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她终于看到了他的笑容

作者:王琰    更新时间:2014-11-05 14:31:38

克蕾蒂安的当选可谓众望所归。有关新移民法案的各项条例快速纳入实施计划。留学生相互见面的第一句话, 都是移民批下来没有? 或者, 拿到体检通知了吗? 大家喜笑颜开, 争相传播各类申请移民的最新动态, 律师费也从高不可攀的五千加币跌到二千五百。 尽管如此, 还有一批成竹在胸的穷学生稳坐钓鱼台, 静观事态发展, 他们走的是不请律师之途。

“不行, 一定请律师。钱我有。” 她第一次对他疾言厉色。他微感不悦, 争辩道: “我只是跟你商量, 并没说不请。”

“当然是请。” 她又一次强调, 口气明显缓和。她眼睛望着别处, 清瘦的脸庞仿佛已经感受到遥远日光的照耀, 放射出一层近乎梦幻的颤悦。大哥若知道了, 不知该有多高兴呢。

等待与律师面谈商洽的日子, 她坚持不下厨房, 仿佛会谈的成功与否, 完全取决于她外形的保养程度。他认为她是过分紧张, 调侃地问: “去见律师跟进厨房有什么冲突?”

“我不想一身油烟味地去见律师, 给人印象多不干净。” 她说。

“一身油烟? 你以为律师就不食人间烟火?” 他笑道: “人要吃饭, 就得进厨房, 律师也不例外。”

“反正……我觉得不舒服。”她固执道。

她非但不进厨房, 吃完饭, 碗也懒得洗。洗手间成了临时化妆室: 穿衣镜前排了一长列五颜六色的指甲油、唇膏、眼影、眉笔等;  她的时装, 也一套套从皮箱取出运进化妆室, 尔后, 又成套成套支撑在衣架上, 琳琅满目地挂了一客厅。她每试一套时装有着绝对自信, 从不征求他的意见。所以, 他只能单凭服装的款式揣摩她着装后的风姿。

黑色的曳地长裙, 裙身窄窄一束, 这是最能体现女性曲线美的款式。他轻轻抚摸柔软吸手的裙料, 似感觉到她肥硕臀部的湿热, 手掌心沁出一层细密汗珠。他又去看另外的时装: 有湖水般轻柔似梦的长袖连衣裙, 有风靡奥斯卡颁奖典礼的袒胸露乳式, 还有最具中国古典美的锦绣旗袍……服装即人体符号, 这是他生命中苍白的一页。他一一逡巡, 急切中带一丝慌乱, 展现眼前的服装似乎已具备了生命实体的意义。

去见律师那天, 她选择一套纯白的西服套裙, 头发缩成他最喜欢的雾鬓风鬟型,  脸颊两旁各垂一只象牙白的心形耳坠。她款款而出时, 脸上微带紧张。白色! 白色对他有许多象征意义。他怔怔地看着她, 似又迷失进那年夏天逼人的热浪。

市中心一家高级酒店, 律师就在与卧房紧邻的客厅接待一批批申请移民的留学生。律师肥胖的身躯瘫坐在沙发上, 偶尔, 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进来, 递给他一叠材料。

整个交谈过程没有超过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内, 律师对他指指划划, 根据他的专业及工作经验算分, 看他是否具备申请移民资格。 然后, 是他俩在一份表格上签名, 签完名, 两千五佰元, 即被划入律师名下。这样挣钱的手段真是杀人不见血! 他握住笔的手沉如千斤。

她的中英文签名倒是毕恭毕敬, 带着对律师满怀的感恩戴德。两千五佰元买一纸保险, 买一份很快能与大哥团聚的希望, 她的心里唯有感激, 感激到底有人肯收钱, 并且答应办事了。

她一直饱满激动的情绪, 在与律师握手道再见时受了点小小挫折: 律师不光故意捏紧她的手不放, 还在她屁股上**地拍一巴掌-------这一掌, 拍掉了她所有的喜悦。当她并肩与他跨进电梯, 禁不住举起手, 怨恨道: “那个老色鬼, 差点把我的手指捏断。”

她雪白的手指依然带着挤压充血的红晕------它向四周扩散, 色泽变淡; 再看她的脸, 交织一股被侵犯的恼意和寻求保护的楚楚可怜。他的眉毛着了火似地颤动, 那充血的手指如一根导火线, 点燃了积压心头的不平与愤懑。他飞快揿住电梯停止的信号, 旋风般冲出电梯。她一怔, 随即追出去。

“你干什么?” 她一把拽住他。

“撤回申请。” 他说得咬牙切齿。

“你-----” 没想到他这样意气用事, 她又是后悔又是着急, 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 眼泪已开始溢出眼眶。他由于被她死命拽住, 难以脱身, 便掉过头, 这一眼, 她雨打梨花似的柔弱及无助彻底征服了他。他猛张开手臂, 将她拥入怀中。

他的拥抱对她来说并不代表什么。 任何一位男子在那种情况下都会对她张开双臂、 以示安慰的, 何况, 他们还是亲戚。她后来对自己如此解释, 心里随之轻松、坦然了。再加申请移民进展顺利, 她的心更像一片迎风的帆, 时刻被鼓胀得满满的。

她常拿一些陈芝烂谷的事逗他说话。比如, 那年夏天去他家拜访时许诺的衬衫。他立刻追问: “对了, 那件衬衫呢, 你怎么没给我做?”

“做了。” 她的声音低下去, 忸怩道: “你考上大学后, 大哥骄傲地说, 小弟是堂堂大学生, 哪能穿你这双没文化的手做出来的衣服? 重新给他买几件名牌去。”

他哈哈放出两声短促、响亮的笑声。她率真、毫无矫饰的语言, 如同一支旧歌谣, 把他引向了那条混浊、凝重的古运河畔, 引向了年少时曾鄙薄的出生地。

她终于看到了他的笑容, 很受鼓舞, 竭力想再挖掘些有兴趣的话题。可惜, 虽然同住护城河边十几年, 能供两人回忆的东西实在不多。她一时无话可谈, 他一时笑完后也无话可接, 两人脸上均保持笑容, 嘴唇蠢蠢欲动, 好像都有讲话的意思, 又都听不见对方一句连贯的话。她的目光不能再集中地注视他了, 散漫地东张西望一番, 落到茶几上一包新启封的香草瓜子, 立刻想起他小时候爱嚼蚕豆的趣闻, 忍不住笑道: “大哥说你小时候爱嚼蚕豆, 嚼一颗蚕豆, 算出一道数学题。怎么? 现在数学题难不倒你了? 不爱嚼蚕豆了?” 说完看着他笑。他也笑道: “现在的人不兴嚼蚕豆。”“那就嗑瓜子, 嘴巴闲着多难受?” 谈笑间, 顺手夹起一粒瓜子,  只听 “喀” 一声, 几乎不需要任何嘴唇的动作, 掌心已赫然躺着两片完整的瓜子壳。

“你嗑瓜子的本领真高。” 他由衷折服道: “我的舌头笨, 吃不到瓜子, 反让牙齿咬得鲜血淋漓, 心早寒了。”

她稀奇地斜倪他一眼, 说: “这是很容易的事啊, 你看-----” 她又夹起一枚瓜子, 送到唇边。她的嘴唇像初夏里的第一批草莓: 色泽鲜润, 芳香诱人。他恍惚地站了起来。那时, 她正准备给他放慢嗑瓜子的动作, 见他突然过来, 本能地将身体往左边一移。这一下意识的保护性动作, 立刻提醒了他的身份。他干咳两声, 道: “快嗑呀, 我倒要看个究竟。”

她认真地示范给他看。她说嗑瓜子关键在舌尖。舌尖的机敏和热情起着不可忽略的决定性作用。话音刚落, 只见粉嫩的舌尖蛇信子般在空中划过一道灵动、诡谲的红光, 手掌心又是两枚整齐的瓜子壳。

他用手掌死命抵住沙发, 体内的热, 仿佛已集中到脸上那两扇窗户: 他目光灼热, 像要喷出火来。 这热量是有传染作用的, 一心沉醉在自身解说加表演中的她, 忽然不知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说着说着, 平静似水的胸口蓦地蹿出一柱火焰。火焰的力量快速蔓延, 她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像被燃烧了似的, 燥热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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