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梦见自己伫立一座宽大的石阶上。台阶与台阶间的距离足有一人多高, 若踩另一台阶, 先须蹲下身子, 双手支住粗劣的水泥石面, 然后, 伸出一只脚, 慢慢试探性地往下走。可是, 当他蹲下身体, 河水已经上涨。河水拍击石阶, 发出哗哗水声。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站到河边。他伫立石阶时并没看到水。疑惑间, 只听一阵突突的摩托车声音。他倏然回望, 见大哥头戴盔甲, 风驰电掣般冲过身后宽阔的石桥桥洞。
“大哥。”他惊喜地抬起沉重的双腿。
大哥如机器人, 对他的呼叫充耳不闻, 甚至没朝他多看一眼。他绝尘而去时, 只留给他撕裂神经般刺耳的噪音。
他突然站起。这是在教室, 老师和同学以为他有疑问。
他的视网膜内只有一泓柔波微漾的河水。水在脚边打着漩涡, 触摸他的大腿。他陶醉了, 凝视着它不断变换的妩媚形态, 渐渐, 水漫过膝盖, 胸脯…… 他猝然坐下, 听到自己喉头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河水、石桥、台阶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正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 面对无数道猜疑、困惑的眼神。
课间, 一位曾去他家吃饭的中国同学关切地问: “你没不舒服吧?”
“没有。” 他平静地说。
同学仍不放心追问: “你在想什么?”
“大哥。” 他脱口而出。
“想家了吧?” 同学理解地拍拍他, 突然间, 由这句话勾起一腔思念之情, 自语: “我们真是离家太远了。” 他叹息, 从自身情绪中解脱出来, 宽慰他: “其实, 拿到移民应该回去一次。你看小张夫妇, 正准备回家过圣诞呢。” 说完抬头, 发觉对方已不见踪影。
他又一次在梦里见到了大哥。
那是一片苍翠蓊郁的竹林, 竹叶鲜润碧绿。以前怎么从来不晓得这块胜地? 他意外欣喜地顺着竹林小道探径访幽。眼前的绿渐渐被一股奶酪似的乳白冲淡。那缕白雾氤氲缭绕, 仿佛仙女甩出的水袖。 飘飞处, 只听竹竿枝叶噼啪作响。白雾越来越浓, 雾中升起一架竹榻, 榻上躺着一个男人。
“大哥。” 他惊呼, 冲将上去。
他从床上冉冉而起。他光裸脚踝, 走出卧室。他发出的动作惊醒了鹄, 见他无声地开门, 幽灵般闪进夜空。她忍住叫醒他的冲动, 尾随他出了家门。
加拿大的十月, 风吹在脸上刀割般痛。草地上、树叶间笼着白霜, 一阵风过, 发出凄哀的簌簌声。鹄瑟瑟发抖, 抱住双臂, 一步步追随他的脚印。见他穿过马路, 遁入黄房子对面杂草丛生的小树林里。
他白色宽大的睡衣罩住僵硬瘦弱的身躯。他目视前方, 旁若无人。疾跑中, 他缓缓举起双臂。他看到雾, 就在前方。 大哥-----他嘶哑地喊, 快步如飞。
鹄渐感体力不支, 遥远地, 只见雾同他的衣衫融为一体。一根横躺在地的半截树根拖住鹄的裙裾。她啊一声, 倒地时, 似见他已相随云雾,飙升而去。
鹄很快被他的梦魇折磨得心神憔悴。他呢, 不梦见大哥的日子, 身心各方面与常人无异。 一天傍晚, 鹄忍不住哀求道: “不要再吓我, 我受不了啦。”
“我怎么吓你?” 他不解地反问。那时, 他脑袋清醒, 只是有点落落穆穆, 并不知数晚梦魇给鹄带去的惊吓。
“你……”鹄欲言又止。想说明, 怕加深他的创痛, 闪烁其词地问: “晚上都做些什么梦?”
“梦?” 他的脸霎时阴晦了, 怔怔地出会神, 喃喃道: “是大哥, 他不理我。”
“他不理就不理。”鹄生气地说。
“他不理我。” 他像没听见鹄的话, 眼里闪过一丝绝望的光, 自语般道: “他不理我。我真希望他骂我、揍我、唾弃我, 可他不屑理我。”
“听着。”鹄抓过他的手, 说: “你大哥他早就有女朋友了。还记得巫小雨吗? 还记得那天回来后我为何会突然生病吗? 是巫小雨从他妹妹小雪那里听来的。 你大哥, 在我走后很快另结新欢。”鹄说到伤心处, 眼泪流了下来, 泣诉道: “他不是人。当初想利用我, 跪天盟誓, 什么恶心肉麻的话都说得出来。我……我真不该太轻信他, 听从他的安排。我爸妈就一直不同意。他们说, 这种做假的事怎么使得? 况且天高地远, 言语不通, 万一出点事, 找谁去?”鹄说到此抽噎着, 泪流满面。她捂着脸, 整个身体因压抑而抽搐。而他, 仅茫然地瞟她一眼, 反问: “女朋友? 大哥他逢场作戏的女朋友很多。不过他----对你是真心的。” 他深吸口气, 说: “不然, 他用不着煞费苦心送你出来; 更不会不接我电话-----”
“煞费苦心? 你以为是为我好? 不, ”鹄摇头, 冷笑一声, 说: “我算彻底看清他了, 他---心里只有他自己! 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什么一拖就是八年? 这八年来, 他几次三番言而无信。是我耳根软, 每次, 都被他骗得死心塌地。这次出国, 我为他牺牲那么多, 以为可以赢得他真心, 从此过上正常的小家庭日子。谁知, 他还是花心不死。”鹄说着, 脸转向他, 眼里迸射着一丝柔光, 伸手搂住他, 道: “不过, 我还是得感谢他, 感谢他把我送到这里, 与你相-----”
他痛苦地将她轻轻一推, 扭过头去。
“你说过,”鹄颤声说: “在爱面前我们是纯洁的。”
他浑身一抖。
“你说过在爱面前我们是纯洁的。”鹄大声说, 泪如雨下。
他停住想要离去的脚步, 双唇依然紧闭。
“我们没有错。”鹄冲过去, 再次抱住他僵硬的身体:”为什么你要跟自己过不去? 他们不理就不理。你有我, 有我们的爱。我要给你生儿育女, 我们的家庭很快会强大起来的。”
“可是,” 他挣脱她的怀抱, 苦涩道: “没有他们的祝福, 说什么都是空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