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摄影师手法----冷眼旁观式叙述

作者:肖达    更新时间:2014-09-21 11:14:55

冷眼旁观式的小说叙述,是把叙述者隐没在故事之外,叙述者如一个摄影师,把故事的画面给读者,让读者看那些画面,随着这些画面的一步步推进,叙述者在暗处操纵读者的神经,让读者欲罢不能。这是一种叙述者不露声色的叙述方法,而这种叙述的力量,并不逊于由叙述者出现在小说中的那种叙述。“我”不在小说之中,但“我”却是制作小说的那个人。小说的人物、故事、包括小说的氛围,都在“我”手里,想听这个故事,你要听“我”说。

我们知道,小说的读者大体可包括三种人:听故事的人、讲故事的人和研究故事的人。在这些人之中,为数最多的,是听故事的人。所以,这种冷眼旁观式的叙述,最能应合广大读者的心思-叙述者是谁我不关心,我关心的是那个好听的故事和故事里的人物。

读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读者的整个神经会被抽出来,又被纠缠进那个故事里去了。

“某日傍晚,有一家将,在罗生门下避雨。

宽广的门下,除他以外,没有别人,只在朱漆斑驳的大圆柱上,蹲着一只蟋蟀。罗生门正当朱雀大路,本该有不少戴女笠和乌软帽的男女行人,到这儿来避雨,可是现在却只有他一个。”

这是小说的开头,这样的两个自然段,有“傍晚、雨天、朱雀大路、罗生门、朱漆斑驳的大圆柱、没有人、一只蟋蟀蹲在柱子上。”,这是摄影师给我们布下的阴森的镜头画面。可以想象,这绝对不可能是一个充满阳光的故事,但是,叙述者什么也没说,他没用“可怕”、“胆寒”、“毛骨悚然”这一类词,他只是给了读者一个又一个画面。读者的阅读兴趣被调动起来了,想看看这一组画面里会惊现什么怪异的人和物,会发生什么事。果然,在接下来的段落里,叙述者有一个不动声色的交待:

“数年来,地震、台风、大火、饥懂等几次灾难,京城格外荒凉了。在这种荒凉景象中,便有狐狸和强盗来乘机作窝。甚至最后变成了一种习惯,把无主的尸体,扔到门里来了。所以一到夕阳西下,气象阴森,谁也不上这里来了。白昼,乌鸦成群地在高高的门楼顶空飞翔啼叫,特别到夕阳通红时,黑魆魆的好似在天空撒了黑芝麻,它们是到门楼上来啄死人肉的——今天因为时间已晚,一只也见不到,但在倒塌了砖石缝里长着长草的台阶上,还可以看到点点白色的鸟粪。”

应该说,随着叙述者的叙述,小说的恐怖气氛在不断堆积,就像一个行走在旷野上的人眼见着满天聚集了一夜的乌云,可一个夜晚过去了,雨没下,黑云却越积越多。这给人心里的恐惧,远远超过大雨倾盆而下和电闪雷鸣。

这样一处恐怖的所在,那个穿着洗旧了的宝蓝袄,一屁股坐在共有七级台阶的最高一层的台阶上的,手护着右颊上一个大肿疮的家将,会遇到什么呢?

“雨包围着罗生门从远处飒飒地打过来,黄昏渐渐压到头顶,抬头望望门楼顶上斜出的飞檐上正挑起一朵沉重的暗云。”

这一段描述,是给上面的叙述添了一把火,想想看,时候不早了,这家将,要么在这个充满恐怖的罗生门过夜,要么离开另寻一去处。读者心里这时是揪着的,但大都希望这个家将在罗生门过夜,如果家将离开了,恐怕就没好戏可看了。假如说叙述者让家将离开,另选他处过夜,这小说前面的叙述就会令读者莫名其妙。所以,家将没离开,他坐台阶上想心事。

家将在被主人辞了之后,其实已无处可去了,他甚至想不择手段去当强盗过杀人越货的日子去,他反复想了多次,还是“提不起肯定的勇气来”。

就这样,雨停了,家将还坐在罗生门前的台阶上。天黑了下来,他准备在这里找个门廊之类的可以暂避风寒的地方过夜,然后另做打算。

这是一个怎么样的夜晚呢?这个淫雨霏霏的夜晚,这个通常被用来装死尸的所在,无疑刺激着读者的每一根神经。

芥川龙之介接下来是这样叙述的:

“过了一会,在罗生门门楼宽广的楼梯中段,便有一个人,像猫儿似的缩着身体,憋着呼吸在窥探上面的光景。楼上漏下火光,隐约照见这人的右脸,短胡子中长着一个红肿化脓的面疤。当初,他估量这上头只有死人,可是上了几级楼梯,看见还有人点着火。这火光又这儿那儿地在移动,模糊的黄色的火光,在屋顶挂满蛛网的天花板下摇晃。他心里明白,在这儿点着火的,决不是一个寻常的人。

家将壁虎似的忍着脚声,好不容易才爬到这险陡的楼梯上最高的一级,尽量伏倒身体,伸长脖子,小心翼翼地向楼房望去。

果然,正如传闻所说,楼里胡乱扔着几具尸体。火光照到的地方挺小,看不出到底有多少具。能见到的,有光腚的,也有穿着衣服的,当然,有男也有女。这些尸体全不像曾经活过的人,而像泥塑的,张着嘴,摊开胳臂,横七竖八躺在楼板上。只有肩膀胸口略高的部分,照在朦胧的火光里;低的部分,黑漆漆地看不分明,只是哑巴似的沉默着。”

家将看到楼内的几具尸体,有尸体在预料之中,问题是本来停放尸体的地方在这夜半时分怎么会还有火光?这实在更让人心惊胆寒、毛骨悚然了。是什么人在这里,这个人在做什么呢?家将终于发现尸首堆里蹲着一个人,是穿棕色衣服、又矮又瘦像只猴子似的老婆子。这老婆子右手擎着一片点燃的松明,正在窥探一具尸体的脸,那尸体头发秀长,量情是一个女人。后来,老婆子把松明插在楼板上,两手在那尸体的脑袋上,跟母猴替小猴捉虱子一般,一根一根地拔着头发。看着头发一根根拔下来,家将的恐怖也一点点消失了,他的恶恶之心,正如老婆子插在楼板上的松明,烘烘地冒出火来。家将质问那个老婆子为什么要拔一个死人的头发,老婆说是为了做假发,用假发换粮活命。接着,老婆子给出自己干这种事的理由,她跟家将说,这个死人也不是好人,用蛇肉冒充鱼干卖到兵营里去骗钱。

老婆子给自己找到了理由,那么,准备去当强盗又反复下不了决心的家将会不会给自己当强盗也找出理由呢?读者拿不定主意,也做不出推测。但是,芥介在他的小说里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老婆子的话刚说完,他讥笑地说了一声,便下定了决心,立刻跨前一步,右手离开肿疱,抓住老婆子的大襟,狠狠地说:那末,我剥你的衣服,你也不要怪我,我不这样,我也得饿死嘛。”

在小说的结尾处,芥川又给出了这样的画面,“家将一下子把老婆子剥光,把缠住他大腿的老婆子一脚踢到尸体上,只跨了五大步便到了楼梯口,腋下夹着剥下的棕色衣服,一溜烟走下楼梯,消失在夜暗中了。

没多一会儿,死去似的老婆子从尸堆里爬起光赤的身子,嘴里哼哼哈哈地、借着还在燃烧的松明的光,爬到楼梯口,然后披散着短短的白发,向门下张望。外边是一片沉沉的黑夜。”

与这篇小说写作手法相近的,是芥介的另一篇小说《莽林中》。在这篇小说里,叙述者更加声色不动,他用七组小说人物的证词,来叙述这篇小说,有小说研究者把这种叙述方法叫作“证据叙述法”。

一个凶杀案件发生一片莽林中,依然是镜头式的开篇,但是这些场景的描述是由证人来完成的。七个证人的证言从不同的角度描述了这起凶杀案,说法不一。

第一个证人——砍柴人。他看到的是犯罪现场,当然这个现场有叙述者设计的犯罪证据:尸体、血迹、绳子,但是没有马,没有凶刀。

第二个证人——行脚僧。他看到的是死者在没有遇害之前的情景:带着腰刀,还带着弓箭的男人与一个骑着棕色马的漂亮女人从林间走来,时间是昨天的中午。

第三个证人——捕手,他的证言与他逮住的嫌犯,叫多襄丸的人有关。这人是杀死过一个女香客和一个小女孩的强盗。逮捕他的时候,他正从马上跌下来在栗田口石桥上呜呜叫痛。时间是昨晚初更。他穿着蓝黑绸衫,身上带着一把没鞘的刀子,包牛皮的弓,黑漆箭筒,十七枝鹰毛箭,棕色的马在他身边。这些都是死者的东西。

第四个证人——老婆子。是死者的岳母,她的证言是这样说的,“是的,这个被杀死的人,是我女儿的丈夫。不过,他不是京里人,是若狭国国府的武士,名叫金泽之武弘,二十六岁,性情温和,不幸得了这样的恶死。我女儿名叫真砂,十九岁,是一个有丈夫气的好强的女子,除武弘外,没有别的男人。她脸色微黑,左眼角有一个黑痣,小小的瓜子脸。武弘是昨天同我女儿到若狭去的,不料会发生这样的祸事,真是前生的冤孽。女婿已经完了,可是女儿下落不明。最可恶的是这个叫多襄丸的强盗,他不但杀了我女婿,还把我女儿……。”

第五个证人——强盗多襄丸。他说:“那女人却发疯似的拖住我的胳臂,断断续续地哭喊了:‘你死,或是我丈夫死,两个人必须有一个得死,我不能在两个男人面前,受这样的侮辱,这比我死还难受。两个人中,我跟活下来的一个。’——她就是这样,一边喘气一边说。那时候,我才下决心杀死那个男子(阴沉地兴奋)我解开了他身上的绳子,叫他同我拼刀……我们斗了二十三个回合,我便刺穿了他的胸膛。”

第六个证人——女人。她忏悔道:“我去找丈夫那把腰刀,刀已经被强盗拿走了,弓箭也已不在草地上。幸而我的脚边还落着一把小刀,我便捡了起来……我像做梦似的一刀捅进他浅蓝绸衫的胸口。”

第七个证人——死者的幽灵。他的自诉为:“在我面前,是妻子丢下的一把小刀,我拾起来,一刀刺进自己的胸口。我的口里喷出一道腥血,我一点不觉痛,只觉心头一片冰凉。四周围更静寂了。在这山后草丛的顶空中,连一只飞鸣的小鸟也没有,只从竹头树杪漏下淡淡的阳光,这阳光—也渐渐昏暗起来,现在,连竹木也看不见了。我便那样倒在地上,埋葬在静寂中。”

在这篇小说里,看不到叙述者的任何观点,即写作学上所说的“叙述者的零度情感介入”,我们能看到的是一个又一个画面,这些画面,组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这篇小说与英国作家柯林斯的《月亮宝石》结构类似,都是关于一件案子调查的故事。不同的是,《月亮宝石》是侦探小说,强调的是如何破获案件,而《竹林中》是社会问题小说,它揭露了人性中丑恶的一面。

因而,《莽林中》这篇小说的分量不仅在技巧上,也在它的社会意义上。

日本著名导演黑泽明将《罗生门》和《莽林中》合二为一,搬上银幕,因为这两篇小说独特的镜头式画面,正合了电影艺术的叙事要求。

芥川龙之介(1892-1927)是日本大正时代作家,因母亲患精神疾病,幼年即由舅父收养,35岁时因不堪疾病折磨,吞食大量安眠药自杀身亡。他被誉为日本的天才作家。他将一生献给了文学,对文本苦心孤诣、精益求精。在他短暂的12年的创作生涯中,以短篇小说创作为主,写了超过150篇短篇小说, 55篇小品文,66篇随笔,以及大量的评论、游记、和歌、俳句、札记、诗歌等,是多产作家。在小说创作风格上,他文笔细腻精致、风格华丽讲究,情节诡异新奇,叙事冷眼旁观不加主观评判。从这一点上说,他是贵族范儿的小说家。

他是我最喜欢的小说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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