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C来电说,下班后喝杯咖啡吧! 这才省起,实在已经很久没见了。都市节奏就是这样,人人都被绑在时间的战车上,往往不能自主;想要偷得浮生,谈何容易! 还是约在老地方吧!那间街角的Delifrance。到了那边才赫然发现关门,好像在装修的样子。我心中狐疑:以后那熟悉的招牌还会不会重现此处? 今天上午经过,已经重新营业,依旧是餐厅,但不再是Delifrance,它摇身一变,成了Pappa Gallo。原来,从法国摇身一变成为意大利,仅仅是一步之遥;何况,不管是那一家还是这一家,也都供应散发袅袅香气的「卡巴仙奴」。但是,顾客明显地少了。这街角的地段甚佳,人流很旺,九点半理应在星期天早餐的高峰期内,我从那偌大的落地玻璃窗望进去,已变得焕然一新的意大利餐厅,装修得比它的法国前身要讲究许多,但,只有一个中年人在低头寂寞用餐。记得最后一次到那家Delifrance,是去年十月底的一个星期天下午,我与一位来自美国的朋友相约,哪里想到竟然满座,逼得我们只好站在街角匆匆说了一会话便道别。忆起那个人群晃动的下午茶时间,我脑海里便盘旋着「租约期满」四个大字,猜想必是因为业主加租,于是演化成了这样一种老板更新、招牌转换的故事。 这餐厅对面的「澳门茶餐厅」,位于另一处街角;这个连锁餐厅,老是人满,不论甚么时间去,几乎都会见到门外有食客排队轮候入座。因为慕名,有好几次企图光顾,但每回都给那气势吓退。在它傲然挺立在这拐角处之前,这里一直都是西餐厅,也数不清换过多少个老板几多种招牌,全都以结业告终。说是风水吧,同样一个地方,怎么一家家都撑不下去,唯独这澳门茶餐厅开得红火?看来,街角的咖啡馆,虽然占了地利,受不受欢迎,还有其他因素,包括不可知的因素。 都说近几年香港的咖啡馆明显地多了起来,走在路上,冷不防一阵咖啡飘香便扑鼻而来,在寒冷的冬日里,尤其叫人心中腾起一股温馨的感觉。但说起咖啡馆,不能不提及天下闻名的巴黎咖啡座,前年冬天的一个夜晚,我们正在塞纳-马恩省河畔的拉丁区走着,冷风乍起,冻得直哆嗦,便一头扎进巴黎圣母院旁边的一家咖啡座,听那钟声在寒夜里沉沉荡开,叫人想起雨果的著名长篇《巴黎圣母院》,怀疑夸西莫多在敲钟。位于塞纳-马恩省河南岸的拉丁区,星散着历史悠久的巴黎的大学,它因当初走动在区内小街上的大学生们都操着一口流利的古拉丁语而得名。这些大学生们在小咖啡馆喝咖啡,也在小酒馆喝酒;他们不是朗诵就是争辩,有时狂欢一旦一言不合便扔出白手套决斗。如今,古拉丁语不再流行,决斗也成了历史,但大学的文化氛围却保存下来了,游人们来到这里,总不免要到当年艺术家哲学家们坐过的咖啡馆喝一杯。我们不知道这家咖啡座的历史,不知道它当年是否也是大学生们流连的地方?我们偶然闯入,只是为了喝杯热咖啡取暖。去年春天也是在巴黎,那个下午,E陪我逛了好来坞电影《花街神女》拍外景的现场「花街」,沿路扮成过客,其实是边走边观察伫立在门廊下的神女;大概时间还早,企街的女郎不多,而且都是中年,叼着一支烟;并不曾见到年轻一族。之后,我们信步走着,见到一家街角咖啡馆,便进去歇脚,刚喝一口咖啡,冷不防就遭遇《卡门》,那旋律顿时烘托了人在「花都」的微妙感觉。真正享受咖啡,还是那天傍晚,几位在巴黎的朋友,请我们到圣日耳曼大街,喝那种巴黎人爱喝的两口便喝完的咖啡。这咖啡座也处于街角,室外的露天座位已经客满,我们好不容易才在室内就座,咖啡飘香,人声营嗡,堂倌来回奔忙,直把夕阳赶进地平线下。原来,这大名鼎鼎的「双猴」咖啡座,是当年海明威、沙特等现代主义作家聚集的地方。巴黎的冬天日短夜长,离开的时候还不到五点,但天己大黑,昏黄的街灯盏盏燃亮;巴黎的朋友指着邻近另一家亮着霓虹招牌的咖啡座说:那是「花神」,也是海明威他们当年常去的地方。 但也不是只有海明威才能使得咖啡馆发出光彩,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风采。茅盾的故乡乌镇,是江南水乡小镇,至今,村镇味道依然浓厚,但现在在那街角已有一家咖啡馆,名字甚为东洋风:「伊藤咖啡语茶」。当年茅盾离开的时候,这里肯定没有咖啡馆,茅盾当然也没有在家乡咖啡馆喝过咖啡;秋天的夜晚小镇静静,我们一脚踏入这偶然发现的「伊藤」,室内一片漆黑,只有轻音乐悠悠飘荡,随着我们进入卡座,头顶上长圆柱形灯罩内的灯光才温柔亮起,旁边还有几对秋千式的摇椅寂寞等待情人的到来。喝一杯爱尔兰咖啡,咖啡座虽然因没有茅盾坐过的历史而失色,但却又有乡间氛围的奇异感,那是一种村镇乡土味与西化咖啡情节的矛盾,可是,这矛盾又让偶然闯入的游人在这样的夜晚获得灵魂极度松弛的时光,甚至打烊时间到了,也还流连着不舍离去。老板笑嘻嘻地说:没关系,坐吧坐吧!但我们难道真的可以兴之所致,一直在那里坐到天明?难忘的还有无锡欧风街的「尚典咖啡」,比起乌镇,这里自然洋化得多,一杯「卡巴仙奴」,竟引来现场的钢琴独奏,叮叮咚咚将凉凉秋色敲进夜里;那落地玻璃窗外侧,潺潺泻下无数条弯弯曲曲的水流,我本以为是室外夜雨蒙蒙,仔细一看,原来是人工特意制造的效果;那营造的氛围,果然独出心裁。这和坐在湖州「雨果咖啡」的卡座同喝咖啡,烛光闪烁摇动的面影,即使是一样的情致,外观上却是大异其趣。后来一想起「尚典咖啡」,总觉得那是一片钢琴声穿过江南漫漫秋夜的意象。可是,我不知道何日可以重临,即使真的可以再来,或许也是别一样的情致别一样的心思了。在现实生活中,重归的足音,实在太难不染上岁月沉重的风尘。 还记得在北京建外大街街角邂逅Star Bucks,同样是在秋夜。它室内布置简单,没有烛光也没有钢琴,角落的沙发有一对西方中年男女在细语。我靠窗坐下歇息,望着街灯下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突然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手持鲜花,站在我旁边,不断重复地说:先生,给您的女朋友买一束花吧!那种不顾一切的固执的温柔,叫人不忍开口拒绝。回头再喝,那杯美式咖啡已经微凉,甜味中透出些微苦意,只有香气袅袅,依然如故。 是的,偶然闯入的地方,可能会有小故事,但可能也没有,今年大年初三在澳门,中午走出葡京酒店,凭印象拐入马统领街,果然找到街角的「雅谷餐厅」。四年前也是在这里吃葡国餐,喝杯咖啡;于今环境未变,甚至有的侍者也还面熟,只是换了不同的顾客。但有些变化,恐怕是不容易从表面一眼看出,比方岁月的流逝,比方人们的心情。并不是小城无故事,只是怱怱过客无力追踪罢了。 最随意的,还是在香港偷得浮生。那家Pacific Coffee飘散着阵阵咖啡香味,我坐在温软的沙发上,邻近有几个年轻男女在悄无声息地滑入网上世界。已经记不清是巴黎的春风还是东京的夏日、北京的秋阳还是伦敦的冬雪,那些捎来的异地情态,剎那间澎湃我的脑海,我静静倾听那絮絮细语,灵魂早已越过千山万水,悠然翻飞;在这样慵懒的时刻,时空凝聚在眼前,没有间隔,显得意味深长。 好一个自我放逐的周末下午,在街角的这座咖啡馆独饮,甚么都想,零乱的;其实,原来甚么都不想。室内歌声飘荡,轻轻、悠悠、懒懒,溢满心间。 2005年2月12日 (刊于《作家》2005年4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