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腥风满楼为哪般

作者:浴火胡杨    更新时间:2014-10-11 11:33:41

1.庙小神灵大

我今儿说的,是个唐朝的故事。

故事发生的地儿,是一个叫长乐坡的小镇子。具体地说,在古唐长安(即今西安)城近郊。只不过,随着城圈的扩大,它今天被划进了西安城内。可在唐代,它还在长安城东边的春明门外,离京都约九里远。天底下啥都在变,就数长乐坡这地名儿怪,打取好后就一直没变,一直流传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哎,你可别小瞧了长乐坡。它虽说只针尖一般大,却是出奇地古老,也大大的有名哦。——传说上古时候,少说也得是五千年前罢,就有个仙人云游到这儿。这老兄见此地风水极佳,就想多盘垣几日。只可惜,愣是没现成的地儿歇脚。于是,便顿顿脚,在浐水旁就地垒起一处高台,筑了间茅屋。从此,人们就管这儿叫长乐坡。这地儿,慢慢成了沟通关中平原与太行、山东和江淮的陆上要道。后来人烟渐密,慢慢成了个镇子。

一晃便是数千年。汉武帝时开凿的漕渠,由西向东而来,就在这儿与自北南下的浐水交.汇。漕渠可了不得,说它是历代、尤其是大唐帝国的一条命脉,一点儿也不夸张。这镇子依漕渠一字而起,自李唐定都长安以来,因此处水陆并举,成了京城一大货物商客集散地。如今,这长乐坡早已是人烟稠密、铺户繁杂。特别是长乐坡拱桥西南这一带,可谓气象万千、极一时之盛。——这是一条今已废弃的宽广的古河道,河沿斜过小镇;中间却又分外开阔,平日里林木森郁,丘石兀然。这儿书肆、茶坊、当铺、杂货滩、酱菜园、小食铺星罗棋布,散落其间,多得数也数不清。而它的四周,屋子一家紧挨着一家,又是一家跟一家在比敞斗高。平日里,这儿几乎没一刻不是热热闹闹的;而赶上晚照渐收、炊烟渐起的时分,又是份外的温婉,那平和淳美劲儿,没法提。如若逢集,或是到了岁末年初,街头巷尾更是驴鸣车动、人声鼎沸,喧嚣不已。忙乱中的那一派勃勃生机、洋洋喜气,活脱一幅最质朴的大唐世俗风情图。

现如今好说穿越。下边,我就带各位穿越回一千年前的唐朝。

穿回到唐长乐坡。


2.杀机

这天,真叫冷得慌。

我说的这天,正是唐开元十九年(公元731年)的大年初六。我说的冷,一是天候实情。去年三十以来,赶上了一连七、八天,三秦的天空都是雪蒙蒙的。京都长安城内外,尤其是临山又傍了河的长乐坡一带,更是着了魔似的往下泼雪。到了今儿晌午,老天总算开了眼。不过,满地还象是裹了一床白被单似的素得吓人,风儿也比往日割得紧。一是人世氛围。——这天长乐坡这儿的情形,却大大的变了个样,变得让这儿的乡亲不认得了。

要说这变化打今儿何时起,还真说不准。不过,说是从今日午后,这镇子就象是一锅熬得过了气的药,透出的是那种死的气味,却没丁点错。一条五十来步宽的官道,由长安城婉延而来,象一条经天白练,穿小镇而过、直到远处突兀的山崖前。今儿,它的脸面被人踏得脏稀稀的,更像是一条游荡到山沟间快冻僵了的青涩的怪蟒,在夕阳下习惯性地、神经质地一伸一展着。而眼下,不甚宽敞的小镇街面中心,突然涌入了众多剽悍而陌生的中、青年人,眼里都隐隐约约有一股凶光。就像是这蟒长出的狭长而曲折的手脚。本地乡亲们多选择闭门谢客。逗留在外的人们,要么是三五成群,暗地里窃窃私语、议论纷纷。或者行色匆匆、巴不得能早点儿回家。不久后,这些人又西过长乐桥,如入水入沙地一般,悄无声息地不见了踪影。留给人们的,是无尽的疑惑和不安。可怕的是,这疑惑和不安,并没有随那些人西去,倒还在街面中心发酵、挥发和蒸腾。尤其是镇子东边、长乐桥两头的地带。


3.歇仙楼

这究竟是咋回事?——也许会有性急读者会说,别问啦,你倒是爽快点,给一股脑交待完。莫急,莫急。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接下来,我就带诸位来找一找其中的答案。

长乐坡镇自西向东,一路铺展开来,到浐水前堪堪顿住。河西的极盛,恰与河东的节节荒落相映成趣。虽然早就有座宽大的长乐桥,将东西连成一气。不知为何,这河东还是像没掺足酵母的面,总发不成个样儿。挨着长乐桥西,是一家叫“歇仙楼”的酒楼。这儿的人说,这“歇仙楼”的前身,便是把这开了小酒店的屋子,跟当年的仙人栓在一块,是有些年头了。要说在地势高爽的古漕渠大堤旁,再没其它屋子,倒是一点儿都没错。可认定它就是那仙人筑成的小茅屋,这话就像前面我提到的传说,到底是真是假,如今还真不好说。故事或小说,也就是古人讲的传奇,说到底只是一种游戏。这说法在古人那儿是挺自然的一件事,到了今天,反觉得有点儿生疏别扭了。这家小酒店,是栋座北朝南、底里架空了半人高的单层单歇山茅屋。屋子有五开间大;大概是年头久了,显得陈旧粗俗了些,倒也不失古意,尤其是待客的大堂四面有窗,白壁间竟然也胡乱留下了不少骚人墨客的书画题记。它虽无楼之实,却有楼的气度。它的东南脚下,便是离横跨浐水仅一箭之地的古石拱桥。这楼梯口的西面和北面,眼下被几面屏风生生隔断。离屏风一尺许,是一个大铜炉,里边碳火正旺、暖意融融。一长溜南窗关着;两扇东窗却开着。东面视野极佳。别说是脚下的街面,就是约三里外山谷旁的官道有人转出,这儿也是一望便知。

楼外有寒风掠过。


4.异人

楼里也有风。

寒风乎?暖风乎?都是,又都不是。这就怪了,你也许会这么说。没错,楼是没啥特别。怪的是楼里的风。晚唐诗人许浑《咸阳城东楼晚眺》说过,“山雨欲来风满楼”。他说得没错。今儿长乐坡山雨未到,可这不大的酒楼,眼下却已是满楼来风。——好一股腥腥的风。

这,得说到是一个人。一位陌生来客、布衣老者。据店小儿说,瞧见这老儿先在街面逛了半天,前晌上得楼来,就一直没挪过身。此人咋一看,似一和气慈善的老乡绅。年纪约莫七十,胖大身材、斑头圆脸;一对小眼半闭起来。若是剃了头,活脱一个正打着坐的老和尚。小眼配长眉,挺暖挺逗。眼下,这位客人就扶膝端坐在雅座尽头的东窗前。而这人面对的,是又宽又大的食床。床上,除了一只空空如也的大酒樽,便只有东北角那一坛业已开了封的剑南烧春。他的左腿旁,搁着的一把长柄马刀。此人今儿早早用重金包下整个店面,不许旁人涉足。精明的店家,也早瞧出了今儿的特别。因了这客人,所以酒家老板搬了个木桩,守在门前左侧,又早把他的婆娘支到街口,叮嘱留意远近的动静,客人非请莫到。这一来往日生意红火的酒家,生生不见别一个人影。那小二,是个见事多多的小人精。他从老者偶尔一皱的眉头,觉出怪来。细瞧,有股子杀气。安顿完这老者,小二一溜烟跑了,躲到远远的官道旁,半天都没踏进店前一步。那股浓重的疑惑和不安,不仅在这人待着的楼上发酵、挥发,还被小儿和酒家老板,带到了空空落落的官道旁。


5.老刀客

老刀客?

这是店小儿说的。他说的是一个“怪怪的老刀客”。没错,慈眉善目的老乡绅,跟长柄马刀搁一块儿,是挺怪的。你会说,这老人压根就不像个靠谱的刀客。连小儿也瞧出怪来,还瞒得、杀得对手?不过世间怪事甚多,以貌取人可是要吃亏的。这老人待在此地已有一个多时辰。乍一看,他脸上木木的;细细一瞧,嘴角却透出一股淡淡的讥色。他面对的,是高耸的拱桥和桥下伸向远处的官道。眼前,除了那几个本地装束、略显的蛮悍的年青人在街头巷尾游动,依然是这么一个死气沉沉的小乡镇。而远处的官道,依旧宽厚又孤单,连一只活鸟的影儿也没瞧见。不久前还明晃晃的天色,说话间便晦暗了下来。倒是越过长乐桥,还有点生气。岸边一老一壮两位客商,一面与船家夫妇闲聊,一面关注着夫妇身后的官道张望。其中那个儿偏矮、身瘦面善的是个老者;另有一年近五旬的中年汉子,身量只算稍高,却是异常壮硕精健。这人正手把船家的长篙,舒缓地抚摸着……

老人牵回目光、起身准备小解。此时,东边约莫三二里地远的山脚下,忽然起了动静。――须臾,山脚小道转出一行约有八九骑,乱轰轰涌入官道。象是给点起了一蓬火,寂寞的大道忽然有了几分生机。这是一帮衣裳光鲜的年青人,看似踏雪赏春的贵戚子弟,正嘻嘻哈哈在相互追逐比试、一显身手。其中有两匹马儿马颈凑到了一块儿,马背上的俩人扭打着先后从马上滚落下来。那个小的跌跌撞撞地朝前奔来。后面的瘦高个儿心有不甘、骂骂咧咧地追上前来。

老人一笑,扭身下楼。


6.后来居上

这当口,有了新情况。

先是官道尽头的拐角处,移过来一个黑点儿,接着这黑点又翻身回过去。再后来,腾起几点白雾。这老人再定神一瞧,是一行三骑。疾驰了没多一会儿,又见这伙人停了停,随后不紧不慢地朝这边移过来。不久,又有一骠骑闪出山沟。只见这骑沿着官道一路狂奔而来,身后牵出了一长溜白雾。白雾愈卷愈烈,刚静下来的官道上,一时间蹄声大作。不一会儿,只见骑者已依次越过前面的三骑和那群年青人,迅速逼了过来。将眸子咬定这径向桥头狂奔的骠骑。眨眼间,这骑者已离桥头还有一二十丈远。

就像是身后有眼,老人走近楼梯口,又扭过身来。见此情形,他猛然睁开眼;长眉一动,那腿旁搁着的马刀,已然离鞘三寸。只见他陡然起身,一边目光越过桥东去,一边扬起左臂。而就在同时,桥下河岸边的那俩客商,也一齐掉头朝他瞅来。——显然,他俩跟他是一伙,在瞧他拿主意。而紧贴桥脚的“隆盛”院墙外的一处大草垛下,却有了动静:有一高挑个儿的年青人,拍了拍身旁卧着的一匹极骠悍的红鬃马。马儿簌地拔起身、昂起脑袋。此人的斜对面,有一长溜北背漕渠、南面官道的敞屋深院,便是帝都东市最大的南北货批发商号“泰和”的货栈。栈房西面尽头,一艘货船紧靠栈房而泊。这人一扭身,把眼光从那俩客商处牵回,虎视右前方的官道。这来骑依然没减速。而老人却随着来骑的接近,又把脸松了。随后,他垂下左臂。他断定,此人绝非自个儿要等的人,甚至都不是那帮人中的一个。

果不其然。眼见这一人一骑就要掠过桥去,却不料没等到得桥头,那骑者又猛地勒住马。那马儿也真是好样的,一声长嘶,前蹄急收,在雪道上抡了个圈,腾起数丈高的雪雾。这人是个二十不到的楞头青。只见他摘下头巾擦了把汗,随后扯开外套,翻身下马,把马儿牵到道北,自己竟大步走到桥下,捧起一把净雪塞进嘴里。然后,他径向货栈斜对面大院走去。

那儿是家大客栈,叫“隆盛”。

很静,出奇地静。


7.戏中戏

老人满意地点点头。可他转一想,又惊出一身冷汗。会不会又出啥岔子?他要找的人,难道还另有人在掂记着?

他突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奇了。离桥头远不过数百步,那帮骑者却又停了下来。他皱皱眉,强使自个儿不去瞎想。于是,他撇下那楞头青,扭头再看那官道上那帮骑者。许久,老人不禁暗自颔首。他把一只右脚支在床头,朝那拉在后面的三骑凝神望去,十有八九,这三人才是他等的人。瞧得出,虽说这久历江湖的老人,大体可认定来人的身份,却依然不敢大意,还眯起眼,死死盯着三位来客观察着。就在这三骑疾速超越了那群年青人时,领头的大汉却把马头一勒,让马儿的脚步放缓了。不一会儿,这弎人便与那群后来居上的年青人,混在了一块儿。而那俩在官道上追逐嘻闹的年青,却停下手转过身来大声招呼同伴。不一会儿,后面的同伴便赶了上来。这一行十一、二人骑几乎挤作一团,缓缓向仅三五十丈之遥的桥头移来……忽然,他眼前一亮。只见原先混入那群年青人里的三位骑者中,有两个似乎故意稍稍落在后面的客人殊为可疑。这两人正并辔缓驾,侃侃而谈。其中一位骑精壮黄骠马,一身宝蓝锦袍,阔少模样。此人虽然年轻,却异常粗豪剽悍,一把大刀隐约扣在左边马鞍旁。另一位黑马灰衣,是个商家账房先生装束。他瘦身狭脸,看似已年过五旬,神色坦然而又有几分精警阴冷。右手把缰,左手暗握折节铁鞭。

“左撇子”! 老人猛然醒悟。记得他当年的那个仇家,并不擅使铁鞭,倒确实是个左撇子。虽然事隔多年,面相有变,他却已断定那老年汉子,便是他寻仇已久的人。于是冷哼一声,拔地而起。右手抄起桌旁的大刀,疾袖左手,扣定两把三棱箭,眸子咬死印西桥,并在其前后不断睃巡。对印西桥过人的武功,老人了然在胸;而此人之狡诈权变、善结死客,却更令他顾忌重重、不敢大意。他把手搭在了身旁的大刀上,心底窜起的那股兴奋里,又多少带点儿紧。——狭路相逢,一场绝杀便要开始了!只是那群年青人,似乎对眼前即将遭遇的劫难混然不觉。孩子多可爱。如果有一两个因此被误伤,未免可惜。

好静,静得好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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