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湖和数学系的另外几对夫妇分别接到邀请, 去黄房子聚会。不明白这对夫妇为何请客, 更不明白自己为何也列入被邀行列, 灵湖放下电话寻思: 他们怎么想起请客来了? 难道有什么喜事? 是----鹄怀孕了? 她的耳畔似乎又响起他们在那天午后昏乱疯狂的痴语, 颔首微笑。
灵湖最后还是穿了鹄亲手缝制的衬衣。那是一段水红色的仿真丝, 胸襟和袖口褶着荷叶花边。灵湖, 作为他俩爱情的见证人之一, 在以后对人散播小道消息时, 从不遗漏那件衬衫。她一再强调, 鹄这辈子恐怕也只一针一线缝制过三件衬衫: 他一件, 她一件, 还有她同学一件。
灵湖是第一次去黄房子公寓。室内陈设简单, 像大部分留学生临时搭建的窝一样, 挑不出一件像样家俱。卧室门上的大红剪贴喜字, 却从寒酸中跳出一份温暖与特殊, 又因颜色的浓烈, 与室内的摆设及氛围格格不入, 盯它看久了, 便显出剪字的仓促。 灵湖入座没多久, 听客人说他们在补办婚礼呢。
婚礼也能补办? 尤其在这捉襟见肘、艰苦卓绝的留学阶段, 如此的闲适和奢侈实在有点出人意料。灵湖充满疑问的眼睛, 直勾勾地研究起这对新人来了。三个人生活同一屋檐下不满一月, 灵湖对他仅点过两次头。记忆中的他不是愁肠百结, 便是恍惚如梦。他像最受上帝青睐、抑或愚弄的人, 上天入地, 凡人须一辈子慢慢咀嚼消化的快乐和痛苦, 他, 弹指间, 似一一领略。
他是灵湖三十五年来遇上的最捉摸不透的男人。她甚至无法对他使用心理测验。鹄却不同。鹄的烟视媚行, 鹄的单纯质朴, 貌似脆弱、易摧, 实则蕴含极强的韧性。灵湖凝视着她薄施脂粉的脸, 脑海里突然跳出W. 欧文的几句话: “一个温和柔顺的女子, 缓步于生活丰盛的坦途时, 是那么软弱依人, 而且禁不起一点小风浪……忽然, 以全副的心力奋起, 以大无畏的精神, 去承受厄运最痛苦的打击, 真是天下再没有比这个更动心的事了……”
她怎么会在大喜之日联想什么 “厄运”、 “痛苦” 等字眼? 灵湖当即深刻谴责自己。鹄以女主人的身份给客人端水果, 倒饮料, 轮到灵湖, 灵湖敏锐地觉察到她眼神内的忧虑和不安。
“鹄-----”
灵湖脱口唤她。鹄微微一震, 朝灵湖投去虚弱的一笑, 就闪避一旁, 再不与她对视。
整个聚会, 她进进出出, 象有做不完的事。 当有人起哄要他们老实交待恋爱经过时, 她才信口胡诌道: “我爱上他时, 他才13岁。”
“什么?”
客厅内一时哗然, 人人期待她讲下去。 连他也不例外, 略显惊愕地看着她, 像第一次才认识她。
“他是我们那条街出了名的小神童。”鹄深情回忆: “小小年纪带一副眼镜, 走路时双手反剪后背, 屁股后只差甩一根长辫子, 便活脱脱一派私塾小老先生的风范。我呢, 像许多自以为脑筋差的女生, 对成绩好的人怀有某种毫无条件的崇拜, 哪怕对方在我眼里还是个孩子------”
“你那时多大呀?” 有人立刻问。
“17岁。” 她毫不避嫌道。
“哇, 真够可以的啊你。” 有人猛捶他一拳道: “地下姐弟恋进行了那么久。快说, 是怎样触的电?”
鹄说: “我先认识他大哥。”
他一听这句话, 眉头一跳, 脸部肌肉微一抽搐。她瞥他一眼, 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 轻声说: “他的大哥比我又大四岁。记得那天, 大哥, 还有几个朋友在我家讲做生意的事, 我不感兴趣, 就端着一盆水出去洗头。洗完, 眼睛被头发遮着, 看也不看, 顺手将水往街中心泼。”鹄回眸笑睨他一眼, 道: “谁知, 他正好经过, 从头到脚淋了个透。 大哥听到叫声, 从屋里出来一看, 哈哈大笑, 说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鹄说到此, 大家都笑, 只有他没笑。他仍是那副略带吃惊的表情, 看着她的嘴唇在蠕动, 对她叙述的记忆没有任何概念。
“你们-----是云南人?” 有人稀里糊涂地问。这下大家笑开了, 都说, 云南人倒未必靠泼水寻找意中人。
“他被水淋湿的身材十分瘦弱,”鹄在笑声中继续道: “我一甩头发, 不好意思地对他说, 你的衣服湿了, 我哪天给你做件新的。 那年, 我刚上职业高中的裁剪班。对做衣服兴趣浓厚。”
“做了吗?”
“做了。”鹄说: “喏, 他不正穿着吗?”
众人的眼睛刷地射向他, 他也低下头看了看, 有人笑出声, 问: “你十三岁就有这么大个了?” 问话一出, 客厅里的人笑得东倒西歪。鹄也跟着笑, 过后认真地解释: “衣服当然不是他十三岁时做的。不过嘛, 他现在的身材跟我当时的估计也差不多。”
灵湖远离人群坐在一个角落。她不时伸手摘一颗葡萄, 嚼动的双唇似带上推理的功能。嘴唇一抿, 眼里迷惑的浓雾便清淡了一层。那件衬衫, 鹄曾在她的眼皮底下飞针走线---- 没错, 就是那件衬衫。鹄-----并不像她表现得那么单纯。他们……灵湖似乎感觉到了些什么, 又说不清楚。整个聚会,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 与众宾客貌合神离。
深夜十二点钟, 客人们吃够闹够后, 才一个个满足地离去。屋子里立刻静了, 客散人尽后的静仿佛格外有它独特的空冥。他被灯光拉长的身影, 徘徊不宁。鹄默默收拾一桌的杯盘狼藉。偶尔, 酒杯与碗碟碰撞, 发出一两声清脆零落的回音。他的眉峰不易察觉地轻轻一跳。
“鹄----” 他的声音充塞着迟疑和挣扎, “我想, 还是你给家里打个电话, 让他们转告我父母。”
鹄没有回答, 机械地擦着桌子。
“你觉得怎么样?” 他又问。
鹄飞速瞟他一眼, 垂下头, 低声顺从地说出一个好字。
那时, 国内正是中午时分。电话铃响时, 鹄的父母坐在门口拣韭菜。鹄的母亲刚从女儿以前住的闺房出来, 眼里还噙着相思的泪; 一接鹄的电话, 只哽咽一声女儿的乳名, 泪控制不住成串地往下掉。可是, 很快, 泪止住了, 眼里盛满了惊惧和不安, 讷讷重复: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父亲见母亲神色异样, 大踏步过来, 拨开母亲笨重的身体, 才拎起电话 “喂” 了一声, 对方已是嘟嘟的忙音。
打完电话, 鹄仰靠墙上, 长吁口气。灯光下, 她略显苍白的脸纯洁得不染一丝尘埃。他的心一阵悸动。他粗糙的手指划过他光滑的皮肤, 梦呓般说: “在爱面前, 我们是纯洁的。”
“是的。”
他试图对她笑一笑, 可不知怎么, 笑得如此脆弱, 流星似一闪即逝, 剩下的竟成一脸苦涩。鹄伸手攀住他的脖颈, 提醒他: “今天是属于我们的日子。”
“嗯。” 他的喉结艰涩地一滑。
“你----不高兴?”
“没……真的没……”
鹄深望他一眼, 没再说话。”
当两人相拥着走进卧室, 电话铃骤然响起, 两人同时一震。 他松开鹄的手。
“别去接。”鹄平静地说: “肯定是我爸打来的,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会说什么?” 他的不安愈重了。
鹄却温柔地吻他一下, 说: “新婚之夜, 我们有理由拒绝任何干扰。”
那一晚, 电话铃断断续续, 响彻通宵。
两天后, 他接到父母与他断绝血缘关系的声明。电话直接打到系里。他坚持要跟大哥通话, 父亲恶声道: “你巴不得他早死, 还放什么屁。” 咔嗒一声, 就此简单、果决地砍断了二十七年的血肉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