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兴记茶餐厅,是下午茶时间,周末的食客不多,零零散散的,大多数是上了年纪的老汉,叫了一件三文治或多士,再来一杯奶茶或咖啡,便坐在卡座上,摊开马经,一面看一面喝,好像在打发时间。忽然一场赛马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纷纷转过头去,望向电视屏幕,看着马儿冲向终点线,一个老者把手上的马经大力一甩,用短促的声音爆出一个粗口;其他人也都长叹一声。看来他们都是马迷,每逢周末都来捧场,看那神情,大概也是输多嬴少的了。居然如此,为何还要赌?那老者笑骂:「有睹未为输,谁知到下一场我就中呢?」那也是一个道理,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场怎么样,所以理论上永远有希望。就像六合彩,明知中奖的机率微乎其微,但人们还是前仆后继,一往无前;不给自己希望,那生活该多么沉闷。 其实他们花一点钱,来到这里,当然要给自己一个理由,实际上是打发时间。如果万一马儿跑出了,当然求之不得,回去可以跟黄面婆趾高气扬地吹牛,假如一无所获,也可以发泄一下,豪气地说,给马场铺草皮。 然后与那帮缺德鬼神吹,从邻里是非到国家大事,一会是小男人,一会是大丈夫,角色不断演变,当中夹杂着端促有力的单字粗口,听得人人筦尔。 有个中年平头的汉子,我每次去,总见到他,拖着一只哈巴狗,似乎与东主很熟,一进来,便大大声扬手打招呼,然后找了个地方坐下,把狗链绑在桌子边,兀自喝咖啡。自在得好像就在自家一样.他跟老板说:「……你就好啦,唔似我,周末都唔知去边,留喺屋企老婆又嫌阻定,咩喇喇声出来喷口水咯!」那壮年老板陪笑道:「裴哥讲笑啊!呢度小本生意,两餐都难搵,世道艰难啊!」那裴哥骑骑笑,「禾秆冚珍珠,发达没人知啦喂!事头婆呢,又去打麻雀呀?好心奇佢唔好成日打呀,帮老公你收下银都得啩?」老板苦笑,「边有你咁好命啊!」「你真系识得讲笑,抵你发达!」「我都想,六合彩又唔中,X!」粗口张口就出。 这老板有个老爸,我不知道他是自己创业还是老爸留给他的生意,他老爸有是也会来帮忙,收一下钱,或者繁忙的时候送点心,但他有些颤巍巍的,令人担心他随时会栽下去。所以他大部份时间都坐在柜台上,无事就看报纸,偶然瞥一眼电视,或跟着客人的话题陪笑。早上繁忙时间,人到中年的老板娘还保持身材,坐镇收银处的柜台上,她戴着眼镜,衣着举止端庄,与周围的气氛不太谐调,只顾收钱找钱,一脸的酷,偶尔抬起头来望一眼,也不大说话。 其实我已经许久没来了,茶餐厅虽然装修过,但格局没变,客人似乎也没变,左右两边靠墙是两列卡座,中间一行是圆台,配上几张无靠背的櫈子;但那老侍者不见了,我没好意思问起,只是怀疑他也退休了。上一次来,大约是大半年前了,我听他和熟客聊天,他站在卡座边,叹息道:「……唉!人又老,钱又冇,做埋呢几个月,都要退休啦!行都行唔郁啦,即使老细唔炒我,我仲留喺度做得乜?费事留度现世!」而原来的中年女侍者也不见了,听说她不久前在端茶时滑倒,跌伤盆骨。这茶餐厅经常抹地,有时正在吃东西,她便神不知鬼不觉飘了过来,喝一声:「抬脚!」没想到她竟会倒在她抹过的湿滑地板上。 我忽然想起十多二十年前的一个朋友,他也在茶餐厅做过,一有空他们几个和大师傅便聚在一起打牌,总是输多嬴少,一个月发下的工资加上小费的总和,也总是不够家用,他明明知道不对,但不能自已。「没法啦,做这一行的,总是希望有意外之财,无端端发达!」无端发达恐怕很难,我后来也没有他的消息,因为他也离开那茶餐厅,不知去向。 替换那老侍者的是一个中年人,风风火火的,咋咋呼呼的,几次几乎把客人的茶杯撞翻,老板看在眼里,几次忍不住出声:「小心点啊华叔!」他也不以为意,只是淡淡一笑,依然故我.跑堂的阿婶也换了,这新来的也人到中年,人人叫她肥姐,听那口音,乡音未改,估计是福建人,小心翼翼,满脸陪笑,我要了一个茶餐,她问了一句:「走唔走奶?」见我望了她一眼,她赶紧解释,「有的客人唔要奶,搞错就唔好啦!」厨房是开放式的,有两个大师傅在忙碌,其中一个瘦小的,大约是主力,他不停地在煎蛋、整三文治,另一个是戴眼镜的中年人,繁忙的时候,他也客串跑堂的角色,一面抹额头的汗,一面匆匆端茶端咖啡给顾客。 我本来认为,餐厅就是餐厅,那是吃饭的地方;茶室就是茶室,那是喝茶之处;两者界线分明,决没有调和的余地.没有想到来七十年代初期来到香港之后,才知道香港有一种叫茶餐厅的地方。起初也不觉得有甚么特别,也就是比较廉宜的吃饭喝茶的食肆而已;但去的多了,这才发现它是街坊式的食肆,人多的时候,男的女的陌生人彼此挤在一起,没甚么人的时候你可以独占一桌悠哉游哉自得其乐,客人的衣着也很随意,西装革履固然有,他们大多是保险经纪之类,在这里便喝茶边拉客,也有做三行的工人下午茶时间歇一会,准备再战。当然也还有像我一样的街坊,只是喝一杯,填填肚子,吹吹水而已。 那天早上上班时间,阴晴不定的天气忽然变脸,下起倾盆大雨,一时之间路上行人鸡飞狗跳,这茶餐厅本来早上时段人就多,碰到雨天生意更加兴隆,所有座位都无虚席。雨伞滴着雨点,纷纷插进柜台旁的水桶里,在旁边滴湿了周围一地。那老板忙得走动不停,一面吆喝:「交叉甜,外卖!」「咖啡外卖,走甜!」堂倌急步而来,端上我早先叫的早餐,牛油面包煎鸡蛋午餐肉,那杯咖啡重重放在玻璃台面,发出「呯」的一声,香气袅袅而来。我听着那雨声哗哗地打在门上,暗想,这时分,最好就躲在这里笑看风云。 最尴尬的,是在繁忙时段要搭台,但这是茶餐厅惯例,墙上便贴着告示:「四人位,繁忙时间请合作」,已经讲到如此明白,你还能不乖乖就范?卡位上面对面坐着一个陌生人,已经很不自在了,如果是个年轻靓女,就更加不知如何是好,望也不是,不望也不正常,最好赶快交钱走人。 虽然香港茶餐厅的丝袜奶茶很出名,但我从来也没喝过,因为心理上抗拒。以「香港茶餐厅」命名的餐厅,在内地已有多家,可见其名的吸引力有多大。在苏州大学,也有家「香港茶餐厅」,我们在那里吃早餐,C问我,「要不要试一下你们香港的奶茶?」我敬谢不敏。也许是保守,但不必勉强;喝东西罢了,在香港已经喝不惯奶茶,人在别处,也就没有必要强自己所难了。 2009年3月20日 (刊于《百家》双月刊2009年第3期,2009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