举起手。” 系主任一边嘶声吼叫, 一边急按电铃。很快, 门被打开, 秘书尖叫一声, 拨响校保卫队紧急电话。当校警从他的口袋里仅搜出一张成绩单, 惊瘫在座、虚汗淋漓的系主任, 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最近美国校园枪击事件实在太多, 我……唉, 看到他把手伸进口袋……” 系主任摇摇头, 站起来, 略显惭愧地握了握他冰冷的手, 道歉道: “对不起, 我会重新考虑你的请求。”
他却再也听不清他所希冀的这句话了。
当黑黝黝的枪洞对准他, 最初的恐惧电流般掠过全身后, 所有人类的喧哗与骚动消失了。世界真静, 真静。那洞口, 在他的视网膜内加深、扩大。他走进了一条黑暗、潮湿的隧道。
他感觉不到自己移动的脚步、和急喘喘的呼吸。终于, 他疲惫了。他行将闭上眼睛的时候, 隧道一端出现了光亮。他追随着光亮, 眼睛被猛烈刺痛了。与此同时, 一片又一片白色的羽毛像雪无声地飘落……
他仰起失血的嘴唇, 多么温柔的触摸, 多么洁白的世界-----这是属于天使的世界。
他颓然倒地时, 听到了来自心灵的呻吟, 那里已经洗净了人世的烦恼和悲哀。他被天使吻过的脸, 像婴儿般纯洁和宁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