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搬出了黄房子, 回到留学生宿舍, 与一位三十五岁的心理学女研究生灵湖合租一套两室一厅的公寓房。
说服她搬出黄房子的理由很简单: 自从递交申请移民的律师费后, 钱开始入不敷出。住黄房子半地下室只化三百元钱, 是便宜, 但比起找人合租, 还是要贵出近五十元的月租费。她呢, 自从病后, 生命也仿佛结束了一半。她这儿看看, 那里走走, 不管做什么, 心里充塞着难以名状的空虚和冷漠感。所以, 他说与人合住, 也不反对。
他呢, 自从听到她在病中呼喊大哥, 心里骤然升起一股强烈的羞耻及犯罪感-----它们, 其实早已躲进他心深处, 只不过没勇气去正视。她的呼喊, 犹如洪流溃决了灵魂闸门, 他便像一位练功念错了秘诀的武士, 胸膛里奔涌着两条相冲的血胍: 一道是情欲, 一道是罪恶。它们相互冲突, 逆向而行, 时而使他如入烈焰繁花之境 , 时而又如身坠万仞玄冰之中。
有一晚, 梦见自己在人流中很开心地走着。很多人都认识他, 笑着叫他的名字。 “你回来啦?” 大家对他招呼着同一句话: “你回来啦?” 梦醒后, 他茫然四顾: 自从和她搬进黄房子, 就像与世隔绝一般。他们一对孤男寡女, 同住在这天堂不是天堂、地狱不是地狱的环境中, 实在有太多机会可以利用: 他的眼前幻现出他闯入浴室, 强行抱起她, 走向卧室等种种**暴力等镜头, 额上顿时虚汗淋漓, 暗自庆幸自己醒悟得早, 没有酿成千古之恨。
“到人群中去。” 他激动自语。他要离开黄房子, 回到人群中去, 将他人生中这一段难与人言的无耻之欲, 永远葬送在黄房子。
决心一下, 顿感浑身轻松。搬离黄房子前, 对她的态度, 又恢复到最初进黄房子时的隔阂。他高昂着头进进出出, 对她视而不见, 眼睛的余角甚至还挑出了她身材的许多缺陷。他在心底对她冷冷一笑, 自己也完全相信, 发自内心的冷笑将冻结对她的所有欲望。
心理学系的女研究生灵湖有一头齐腰长发, 发泽乌黑油亮, 随她走路时身体的幅度甩来甩去, 时刻作凌飞腾跃之势, 活像林中女妖。
灵湖除一头女妖式的长发, 还有一张扁平黑黄的脸。留学生圈里有人说她像朝鲜人, 被她听到, 立刻纠正说, 干脆叫我印第安人得啦, 别那么文绉绉地, 什么朝鲜人, 我这张粗糙原始的脸哪配得起? 她说话时, 双瞳深邃莫测, 瞳仁四周波诡云涌, 令与她交谈的人随时会产生被捉弄之感。所以, 留学生圈里都知道灵湖是个人物, 可灵湖却没有知己。
他和她搬进来那天, 灵湖不在家。等他去了学校, 她独自在卧室整理房间时, 灵湖披散着一头长发, 悄无声息地斜倚在她卧室门边, 嘴角微露出惯性促狭的笑。她偶一回头, 正好碰上那对狡黠的黑眸, 不由一怔。灵湖将长头发拢到胸前, 自我介绍: “我叫灵湖。”
“灵-----湖?” 她重复, 声音很不确定。 百家姓里有姓灵的吗? 她紧盯着这位新室友, 眼里流露着好奇。
“别这样瞪着我。” 灵湖 “嗤” 一笑, 用力将长头发朝脑后一甩, 问: “是不是觉得我这造型很眼熟? 嗯-----像 <<与狼共舞>> 里的那个女人?”
“与—娘—共舞?” 她愕然反问。
“啊? 哈……” 灵湖忍禁不住, 笑着跑了出去。才跑出公寓门, 就捂着肚子笑, 笑得又弯下腰去, 眼泪也流出来了, 还是笑, 无法控制。
“灵湖, 你抽什么疯?” 有人恰好路过, 好奇地停下脚步, 问。
灵湖立刻神情夸张地问: “你们谁听说过与---娘---共---舞吗?”问完, 尖声大笑。就这样, 他和她重返留学生宿舍不过一日, 通过灵湖之口, 所有的人都知道, 原来他娶了一只绣花枕头。
她原本性格开朗, 爱与姐妹们嬉笑怒骂的。自从出国以来, 一为身份特殊, 二因周围的女士文化层次均比她高。大家聚在一起的话题, 不是问你国内专业, 就是今后在加拿大的打算, 很少有她插嘴的份。所以, 不用尝试, 她早知趣地将自己深锁闺房。她避得了别人, 却躲不开灵湖。自从开头那次简短的交谈, 灵湖像对她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有意无意总爱在她周围打转。不喜猜度别人的她, 渐渐以为是灵湖的热情, 反对她心生感激。
一次, 听到灵湖房中传出歌声, 竖耳谛听, 是一曲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歌声一完, 灵湖的房门随之 “吱” 一声打开。
“你唱得真好, 我还以为是放磁带呢。” 她对灵湖衷心赞扬。
灵湖斜靠门框, 又是狡黠一笑, 说: “真是放磁带呢。”
“哦,” 她恍然大悟, 道: “我说水平怎么这样专业。”
灵湖大笑, 道: “呆子, 我骗你呢。是我唱的, 我在搞心理测验, 我说磁带你真信了。人的心理确是没有原则可言的呀。”
她笑笑, 并未因被当作试验品不舒服。事实上, 灵湖的恶作剧倒替她解了不少闷。他自搬离黄房子, 完全变了性格, 整天早出晚归, 对她更是不言不笑。两人同住一间房, 她睡床, 他打地铺, 每天他深更半夜潜入房中, 和衣而卧时, 她已鼾声四起; 她清晨睁开眼, 只见墙角一堆被褥叠得方方正正, 人早已不知踪影。那时, 太阳升得老高, 满窗鲜艳明媚的阳光, 不知怎么, 移过墙角那卷被褥, 给她带去的竟是满怀的寂寞和惆怅。她落落寡欢地躺着, 双目茫然无绪地随流动的阳光缓缓移动。 两扇敞开的壁橱: 一个属她, 一个属他。属于他的橱架上, 整齐地叠着几件替换的衣裤、毛巾被单等必需品; 她的橱内则如一间小百货店仓库: 卫生纸、胸罩、丝袜、围巾、内衣裤等交缠一起。远看, 活脱脱一堆等待被送往废品收购站的弃物。
这堆物里有一件东西留住了她的视线-----是那件她为他做了一半的衬衫。望着它, 她开始怀念黄房子的种种好处, 以及他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 她如何教他嗑瓜子。她回忆着, 舌尖情不自禁如蛇信子般在空中灵动。可, 失去了他集中的眼神, 她顿感索然无味。 她继续慵懒地躺着, 直到日光彻底从屋子里溜走, 才不情不愿, 又无所事事地在霎时变得灰暗的空间活动起来。
一日, 她痛下决心整理壁橱, 并重拾起那件未完成的衬衫。针线起落间, 宛似看到他瘦怯伶俜的身影, 一失神, 针尖戳到了指头, 一小滴饱满鲜艳的血霎时涌出。 她用嘴吸吮, 忍不住想, 若还在黄房子, 被他看到了, 不知他会作出什么样的反应呢。她仿佛感到了他一字黑眉的颤动, 心旌一阵摇荡。
灵湖不知何时已经回来, 猫一样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旁。
“想男人了?” 她随意一拍她肩膀, 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捏住衬衫一角, 叹息道: “现在恐怕很难再找到像你这样的古典淑女。”
她被灵湖一称赞, 不好意思一笑。静默片刻, 没话找话地问: “你----结婚了?”
“结婚?” 灵湖幽幽一笑, 反问: “结婚干吗? 为让男人拥有一个合法强奸的对象?”
“你瞎说什么呀?” 她难堪道: “说得这么难听。”
“好听又怎样? 好听能遮掩一些令人作呕的事实?” 灵湖嘴角一撇, 鄙夷道。
灵湖对待婚姻愤世妒俗的态度,犹如一位被欺骗和压迫已久的女子, 最终挣脱了枷锁。这对她是陌生的。她发觉, 灵湖思想的所有片鳞半爪, 对于她都是陌生的。
“以前有一对与我合住的夫妇, 表面上齐眉举案, 令人羡慕, 那男人却有一恶癖: 喜欢女人来月经时行房事。女人不同意, 就强迫。你说, 这不是强奸是什么? 不过……”她话锋一转, 暧昧地瞟她一眼, 说: “你们是我遇到的最安静的一对夫妻。他----该不会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吧?”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 说: “别对我咬文嚼字, 我不懂。” 说完, 站起身返回宿舍。她在灵湖眼里是明显生气了。灵湖一怔, 又不在意地耸耸肩膀, 独自哂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