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月亮(5)

作者:董立勃    更新时间:2014-10-09 14:08:52

8、

躺在队部他的单人床上,王贵田看见了挂在墙上的手枪,它的形状很象是个惊叹号,使看到它的人总是不能平静。他腾地一下坐了起来,取下了手枪,他用红绸子擦去了枪身和枪膛里的尘灰,他压上了满满一匣子子弹。他骑上马朝荒原的远处奔去。马跑出一身的汗,汗水被阳光蒸发成白色的雾气,掠过王贵田的铁灰色的面颊后消失。他勒住了气喘吁吁的枣红马,他从腰间拔出的手枪,开始四下里找寻目标。在接下来的一段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他一共射出了二十颗子弹。一只正在五十米外吃草的羚羊,三只被惊吓的狂逃的野兔子,十几只在树枝上歇脚的麻雀,还有一只长了四条腿的被叫做马蛇子的小晰蜴,都分别充当了他的靶子,但这些飞禽走兽只是经历了一场险恶的生死考验,并没有真正受到伤害,连皮毛都完好无损。发出尖锐啸声的子弹击破处,迸溅起的是寂静的碎片,没有红的鲜血流淌。不是王贵田有意手下留情,也不是他过去较少使用手枪枪法不够准确,主要是他来此射击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要猎杀个什么动物。准确说,他想杀死的东西,不是在他的眼前而是在他的内心深处,所以当最后一颗子弹射出后,他自己倒象是真挨了子弹一样似的,向后一仰栽倒了草地上,死了一样闭起了双目,连枣红马也以为他出了事,走到了他身边,伸出舌头去舔他的脸。

王贵田明显地消瘦了,他站在连队一群人前面布置生产任务时,常常是神情恍惚语句破碎。队长这样的神态,自然引起了手下人的关注。陈老二凑到了他的面前,问他是不是生病了。他摇摇头。陈老二说,那就是太操劳了,到我家来,让黑妮炖只老母鸡,补补身子。他还是摇了摇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消瘦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而他这些天来其实一直都在寻找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他知道要解决这个问题,只能靠他自己,别人是帮不了他的忙的。

这一天他又从墙上取下了手枪,擦干净了,就压上了一匣子子弹,尔后把枪挎到了腰间。他骑上马离开了营地。这一次他没有往荒野的深处奔去,而是拍马直向十五公里外的场部驰去。到了场部他没有回家,他走进了机关那坚厚的土房子,他没有去过场长办公室,但场长办公室的门上有牌子,很容易就找到了。门是虚掩着的,开了一条缝,说明里面有人。他没有喊报告,他直接推门闯了进去。场长正俯在桌子上翻阅文件,抬起头看见他愣了一下,好象还没有什么人这样大胆地不喊报告就进来了。王场长有点不高兴了,可是王贵田不等他开口,就大步冲了过去,用手枪抵住了他的脑袋。说,你是不是和我老婆……说,是不是……王场长似乎明白这时候说什么也不能改变那支手枪逼向他的目的了,他也就不说话了。的确是这样,他说与不说,或者说是与不是,都不能阻止王贵田的食指扣动扳机,枪响了,一颗子弹射进了王场长的太阳穴,溅出的热血染红了他正在阅读的一份中共中央的文件……

这一天是一九五三年的七月四日,以上叙述的场面的确是发生了。不过其中的主要情节只是发生在了王贵田的想象里,并没有出现在飘着麦香的空气中。他骑在马上一遍遍地目睹着那幅枪杀的画面,身心一阵阵地掠过激动的快感。这一切不断地坚定着他把想象变成事实的决心。但最终的结果是枣红马把他驮进这幅画面后,实际发生的事实就和画面的内容有了极大的不同,首先他是喊了报告得到允许以后才进去的,这是他头一次进场长的办公室,加上他怀有的想法,他不能不紧张。他的脚被凸起的门槛绊了一下,差一点摔倒。正在看文件的王场长见到他高兴地站了起来,屁股离开了狼皮褥子的坐垫,他和王贵田握了手,让他坐到胡杨木的条凳上以后,还给他沏了一杯茶。王场长说,早就想找他谈谈了,王场长说他这一段的工作很不错,党委对他的表现很满意,王场长说到了年底再给他动动位置,他听出这话的意思是还要给他再提升一级,让他当营长或者是副营长。这时桌子上的电话响了,王场长示意王贵田喝茶,王场长拿了电话的听筒。王贵田边喝茶边四下里看了看,他看到了套间的门,门是开着的,他一眼又看到了里面的一张小床,已经凑到嘴边的茶杯放了下来,他想起了一路上那些他反复看见的画面,他的手下意识地伸到了腰间,触摸到了那支压满了子弹的手枪。打完电话的王场长正好又把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当然就看到了他的枪。王场长说,嗨,还带着枪呢,当兵的习惯就是难改啊。我也是,总爱在腰里别一把枪。说着他竟真的从拔出了一支手枪,放到了桌子的上面。王场长接着又说,这一带还有零星的残匪在活动,还有狼和野猪,枪还是能用得着的家伙。王贵田的手收了回来,放到了屈起的膝盖上,对王场长说的话他点头称是。门外这时又有人喊报告,进来的是生产股长,是来找场长请示工作的。王贵田知道他该走了,他起身告辞,王场长送他出门,亲切地拍着他的肩膀问他近来工作上有没有困难,王贵田说没有什么困难,王场长说以后有事可以直接来找他。走出幽暗的过道,一下子进到白花花的太阳光里,刺得他瞳孔一阵紧缩,他扶着马鞍子站了一会,他在想是不是该回家看看老婆周凤兰,但跳上马以后,他还是决定回连队去。连队正在收麦子,他是队长,好多事还在等着他拿主意呢。

9、

白天事多,忙得他没有时间胡思乱想。到了夜里,安静得到处听不到了声音,躺到床上的王贵田的脑海里就不再拥挤了,暗藏的心事开始兴风作浪。簇拥着场长办公室里的套间和套间里的小床,象只船顺着滚滚的思潮从并不太远的地方飘到了他眼前,驾驶这只船的是他熟悉的一个女人和男人,他们故意做出许多的他不陌生的动作,表演给他这个唯一的观众看。不管他表现出如何的厌恶和愤怒都不影响他们对角色的忘我的投入,直到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瘫软如泥才肯罢休。他无法从头看到尾,他觉得有一把生了锈的纯刀子在割他的肉,让他浑身是伤却不见血,他不得不半途退场,所以常常会在半夜的时候发现王贵田走出队部,在悄无声息的营地里没有目的的转悠。转累了他会随便在一个土丘上坐一会,抽上一根烟。记不清是几月几号的午夜时分了,他正坐在那里抽着烟,他看见一个女人走出地窝子撒尿,月亮不亮,看不清楚是谁,但凭着他给他们帮忙挖过地窝子的记忆,他猜出了这个女人是黑妮,他还知道陈老二这会儿不在家,在十二号地给棉花浇水,上夜班的人是他安排的,不会有一点的错。他没有再多想什么,他把烟头往地下一扔,他直起身走到了还在散发着尿臊味的地窝子的门口,推推门,是开着的没有上栓,他走了进去,里面黑黑的,啥也看不见。女人迷迷糊糊地咕噜了一句,回来了,快上来睡吧。王贵田也不出声,脱了衣服就上了床。干了一天活的女人经常是在半梦的状态中和丈夫亲热,这一回也不例外,让王贵田顺利地得到了他想要的。王贵田再回到队部,躺下就睡着了,睡得香极了,多少天来他头一回睡了个好觉。也就是从这一天起他的日子有了新的变化。至少不再有被钝刀子割肉的折磨了。

第二天白天他在队部看文书送来的文件,抬头发现陈老二走了过来,他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忙把门背后的他那把锋利的坎土镘放到身边。陈老二哭丧着个脸,见了王贵田,说王队长啊,能不能以后不要让他上夜班了。王贵田故意问为什么。陈老二说他老婆一个人在家害怕。王贵田说有什么怕的,把门顶上就行了吗。陈老二四下里瞧瞧,说你是队长,我也不怕丢人了。看他那样子,痛苦得得眼泪就要流了下来。原来一大早上了夜班的陈老二回到家,见黑妮还光溜溜的卧在床上,就忍不住要做事情。黑妮这时醒了过来,就说你咋这么大的劲头,还能来一回。愣了一会的陈老二忽然明白了家里出了什么样的事,照黑妮的屁股上踹了一脚,黑妮更觉委屈,哇哇大哭起来。王贵田问陈老二要不要查查是谁干的。陈老二忙说队长啊你千万可别这样,传出去我还那有脸活人啊。王贵田说那好吧,以后我尽量少安排你上夜班就是了。陈老二连声说着谢谢的话走掉了。望着陈老二的背影,他一阵轻松的同时又觉得对住陈老二,这家人一直对他挺关照的,他想以后他决不能去碰黑妮了。可他并没有能说到做到,这个事,和别的事不一样,有了头一回,接下来,就不能由着自己了。有机会,他还会去找黑妮。黑妮知道了头一次是怎么回事后,笑了起来,说他害得她挨了陈老二的打,说完抱着王贵田不放,让不能让陈老二白打。看着怀里的黑妮,不由得想到周凤兰,只是这会儿想到后,已经没有那么生气了。除了黑妮外,别的女人,他看上了,也一样不放过。他是队长,他要想做一些事,在九队的这个地盘上,没有什么做不成的,正如王场长一样,在下野地农场没有他办不到的事。在这一段时间里,他先后和十个女亲热过。黑妮以外,其中有六个和他做了夫妻之间才能做的事,有二个他还觉得不错,有些方面似乎比周凤兰还强一些,他打算和她们保持长一点的关系。于是他把一个安排到了食堂做饭,一个安排到了托儿所看护小孩,使她们少些劳累和风吹雨打,同时可以更加无怨无悔地报答他了。

我们也许有一千条理由诅咒王贵田是个大流氓大恶棍。但他本人却有一种噩梦醒来重见天日的感觉,他的精神状态明显好了起来,铁一般的晦暗从他的面颊上消失了,他的肌肤重新泛出了健康的光亮。说话时又有了铜钟的共鸣音。他每天下地时都扛着那把马刀锻制的坎土镘,并且总是擦得铮亮,能当镜子照。九队的各项工作继续在下野地农场名列榜首,不断地受到表扬和奖励。这期间,他还回了几次家,周凤兰还和过去一样,还是那样柔顺和热烈,但王贵田却不如以前那样举止疯狂了,但他似乎多了不少的经验,把整他过程处理得有张有弛节奏分明,象个训练有素的琴师,通过周凤兰青春的身体,奏出让身心愉悦的乐曲。弹累了,他会停下靠在床头抽一支烟,他平静地看着在他面前披头散发裸着身子毫无羞涩的周凤兰,不由地会联想到另外的女人并把她们放在一起比较,比较作为老婆的女人和不是自己老婆的女人究竟有什么不同,这种比较让他觉得人生真的好象是在演一出戏,女人既然都不那么在乎,男人又何必处处都那么认真。回想起自己曾为她把别人打得头破血流,还差一点去开枪杀人,实在是荒唐可笑愚不可及。他想他今后不会再被女人的事情纠缠了,这一段日子的是是非非让他终于搞明白了女人到底是什么。他如今骑马来往于九队和场部的尘土飞扬的道路上,望着两旁的有绿色庄稼生长的荒原的新的风景,他满脸是成熟男性坦然自信的的表情。

在生活的这条大河里,思想永远是一只随波逐流的小船,无论舵手是多么的聪慧,他都不可能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风浪。终于能够心平气和面对周凤兰的王贵田没有想到枕着他的胳膊入睡的这个女人,会对他说她怀孕了。他当然知道周凤兰是会怀孕的,从入洞房的那会起,他就在等她的这句话,可是他没有想到她偏偏这个时候怀上了孩子,结婚一年多了,一直没有怀上,偏偏这个时候怀上了。其实他已经听得很清楚了,他希望是周凤兰说错了,他瞪着一双难以置信的大眼睛问她是真的怀孕了吗。周凤兰拍拍她的真的有点隆起的腹部骄傲地又重复了一遍。王贵田心想,这么说我就要有孩子了,这孩子可能会是个男的,也可能会是个女的,不管是男是女,都要姓王,都要喊我爸爸。孩子和爸爸这可不是个无所谓的问题。他一下子哈哈哈地大笑起来,这笑声象是一群怪鸟在小屋里翻飞,碰撞在四面的墙壁和顶棚上,尘土如雨一般唰唰唰地落了下来。周凤兰惊讶地注视着王贵田的笑,这笑声在她心里掠过一阵森森的冷风。突然王贵田不笑了,他一把抓住了周凤兰的头发,周凤兰象是一个布娃娃随着那粗大的手来回地摆动着,疼痛顺着头皮扩散到全身。王贵田喊叫着:你说是我的孩子吗,你说你说是我的孩子吗是我的孩子吗,你说你说你说是我的孩子吗是我的孩子吗是我的孩子吗……王贵田的喊叫渐渐地变成了呜咽声,硕大的泪珠从他的脸上滚了下来,砸在了周凤兰额头上,周凤兰的身子一软闭上了双目,只见眼泪洪水般地从她浓密的睫毛间夺眶而出。

王贵田连夜从场部的家中赶回了九队,他必须马上从周凤兰的身边离开,他需要好好地想想关于周凤兰怀了孩子他要当爸爸的问题。进入九队的地界后他就下了马,松开了马的缰绳,让马自己走回马棚去。这枣红马是打过仗的,明白人的心思,它知道王队长的问题还没有想好,他要边走边想不愿有别的东西打扰他,马儿懂事的走开了,一会儿,马就消失在夜色里了。他先是走过了一块麦地,麦子收完了,地里只剩麦茬,接着又经过了一块苜蓿地,苜蓿是个好东西,既可改良土壤,又是上等的饲料,刚开出的荒地,一般总是先要种一季的苜蓿,后来他到了一块棉花田的地头,他看到渠道埂子上站了一个人,天上有月亮,可月亮并不太亮。看不出是谁,只能看出个轮廓,是个男人,这个的男人的面前立了一把坎土镘。他想棉花全都浇完了水,他没有安排人上夜班啊。他朝那个人走过去,他要问问这是怎么回事。快到跟前时,他问是谁,那人不吭声。又走了几步,他站到了那人的面前,他认出了是谁,他想这个家伙,这么晚了不在家睡觉,跑到野地里干吗。那人的名字滑到了他的嗓子眼,正要从他的唇齿间飞出时,那人却举起了手中坎土镘,坎土镘在空中划出一道亮亮的弧线,但它没有落在泥土里,而是直直地落在了王贵田的脑袋上。王贵田象是一棵遭到了砍伐的大树,轰然一声倒在了他亲自指挥挖筑的渠埂上。他的血染红了他身下的一片沙性的泥土。

麦子在连队的大晒场上,一堆又一堆,象是金色的沙丘,这是这个地方第一次生长出的粮食。农场保卫股的人来九队呆了十几天,没有找到谋杀王贵田队长的坏人。唯一的线索是那把在现场找到的坎土镘,经过查证竟是王贵田本人的。王贵田的追悼会上九队的好多人掉了泪,悼词是王场长宣读的,对他生平给予了肯定和赞扬,他语调沉重,充满了疼失良将的哀伤。埋葬了王贵田以后,卫生队的队长没再派周凤兰去给王场长送药打针,不是他不想派,是王场长不让派了。王场长说,她丈夫死了,肚子也大了,让她来,不方便。好在新来了几个年青的女护士,队长没有太费事就找到了代替周凤兰的人。来年的六月,也就是在一九五四年的初夏,周凤兰眼看快要生了,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肚子里的孩子摔了出来。摔出来的孩子,没能活下来。这事,让好多人失望,本来想看看周风兰肚子里的孩子长的象谁,结果看不成了。后来没过太久,一个场部的干部死了老婆,让周凤兰嫁给他。周风兰就嫁给了他,嫁给他后,他对周凤兰很好,周凤兰给他生了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全长得像她,很好看。这两个孩子 ,不但长得好看,还很聪明。后来都考上了大学。周凤兰成了下野地人人都羡慕的女人。周凤兰很幸福,不过,周凤兰没忘记王贵田,年年会去一次荒野上,给王贵田扫墓。虽然,在下野地,已经没有什么人,还记得王贵田和他的一些事情了。

2005年12月27日改定于乌鲁木齐

2006年《十月》第五期、《小说月报》增刊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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