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雾中, 有张鲜亮的嘴唇向他张开

作者:王琰    更新时间:2014-11-05 14:31:19

她在某一天清晨醒来, 看着天窗口一线微露的晨晖, 屈指一算, 已出国一个月。 当初稀里糊涂被大哥送出国, 对时间没有任何概念, 大哥说快, 真以为很快。 谁知, 一个月过去, 办移民没一点消息。 她催促过他几次, 他说在等律师。一个等字, 叫她看到了希望, 再加上, 她本不是那种热衷喧闹、 耐不住寂寞的女人, 便暗自把出国当作另外一层意义上的搬家。

家, 从小到大, 她对家的概念情有独钟。三十个春夏秋冬, 除去上学上班, 手头上大把的业余时间都是被消磨在家里的。只要能静静守候窗前, 倾听过来人往杂沓的脚步声, 再翻一翻新潮的时装书, 琢磨一番裁剪技术, 她对人生幸福的理解便无更多定义。

黄房子半地下室的环境使她相当满意。虽然光线黯淡, 整个面积比在中国的新村老家还大, 尤其是与厨房相连的客厅, 像文化宫的练功厅一样宽敞。她职业的目光一眼看出, 这是块理想的服装店面。 只可惜, 那扇唯一的天窗太矮太小, 矮得与外面的小马路平行, 以至于, 她坐在沙发上也只能够瞧得见行人的脚。

那次炒菜, 两人不欢而散, 过后, 他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继续抽时间教她做菜-----这计划, 逼得她流连窗口的时间少了, 与此同时, 做菜的水平正日益提高。其实用不着他指点, 她也可独掌一勺, 但他好像很不放心她单独行事, 每天再忙必抽空回来。

他的脸照常毫无表情, 而目光里流溢出的某种赞许使她轻松。 他不说话, 她也闭拢嘴巴。两个人周旋狭小的厨房, 要做到不说话容易, 想避免身体的碰撞却很难: 比如, 清蒸带鱼, 她细致地切好葱、姜, 再往鱼身上洒了盐、白糖及陈酒, 总觉还缺点什么。 这时刻两人都不说话, 可忽然间, 仿佛同时想起了蒜头, 争着伸手去拉冰箱扶把-----她的手率先拉住扶把, 他的手自然就覆盖在她手上。虽然他很快挪开手, 她的手背仍不正常发烫。由于意识到手背的热度, 她便觉得他一定看穿了她的意识, 心里别别扭扭的, 整个动作在这层别扭心里的操纵下, 有了几份神经质。

每当这类尴尬场面, 他会轻声说一句: “我来, ” 手臂随之绕过她背部。 假如她在这时猝然转身, 便与他胸贴胸, 脸对脸。好几次, 觉得自己软绵绵的乳房, 轻擦过那绷得像块石头的前胸, 脸红了, 并且下意识偷觑他一眼: 见他的一字黑眉小游龙般隐隐游动, 其他脸部表情沉着, 一如往常。倒好像, 她撞着他, 是由她的鲁莽造成的。她便想起大哥的话一点不错, 他是位不折不扣的书呆子。而他的书呆气, 又与大哥是多么不同啊。

她和大哥的初识, 即是从跳贴面舞开始的。那年, 她所在的服装厂和大哥所在的录音机厂搞联谊舞会。 大哥被一群年轻人包围着, 随心所欲地跟着迪斯科音乐抽动四肢。 灯光下, 他身体在动, 嘴也在动, 听不清说些什么, 只听到他周围年轻人的笑声。他的嘴唇, 他舞动的身体, 在她年轻的眼里魅力四射。她的眼睛始终追随着那个迷人的身影, 直到他感觉到了她无声的召唤, 走向她。

他舞姿潇洒, 动作轻狂, 把她搂得那么紧, 边舞边凑近她耳边说: “你的腰真软, 真细, 我想现在就亲你一口。” 那晚舞会, 他就站在厂门口等她, 女伴笑着把她一推, 声音酸溜溜地说: “他在等你。不过当心, 别让他给拐了。”  他听到了她女伴的警告, 一伸手亲热地搂住她, 好像他们已经是一对恋人那样。她无力挣脱他的诱惑。她已被他的舞姿、被他强健的体魄吸引住了……

无数个傍晚, 与小弟一块做好菜从厨房出来, 她会情不自禁想大哥, 回味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他呢, 吃过饭照例去学校自习, 周末停留在家的时间不知不觉增多。

她看电视, 他手捧书本偏坐一隅, 偶尔, 会朝电视瞟两眼。 虽然不装闭路只能收两个地方台, 地方台却也有地方台的好处: 每晚半小时新闻过后, 接二连三播放一些爱情娱乐片。 有天晚上, 电视里正演一部法国故事片。法国影片善于捕捉人类灵魂中隐秘的、稍纵即逝的欲念----性欲, 而它又恰恰是违背正常的伦理道德, 为世俗所不容的。 

她英语不好, 看不懂来龙去脉, 只见一风度翩翩的老年男人与一青年女子相爱, 两人在一起, 如同两座喷薄的火山, 疯狂得令人窒息。片尾, 老人给女子买了一幢房子, 两人正在新房沉溺爱河, 突然, 门开了, 门口僵立着一位英俊青年。他尖叫一声, 步步后退, 不幸堕楼身亡。老人仓皇追随, 裸奔下螺旋形扶梯, 拥尸痛哭……

电影完后, 五分钟广告, 紧接另一部法国片。她关掉电视, 问: “那青年是谁?”

“老人的儿子。” 他说。

她难以置信地瞪视着他, 涨红了脸, 结巴道: “她, 她是他儿媳妇?”

他仿佛还沉浸在电影的某个片段, 突听她自语一句: “太不道德了。” 眉毛一跳, 目光犀利地瞥她一眼, 似自问般道: “什么叫道德? 什么叫不道德? 这世界上没有人能完全道德, 除非所有人能完全道德。”

他的话, 她似懂非懂, 也没多少兴趣深究, 只是, 再难保持那笔挺的坐姿。她站了起来, 去厨房给自己倒杯雪碧。她的嘴唇滚烫干燥。她喝饮料时给他传递一种十分饥渴的印象。

那一晚, 他在她披散一肩黑发走进浴室的同时, 把自己锁进了卧房。

浴室经过一段时间的静止, 发出 “蓬” 的水龙头声响。他在黑暗中幻想那无数柱水流喷涌而下的激情, 他的卧房里便弥漫起一团湿润的白雾。雾中, 有一张鲜亮的嘴唇向他张开。他屏息凝视, 额角上珠汗滢滢。他灵魂的真空, 贪婪地想要把它闪光的每处细节吸收眼底。

那一晚, 她由于电影的作用, 睡得迷离恍惚。朦胧中, 感觉风正随点点月光从窗口溜进来; 小路边一排不知名的植物, 伸长它们阔大的枝叶, 随月光给她的身躯投上一层斑驳的叶影。 风吹过, 叶影摇曳, 她的手情不自禁地抚摸起身上光滑柔软的睡裙。 出国这么多天, 她第一次感到了灵魂深处的某种饥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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