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6岁之前(在故乡)

作者:韩红    更新时间:2014-11-05 07:01:55

1、出生

人生总是处于一种“岛”的状态,四面环水,或是孤立无援,或是依水而生,或是出入自如。人在各个阶段,穿梭在不同的“岛”之间。

我在母亲腹中的九个月,是我生命中第一个蛰居的“岛”。在羊水的环绕下,我日日汲取着来自母亲的濡养、精华,等待着离开岛屿、登上大陆的时日。

我不是外星人,也不是孙悟空,我实在无从忆及自己出生时的场景。听我妈妈说,我是在一个袁姓乡下接生婆手里来到人世的。我也无暇去考证,何必呢,我是谁?我又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人物,至于将来是不是,到将来再说。那时的我也许早已化为灰烬,还要去理会什么生前生后事呢,多余!

事实上我的记忆力是非常惊人的,但外人无从知晓。我也许是世界上罕见的几个“超忆症”者之一,有着近似病态的摄像机式记忆。我最初的记忆是我与死亡的插肩而过,刚刚学会走路的我在一个军营里蹒跚学步,跌倒了,正要匍匐爬行,一辆绿色吉普向我冲来,我本能地爬着,车子紧贴着我“嘎”地刹住了。

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弟弟出生时的情景:那一天,屋内聚集了许多人,却无人理会我。我茫然不知所措,孤独无助地在人群中穿梭。突然我发现了救星,穿着草绿色军装的爸爸,他面露喜色,忙前忙后,我上前拽住他的衣角,希望他能陪我玩一会儿。我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轻轻推开我紧紧拽住衣角的手,嘴里不住地说:“马上,马上!”若干年后当我重新清理这个记忆图像库中的场景时,我明白这一天是弟弟出生了。

2、“自闭症”

记忆中妈妈老是病怏怏的,经常卧病在床,有时会被送医院,当然这种情况很少,因为医院离得很远。更多的时候,家里会请来老中医,用一些稀奇古怪的方式治疗,诸如让我妈妈吸香烟、用烟熏等等。有一次,妈妈可能是被送医院了,没人再搭理我。我独自跟一只小猫玩,手里捏着一粒黄豆大的塑料珠子,玩着玩着,我把这粒塑料珠塞进了自己的鼻孔,然后拼命使劲地用手指头抠,却怎么也抠不出来了。我肯定没有哭,但很着急。我似乎是一个不长泪腺的小孩,根本没有哭的功能。妈妈总在人前夸奖我,说我只要是自己摔疼了、碰破了,从来不哭的。此时家里的大人们终于察觉到了我的危难,有人提出也送医院吧,但是出现了一个非常聪明的人,我已无从知晓是谁了,他(感觉应该是她)让我摁住那只没有珠子的鼻孔,然后使劲向下呼气。我照着她说的那样做了,塑料珠当即从它不该呆的地方出来了。一件看起来似乎是十分困难的事,解决起来却原来轻而易举。

照现在的眼光看,我似乎是有些自闭症,但情有可原,我没有玩伴。我常常自己跟自己玩,觉得弟弟的藤制摇篮不错,趁空时就会爬进去躺一会。好容易家中来了几个小朋友,我们玩捉迷藏,我躲进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的大衣柜里,他们找不到我就回去了。而我却在大衣柜里睡着了,后来不知是我自己出来了呢,还是大人们终于找到了我,总之我没有被憋死,否则现在的叙述者就不是我了。

3、凉鞋

因为妈妈身体不好,有时外婆就会来帮忙,有时我被寄放在外婆家。那是夏季的一天,我穿着一双不合脚的咸菜色塑料凉鞋,是圆头镂空的式样,也许是太喜欢这双鞋吧,明明已经不合脚了,我却还穿着,舒服不舒服自己最清楚。我不会与人沟通,我没有把穿着这双鞋走路脚疼的事告诉别人,再说外婆家也没有我其它的鞋了。外婆送我回家了,她一手拎着一篮子鸡蛋,一手牵着我。外婆家和我家就隔着一条河,却没有桥,必须绕道走。一路上,我忍着脚疼,一声不吭地走着。碰到几个看上去不那么友好的小青年,我很害怕,我害怕他们会抢外婆手里的鸡蛋。还好,我的想象只是想象,没有真的发生那样的事。但对于我来说,那是多么漫长的一段路啊,脚的痛苦与心理恐惧交织着。事实上很短的一段路程,却好像走过了一个小孩子所能想象的最为漫长的距离。

4、买藤椅

家门口路过一个卖藤椅的小贩,欺负妈妈是妇道人家,身边又只有两个孩子,在价格上漫天要价。这时“天兵”驾到,外婆家的舅舅来了,他与那小贩争执起来,最后竟以拳脚相加,他把小贩狠狠地教训了一通。我从未见过他如此这般“凶”相,虽然客观上他帮助了妈妈,但我对他的印象从此却大打折扣。这种坏印象还源于有一次舅舅在外婆家的宅沟里将一条刚捉到的大鱼重重地砸在站在岸边的我身上,要知道我比那条鱼可大不了多少。如今昔人已逝,藤椅尚存,总有一种异样滋味在心头,也许是我对于别人太过苛刻,以致于到了不分立场的地步。

5、上学

也许大人觉得我是读书的料,我应该去接受教育。一个长相清秀的女青年在我家附近一个闲置的村办铅笔厂里教小孩子识字,我被送去了,和另外四、五个小孩一起开始了蒙学生涯。我现在真的想不起当时究竟学了些什么,但是和蔼的女老师和一个面孔白净的凶巴巴男孩在我的记忆图像库里清晰地存着。学了什么都不重要,但是从此开始,我变得不像原先那么自闭了,我变得活跃起来。甚至在家门口当起了小老师,模仿老师的样,给附近差不多大的小孩比划着做小老师玩,那情形更接近于在舞台上的表演,虽然在此之后我似乎再无这种表演上的天分了。

6、交往

我和周围小孩的交往多起来了。在他们的家里,我吃到过农家酿制的甜甜的高梁酒,见到过船员家里漂亮的香烟外壳。也见识了一个那个时期的“贵族”:一个海军军官家属,因为会讲话,嘴像抹了糖似的,被人称做“绵白糖“,一个圆脸庞的胖女人,她家里有许多吃的东西,却从来不会拿出来给周围的小孩吃。虽然我妈妈也是部队家属,而且我父亲的级别要比她丈夫高一级,但我那时就觉得那个女人是那样的“与众不同”,与周围世界格格不入。我那时很是鄙视她,鄙视她的小气、鄙视她的虚伪。

小孩之间交往有时会传播一些从大人那儿“批发”来的二道消息。有一天一个常和我一起玩的女孩悄悄告诉我,"M主席"是坏人。在那个年代,这种话是连小孩子也不许随便乱说的。家家户户的墙上都贴着他的标准像呢,我当然明白个中厉害。我告诉了妈妈,妈妈嘱咐我,这句话就此打住,再也不许继续传播下去了,我做到了。

7、办丧事

在老家时逢到办丧事,我不知为何死活不愿戴上白纱或者黑纱。那一次去世的好像是与外公辈份上的,一个巨大沉重的木制棺材由四五人一起抬到埋葬的土炕里,我站在一旁直愣愣看着,并不害怕。等到清明节祭奠祖先需下跪时,我又倔强地不愿弯下双膝。我想我肯定不是因为感觉晦气或者对死亡的恐惧而拒绝这些,也许我的骨子里生来就与这类事物是相抵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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