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震顺着靳善茶园的梯田一路狂追被黄蜂惊吓到的骡子,那身姿和马术令旁观的人皆叹为观止。最后终于在龙屏山涧尽头,他横空抓住了萍的腰带,于瞬间径直将她抢过,而那可怜的牲口则拼命踩踏着山石碎片惨叫着滚了下去。
此时的萍,没有感恩戴德之心。相反,他将自己横置于马鞍前,竟仿佛她是一坨货物或一具尸首的粗鲁,让她觉得恼羞成怒。
尽管如此,她不得不承认,这手是强劲有力的。自小生活在江南茶园,她还从没在哪个家乡男子身上发现过任何类似的力量和气魄。
在马上,他的怀里,她仰起头偷看他的脸,发现他既没有传说中关外人的落腮胡子,也没有糙汉子常见的大颗大颗的坑洼。一头常见的黑褐色头发略微有些卷曲着散漫的扎在脑后,眼神明亮却向里凹陷着充满了一股神秘色彩,下巴瘦削线条明朗,肌肉紧实身姿挺拔,只是整个人都是黑黝黝的。
这时候,她还没有意识到,她的人生,将因他而改变。
崎岖蜿蜒的山路上,一行人正慢慢的移动,边上悬崖陡峭、怪石林立。
我真的该来么?
萍再次问自己。
“你真的不该来。” 好像听到她在心里问自己的问题,一直跟在她后面的罗震突然应答似的说道,这般巧合不由令她大骇。
此刻的她,轻薄的真丝织锦衫被强行换做男子小号的粗布麻衣磨得皮肤发痛,因不适应湿热的空气而不断增生的涔涔细汗,更让她觉得头皮发麻,骑在一匹不甚健壮的小白马上,整个人摇摇欲坠。
她一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因为母亲已经非常严重的病情,她强行而来,送行时父亲没有言语,只留下清瘦的背影和一个烟袋。
在路上她休息时她偷偷打开烟袋,印入眼帘的是一行清秀的金体字:
他年春怨,因忌孝悌为纲,双十情隽,唯系令慈心上。
另:信义银行已倒闭,家业恐亦衰变,故盘缠、药资之钞票一时无他计,且匆忙镇上商铺现取了些银元由二耿师弟保管。一路山匪强盗,自有罗震从旁相护,风餐露宿,却恐不免,儿当自重,不语张扬,不事梳妆,不行差错。
切记!速回!
回忆起出发前的种种,想起此行承担着对母亲生命的重托,萍心头沉重,一阵阵不可抑制的眩晕随之袭来,她双手勉强拉住缰绳向后用力挺了挺身这才止住恶心的感觉。
自从进入山区以来,她更不适应马上的颠簸了。一路行来,地势渐渐的高了,晕眩一阵强过一阵,脑袋里双钟共鸣,疼痛难忍。
这云南的风景的确非比寻常。此时的江南还满园春色,而一路南行渐渐而来,却转成了夏日景象,叫人仿佛置身幻境。四野里风貌愈发奇秀,经过村落时又多见着怪异艳服的男女,一行人已然深入到苗人聚集的地区了。
光绪帝驾崩那年,她曾经被父亲送往金陵教会学校暂避乱世,不料时隔不久竟会再次离乡,更是一番远行加苦行。
她胡乱想着,也不知金陵的马修神父现在如何?眼下已是宣统元年,江都刘家迄今并没有退婚的意思,那么自己是否即将在明年依约出嫁?想到这里,她不禁心里凉飕飕的。
她定了定神,略略停下小白马儿四下张望。只见暮色苍茫,不知不觉已是文山界内,远眺火红浓烈的彩霞,就象一只凤凰停泊在翠绿的湖岸上栖息,令湖面如火镜般熠熠闪光、焕发出神秘又迷人的气息。一时间,她仿佛正在梦境中,这熟悉又陌生的所在令她迷惑不已,这地方仿佛来过却从来无缘相识,眼前便就是桃源仙境了罢!就这样痴痴的看了一会儿,她不由低低的发出满足的叹息声来。
身后的罗震,似乎从未放过她的丝毫动静,闻声即刻拍了一下马身快步赶到她身侧,大声训斥道“这里不比大理,看似人烟稀少,山里尽管多的是克山族什么的野人,你若再发出女子般的声音,小心被捉去押了寨子,我可保不了你!”
她闻言大惊,恐慌着环顾四周,只见树叶被马凳子刮擦着发出沙沙的有节奏的声音,又老又粗的白藤条在深绿色的丛林里凭空荡来荡去,前面美丽的林子一时间因了这句话,突然间便充满了鬼魅的气息,令人心神不安。于是当即向他投去怨恨的目光,却发现他正嚼着一种干巴巴的树叶,嘲笑的看着自己。
“你看什么?”她犹记得他刚才的话,故而压低了嗓音,恼怒的问。
“大小姐,听说你明年要出嫁?”他没头没脑的回答。
“什么?嗯...你怎么知道的?”她一边诧异怎么他问的便是刚才自己所想之事;一边紧张的拉着手里的白马,因马儿正努力的要往山路边挤,路边尽是些碎石,看着随时都有掉下山崖去的危险。
“乖伢儿,莫走边边!”他见状嘴角撇了撇,用一种她未曾听过的陌生口音低低地吆喝着轻挥一下马鞭,正打在她的坐骑后身,顺势划过了她的靴子。
她微嗔道“小心些!惊了马可怎么办?”
他懒洋洋的抓过她的缰绳,带住了她的马,令它立时慢了下来,和自己的老马一起并排走着道:
“惊到你,我还会再救你的!”说罢,用手比画了一个拥抱的姿势。
他的暗示令她回忆起初见的那刻,两颊登时飞起了一片红云。
罗震突然凝神看着她,颇严肃的说“莫嫁人了吧,你爹又不是没钱。”
她不知所措的回答“不嫁别人,难道嫁你不成?我连你家住哪里都不知。”
“吁,或,或”他突然带住了两人的马,看了看二耿爷叔十丈开外的身影,正色的看了她一眼说“告诉你家住哪里就行么?”
“什么?什么行不行?”她慌乱的抢过绳子,避着他咄咄逼人的眼神,飞快的赶着二耿爷叔前去。
在家里他为父亲敷药的背影在不断在她眼前摇晃着,他究竟来自何方?家人也是行医的么?为何去往关外?可曾娶妻?她不禁胡思乱想。
不记得又走了多少了古道石板,只听见耳边马铃低沉的做响,她的跨部被马背颠簸着、骨头交错带来生生地疼痛,罗震默默的骑着他那一匹不起眼的老马走在她身边,不时的回头张望一下又落在后面的带着干粮和行李的二耿叔。
他那高大健硕的身材,骑在这么衰弱不堪的马上看起来着实可笑。她越看越好笑,不由暂时忘记了身上的疼痛和喉咙的干涩,慢下来回头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对他客气的说道“喂,谢谢你肯陪我们来。”
没想这次他极其简单的答道”爷出钱请我保镖核药的。”
她语塞,见对方不愿继续搭话,便回头看了看二耿叔,南方人水土不服的症状已经很明显了,二耿叔的双脚早就肿的不象样,嘴唇也转成浅黑紫色。
我呢?萍心里苦笑着,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
自从踏入这片高原以来,已经流了四次鼻血,晚上在客栈即使不被坑脏的气息熏到,也几乎因为头疼不能入睡,还有到处肆虐的蚊虫令衰弱的皮肤感到无尽的瘙痒和灼痛。
“其实,你的体质已算是相当不错了。”很突然的,他追上她说。
换她不知该怎么回答,沉默着。
他又说“我见过不少南方小姐,都娇嫩的很。不过你这位大小姐倒不算很娇气。”他滔滔不绝起来“我看你平日里也不爱打扮,委实奇怪的很。”
萍突然觉得自己头疼欲裂,实在没有能力把他的不知算不算恭维的话听进去多少,要知道这评论在老家,其实就等于宣称女子无法嫁人,会是媒婆强烈痛恨的对象。而真相是,她对于蛮荒之地的客栈早已耿耿于坏,心里总在怨恨挣扎为什么能治母亲恶病苗药的所在不是富裕温暖的广州城。每天辣的不行的小菜,硬的难以找地方下嘴的干粮,都令她私下仇恨不已,却为了生存而强迫自己忽略自己的感受,有的时候,她更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跨下的马儿都比她幸福。
她怀念茶园东门口清澈活泼的溪水四溅,怀念鹅卵石在脚趾间摩挲的温润,怀念珍珠冰凉凉的在颈上环绕,怀念在懒洋洋的风里用每一根手指都能触摸到的春天的气息。
想到这些种种,她的眼眶湿了,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说“不知道是我太奇怪,还是你遇见娇滴滴的小姐太多罢了。”
毫无预兆的,罗震突然再次阴沉起来。快速的拍马追赶二耿叔去了。
之后接连两天,罗震的脸上都象罩了一块铁皮,再也没了戏谑言语。
到达西双版纳当晚,她突觉浑身奇痒难忍,刚开始用手挠了仍不解痒,旋即取了条状的棉布四处搓揉。直到后背已无法承受,有如万箭穿心般火辣辣的疼痛,终于熬受不住,大声的惨叫起来。
那叫声在深夜的山冈上如同鬼魅令人不寒而栗,连萍自己都不由被吓住了。罗震好像一直守在帐外般,象一匹狼飞速的冲进了帐篷。在尖叫声中她本能的胡乱找衣服遮住自己的上体,可他却粗暴的一把将她拉到油灯前,将后背瞧了个仔细。
她的脸象被火碳灼痛般滚烫,可罗震却毫不关心的,满不在乎地用粗糙的大手慢慢的摸索着她后背上的红色大包,一边紧张不安的问“疼不疼?痒么?这儿如何?这儿呢?”
她始终低着头,心里忐忑不安,虽然他是在检查患处,可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啊!
转瞬他放开她道“你等着,不要再挠了,否则皮全破了,不能治。”
见她顺从的点点头,他突然用力的看了她胸口一眼,怀疑似地说“前面没事么?”
她抓紧了胸口的衣物大声抗议着“没有,没有,没有!”
罗震这才脸上微微带着笑走出了帐篷。
此后的十多天,三人扎营不动,罗震重复多次的要她在他亲手做的一个造型奇特的大木桶里泡澡,在她身上放满各色希奇古怪的药材。皆因她皮肤娇嫩,中了山间不知名虫子的热毒,所以此法最能解除毒气,并能帮助恢复体力。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神情异常专著。他的脸在烛光里充满了各种难以形容的诱惑,她一边着魔的凝视着他转动小片刀灵活的切割药材,一边有点痴狂的猜测起他曾经都去过哪里,都遇见过怎样的女子,做过怎样的营生。这些念头搅的她心乱如麻。
这天中午,她已进了木桶,却见他迟迟未现身,竟有些失落。她大声叫着“二耿叔!” 二耿叔从帐篷外伸进脑袋来,有点不自然的转过头去说“丫头,什么事?”
话到嘴边,她却犹豫了。“那个...你有没有见到...”
二耿爷叔不等问完便大声转回头喝道“丫头,你找那个混小子么?什么事?”
“我,我,我”她不由自主的结巴起来,衡量着用什么理由看起来不太唐突。
“你找我么?” 罗震突然露出脸来,一把掀开帐篷的帘子,和外面的二耿爷叔撞个满怀。
啊!她在心里惊声尖叫!他刚才一直在帐篷里面么?那更换衣物的时候……幸而二耿爷叔已经咕哝着退出了帐子,而她被自己的念头吓住了。直勾勾的看着他走到她的木桶面前。
“怎么?你泡药的时候看不见我不习惯么?”
“你这个下流胚子!”她满腔愤怒地将一只舀水的木勺子向他砸去。
他笑嘻嘻地边躲避边说“我可什么都没看见。”
“想必这就是你从外面那些下流堂子里学到的本事了吧!”她轻蔑的咬牙骂道。
“你!”他忽的脸色大变,两人就这样有些彼此仇恨的对望着,他缓缓的挪到木桶边,紧紧的用手指扣住了她赤裸的肩膀道“你放心,我对你没兴趣!”
她颤抖着从他手里挣扎出来,看着自己肩膀上的红印子说“好,那最好。”
他两眼喷火的看着她,又快又轻蔑地说“我见过的女人已经够多了。”
在一阵惊讶和羞愤中,她将身子往下埋了埋,用手捂住了耳朵。
他刚想离去,见状上前一把拉开她的手,用力的说“为什么不听,你不是想了解我么,你不是想知道我有过多少女人么?听啊!”
他的呼吸在她耳边沉浮,令她起了鸡皮疙瘩似的一阵颤抖。
注意到她的反应,他突然放开了她道“怎么,害怕我了么?”
她忽然就哭了,忍不住投降一样的说“不要,不要再说了,不要让我讨厌你!”
好半天,他没有声音,等她哭到觉得肝肠寸断的时候,他远远的走开去,边往门走边大声说“我没有碰过任何女人。”
这句话,不知是真是假,却让她破涕为笑了。
这几天萍归心似箭。
养病最后一天,等二耿叔抱着猎枪走远,罗震突然将她一把拉到怀里,不顾连声的抗议,小心翼翼的拉起胸衣,重新检查她背部的患处。等他满意的点了点头,她满以为他就要放开自己,他忽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将她温柔的拥在胸前,在耳边低语道“大小姐,你欢喜我么?”
她深深的迷惑了,也深深的沉醉了。
这一刻她似乎等了许久,也怕了许久。而现在来的那么突然,叫人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不等对方想出答案来,他近似推搡着,迅速地转开话题去“再过半个月我们就快到了。”
她就这么目瞪口呆地目送他三步并做两步的走出了帐篷。
莆蜡黑,是此行的最后一个目的地。在一万次自我虐待似的幻想和折磨后,他们终于在纳厝村里,同几名头包着山鸡羽毛似的艳丽布巾、看上去急需搓衣板洗上个三百回合的老妪谈妥了交易,换到了最后需要的珍贵草药。
是夜,坐在篝火边,罗震打开草药包,一一教她识别,七叶一支莲,白花蛇舌草,蜈蚣,水蛭,雷公藤等等多达三十多种,这种虫类特殊药材她平日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而配的白芍、黄芪、枸杞、银杏、三七、红花等品名倒是在茶园时他开给父亲的药方里见到过多次。
他认真教授着药理侃侃而谈的时候,萍却托着下巴有些走神的看着他在火光里像斗鸡刚结束一样乱蓬蓬的长发,具体他在说什么,她完全没有听进去。
手心捧着一小把草药,她贪婪地闻着它散发出来的异香,仿佛就在温暖的火光里,看见母亲清秀的脸庞,不禁泪眼婆娑。
“我们大小姐居然也有这么温柔的时候。”
她一听见耳边又出现熟悉的嘲弄声,便小心翼翼的皱了皱眉,将脸埋到膝盖里去,回避和他的争执。我不想吵架,她心里默念。经历了这么多,她对他的总有些挑衅的话语早已习惯,并没有那么反感,心里反因那富有磁性的声音而感到小小的快乐。
“天南星”罗震摇了摇她的肩膀说,她无可奈何的抬起头来“怎么?”
“这种草药,是我最喜欢的”他用钟爱温柔的眼神看着手里一株高大的放射状的植物,语气郑重又温存的说。
“天南星?”她复述了一遍。她颇不以为然的看了看那棵奇异的植物。
“对,天南星。”他顺势在她身后坐下,大约有三尺的距离。
黑天如幕,繁星闪烁,整个大地陷入了夜的温柔中不能自拔。
没来由的,萍忽然低声哼唱起歌谣来。他默默的坐在她的身后。彼此看不见对方,却清晰地感应着对方的心跳。就这样,仿佛有一个神秘的气场把俩人包裹起来,远离了尘世的喧嚣。
任务眼见快要完成,越近江南,二耿叔兴致越高。这一日,三人闲侃了一番,又饶有兴致的听罗震谈了些前几年关外的趣闻。二耿叔胡吃海塞了一顿了罗震抓的野山雀,喝了前日里买的当地用山泉水自酿的米酒,还没来得及品一品她亲手煨的普洱香茶,就一头栽倒在马车上沉沉的睡去了。
萍无来由的紧张起来,不知因为是他身上随风飘逸出的混合在酒气里那种令人困倦的香气,还是对面山崖后那诱惑至深的泉水,亦或是月亮即将露面之前的满目霞辉。她仔细地轻轻推了罗震一把,他象二耿叔一样的起了震耳欲聋的鼾声。
挣扎犹豫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抵挡不住对面传来叮咚的泉水那美妙而调皮的声音,偷偷起身躲到树后,艰难的撕开那已经象蛇皮一样粘在身上的头巾和胸衣,悄无声息地投入了碧绿泉水的怀抱。
清泉和林雾笼罩着全身,她轻快而小声哼起了家乡的歌谣“早晨起来露水多,点点露水润麦苗,七搭七呢崩啊哟,杨柳石子松啊哟,松又松哟,崩又崩哟,松松有情人哟,杨柳叶子青啊哟。”此时此刻,仿佛不是云南,不是山间,不是参天大树,奇花异果,也不是古道险滩,而是她美丽的家乡。她的泪和着清幽的歌声缠绵在如花般释放的光洁的皮肤上,突然,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她的臂膀猛然往水中沉去!
喝了几口水后,她被呛得鼻子发酸,幸而这里不是深潭。她极度慌张着、惊恐着,竟至于忘记了尖叫。从眼睛缝隙里尚能勉强见到有一条粗壮的东西沿着水岸迅速的蜿蜒而去。而自己正趴在罗震的身上匍匐喘息,惊魂未定。
“你以为你运气很好是吧?一路上没有人打劫,没有人抓你去压寨,甚至大病一场都能挺过来,怎么,所以你就主动来找死吗?”还是那样的令人齿寒的说话方式。尽管她知道是自己疏忽大意差点被蛇咬,但是这样的语气仍然令人奔溃。
“你,你,我,我……”她无语反驳。
两行委屈的热泪滚滚而下,多日来的思乡,多日来的体痛,多日来的难以下咽的饭菜,多日来对他矛盾的情绪,不争气的眼泪从她的眼睛里决堤而出。
“你就是是个傻瓜!”他的脸在她眼前晃动,“怎么了?你怎么了?”一切都是那么遥不可及,又那么清晰...他的脸因为什么而扭曲了,是焦急?担心?气愤?还是别的什么?她的头生生的巨痛,象山胡桃要被人从中间野蛮的扒开一样痛得她昏死了过去。
在她昏迷的又一夜里,她清醒地听见二耿爷叔说:“这丫头,哎,犟啊,可怜的很。还有你个混蛋,给我离她远点,别他娘的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眼前是一棵冲天的大树,笔直的插向天际。
我一定是死了。她悠悠的睁开双眼。
不远的地方,他用一块巨大的布遮住了脸,靠着树干斜躺着,那多日未梳理的胡须令他乍看起来像极了野人。
她饶有兴趣的观察着他圆润的耳垂,突兀的笑了。
“你醒了?大小姐。”
天,他真让人不舒服。她恨恨的在心里骂道。
她目不转睛的看着他起身查看正在木架子上煮着的一锅东西,一边伸出手去细致的用树叶撇去翻上来的白色的泡沫,又小心翼翼的取铁皮罐子往包袱里唯一幸存的青花瓷碗里打上了一罐雪白的浓汤。瞬间,有一种异样的温存流遍了她周身上下。
“这是什么?”她指着汤面上漂浮的一片碧绿的叶子满腹狐疑地说。
“三七,又不认识了?”他瓮声瓮气的加了一句:“没有毒。”
“我真的很感谢你,那天也确实轻率。但你能否别这么和我说话?”她忍无可忍。
“那大小姐你想我怎么说?”他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挑衅地语气不屑一顾的说。
“你何必开口闭口叫我大小姐?我宁可你不要开口说话!”当真厌恶极了现在,她愈发忿恨了,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他。
他的眉毛令人不悦的跳跃了一下,重新沉默了下来。这沉默是那么令人窒息。
片刻以后,不等人把最后一口汤喝完,他抢去了她的碗。
她有点抓狂地小声叫道“要是你觉得我很讨厌,我可以离你远一点!”
他根本没搭理她,坐到对面的一棵大菩提树边,一动不动的开始用那把带着荧光色的象月牙一样的小刀削一根长刺的树枝,等他削完了两根,就见他熟练的把他们并拢在一起在自己的下巴上来回摩擦起来。没多久,他的脸迅速的恢复了启程之前的样子,看起来似乎年轻了十岁。
就在他剃完胡子将自己俊俏的脸颊显露出来的同时,她腾的跳将起来,想要离开。这一刹那,他头也不抬地伸出手又一次熟练地抓出了她的腰带,将她笔直的带入他的怀中!
烈火般燃烧的欲望在他深邃的眼眸里翻涌。“说,说出来。”他坚定的不容反驳的抓牢了她。
“说什么?说什么!”她激将着他,慌张却并不服输的犟着头。
罗震低下头牢牢地看了她几秒,之后慢慢的用并不太过粗糙的下巴来回蹭着她的面颊,一边在耳她边低语“我知道,你想做我的女人。从你第一天望我的神情我就知道。”
萍战栗着,她的脸被他摩挲得酥痒难耐,她无助的咬着自己的嘴唇,膝盖已然软了,一浪比一浪更猛烈的瘫软的感觉涌向全身,游走到每一寸肌肤和发梢,噬舔着无比脆弱的神经。她一动不动,僵死在那里,身体着了蛊咒一样遍布着疼痛。突然产生了一种幻觉,就象自己是小时候太阳下那只可怜的赤裸裸的小毛虫...
“该死的!”他发狂的冲她低声吼着,那凶神恶煞的眼神仿佛要生吞她似的。还没等她做出任何抗议,他的脸已经贴着她的了,他的嘴唇完全覆盖了她的,她觉得自己在那刹那间飞升起来,魂灵出壳,四周是一团团闪耀着金光的火球,眼前零星的余光也被他铺天盖地的亲吻淹没了。
“你们在做啥?!”耳边传来托塔天王般强大而震怒的声音,萍还没回过神来,只见二耿叔抓着一根粗壮的树枝咆哮地冲了过来。罗震没有躲避,迅速的放下她,背对着爷叔,只听“嘭!”的一声巨响,他结结实实地倒了下去。
“叔!”她一把抓住了二耿叔的手臂,扑倒在他跟前。
“我的大小姐啊!你爹就怕出这种事!他不是省油的灯啊!” 二耿爷叔痛心疾首的指着罗震说。
“我,我,他”她再次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这一切从何开始,也不知道该如何结束!只任凭眼泪冲刷着内心激情过后的羞辱。
山风忽然诡异的大起,她就象一团野火毫无征兆地骤然被风吹熄了。此时的他还平趴在地上,不知道是伤重无知觉到不能起身,还是不知如何面对而装作无知觉?
此后的一段时日,相安无事。二耿叔象一头时刻保持警觉的猎犬处处设防,他也变得更沉静、更冷漠。而萍则被某种难以名状的幸福波冲击着完全困惑了,每天都无法按时入睡,一直等颠簸到实在不行,下来呕吐的时候才感觉自己还活着。
离江南越来越近,路边的景色从巨大的植物被神奇的地理削弱得温和柔软,盐商的没落导致沿河道的商船数量大为减少,但看到沿途一路缺衣少食的生活景象,她便觉得在这个纷乱的年代里,父亲还能维持一大家人的生计实属不易。
三人抵达江都,发现到处张红挂彩,有各色祝福的条幅悬在桥堍,家家门口贴上了崭新的对联。原来不知不觉间,拖拖拉拉的他们走了近半年。这一日,已是宣统贰年的元春了。
萍充满好奇地看着陌生却热闹的街景,突然想起经过襄樊的时候,二耿叔有意无意的说“我们先到江都,正好你可以见见刘家大少爷。”她的胃就这么一下子翻江倒海起来,足足在路边吐了有半拄香的功夫。
二耿叔说她“你这样可不行,丫头,你别又病在路上,我们已经耽搁了这么久,回去再晚可不好和老爷交差!”带着一点担心,他望了望正在和茶馆小二搭讪问路的罗震,接着说道“我去替你抓一副药,你自己小心。”
萍虚弱的微微点了一下头,靠在一棵老榆树下远远的看二耿叔匆忙的走开,又看见他用眼角的余光恶狠狠的扫了自己一眼,不由胆颤,故意装做头晕,靠着老榆树打起盹来。 傍晚时分,三个人一路歪歪斜斜的抵达了江都刘村,这里俨然是一派乡绅世界,从桥墩上站着看去,依稀见青砖白墙的村屋零星的象棋子一样有序的摆放在稻田里,水渠旁,果林下。正是炊烟袅袅的时辰,村子似笼罩在迷蒙的雾气下,象她的未来一样看不真切。
她仰头看着村口一座高耸昏黄的牌坊发呆,那石头看似是用汉白玉堆砌而成,错落有致的雕刻着花鸟鱼蝠等常见的图案,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刺眼的光芒,她站在最后一块阴影下,仿佛被一块巨石砸中般摇摇欲坠。
“贞洁牌坊?”他走过她的身边,看似漫不经心又不冷不热的摔下一句话。
她不由心下一惊,一屁股跌坐在行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