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是有情绪的,这情绪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气”。多数人创作小说时闭门谢客,甚至所有的通讯工具都关了,至少我以前是这样。不仅是因为没有时间,更主要的是,因为小说的“气”不能断,倒不是说断了就接不上了,而是说断了之后再接上要花费很多时间,很划不来。
小说的情绪可以从三个层面去考量,即写作者的情绪,小说整体的情绪,还有就是小说里人物的情绪。
三种情绪形成了气场,是这篇小说所独有的,也是通常被讲写作的老师所提及的“氛围”。由作者,小说,及小说里的人物造就的这个氛围,非同小可,决定了一篇小说的成功与否。
中国小说四大名著的《水浒》是写“好汉”(水泊梁山一群人)的情绪,《西游记》是写“师徒”(师徒四人)的情绪,《红楼梦》是写“家族”(四大家族的兴衰)的情绪,《三国演义》是写“时代”(三国)的情绪。
三种情绪是伙伴关系,共同发展。当然,都是渐进的,如推一个巨大的石头,推啊推,最后把石头推到山顶,然后再推下山崖去,石头滚落下去那一刻,写作者的情绪得以释放,如果读者被这小说的情绪击中了,击晕了,击倒了,那,这小说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小说情绪的呈现,可以是激烈的排山倒海式的,也可以是声色不动的暗流涌动式的。后者比前者更让人担惊受怕,效果也会更惊心动魄。
比如像雷蒙德·卡佛的《严肃谈话》,就是情绪饱满的小说。这篇小说是写一个丈夫多次向背叛自己的妻子要求和好的故事。这是一个看上去没有多少可读性的故事,但在卡佛的笔下,我们看到了一个男人的愤怒情绪是如何积攒起来的,是如何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变为暴风骤雨,摧毁一切的。这篇小说的情绪是吸引读者的强大武器。
美国作家雷蒙德·卡佛,1938年5月25日出生于美国俄勒冈州克拉斯坎尼镇的一个平民家庭,高中毕业后,即养家糊口艰难谋生,业余学习写作。卡佛的前半生充满了苦难、孤独、绝望和失败。失业,酗酒,破产,妻离子散,友人背弃,总总打击让这个高大健壮的男子屡次坠入人生谷底。当生活状况有所好转,文学成就雀起时,他却罹患肺癌,五十岁便英年早逝。命运多舛的卡佛,不是用天才来写作的,而是在跟自己较劲式的呕心沥血。
我们在研究了卡佛的诸多篇小说之后会发现,卡佛的小说深受美国作家海明威小说的影响,他的创作可以说是海明威“极简主义”理念的继续。
同时,他的作品风格又和他自身经历密切相关,即精简冷硬。但是,卡佛削到极致的瘦骨嶙峋的文字和“僵硬而面无表情的叙事”正好助长了小说的情绪在小说深处蓬勃生长,这是我读完《严肃谈话》这篇小说之后最为深刻的感触。
事实上,我从来不喜欢“极简主义”风格的小说,但卡佛的小说除外,他小说中的饱满,甚至有些鼓胀的情绪,一直在调动着我的阅读。
卡佛自称不喜欢小说技巧上的东西,他在《谈写作》一文中提及了这个问题:“我曾无意听到作家沃尔夫(Geoffrey Wolff)对他的学生说:‘别耍廉价的花招’这句话我把它写在一张卡片上。我还要更进一步:‘别耍花招’句号。我痛恨花招,在小说中,我一看见花招或小技巧,不管是廉价的还是精心制作的,我都不想再往下看。小手腕使人厌烦,而我又特别容易感到厌烦,这大概和我注意力不能长时间集中有关。和愚蠢的写作一样,那些自以为聪明和时髦夸张的写作也使我昏昏欲睡。作家不需要靠耍花招和卖弄技巧,你没必要是个聪明绝顶的家伙。尽管你有可能被人看成傻子,一个作家要有面对一些简单的事物,比如落日或一只旧鞋子,而惊讶得张口结舌的资质。”
但卡弗却喜欢小说里的暗示,他说“我墙上还有张三乘五寸的卡片,上面有我从契可夫(Chekov)的一篇小说里摘录的一句话:‘突然,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我发现这几个字充满奇妙和可能性。我喜欢它们的简洁以及所暗示的一种启示。另外,它们还带着点神秘色彩。过去不清楚的是什么?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变得清晰了?什么原因?还有个最关键的问题--然后呢?这种突然的清晰必然伴随着结果,我感到一种释然和期待。”
其实,卡佛自己不知道,他一直在使用小说技巧,坚持文字极简是小说的技巧;暗示象征是小说技巧;情绪运用,也是小说技巧。只不过,这些小说技巧在文本中深藏不露。深藏不露的花招,往往不被看做是花招,是智慧;小技巧与大技巧的区别也在于这技巧在文中不露痕迹。
我们知道,大作家的小说技巧是深藏不露的。所以,这被人说成了浑然天成,朴素无华,也被说成是大手笔。事实上,小说本身像所有艺术品一样,是手艺活儿,如何能没有技巧呢?
现在,我们老老实实地分析一下卡佛在《严肃话题》里所表现的小说技巧--小说的情绪设计。
《严肃谈话》表现出了三个层次的情绪。
首先,说说作者的情绪。
卡佛是真正从社会底层熬出来的作家。他生于穷困家庭,没受过任何良好的学校教育。初中辍学后便四处流浪靠打各种短工维持生计。曾因酗酒差点丧命。不仅如此,他还经历了两次破产,一次刻骨铭心的婚变。对于卡佛来说,他身后走过的路,简直是尘土飞扬,不堪回首的挣扎人生。在底层社会混大的卡佛,对命运的不公,对生活境遇的不平,有着比其他人更深刻的体会和愤怒。他举步维艰的生活,伤痕累累的**内心,都让他在无法自拔的情况下,坚持以另一种方式—小说和诗,宣泄自己的情绪,寻求灵魂安歇。他用文学世界给自己以出路,但不是梦幻的自娱,附庸风雅的玩花样,他没有这样的心态和这样的闲情,他对文学的要求来得非常实际,即生存的出路和情绪的出口。这是小说《严肃谈话》情绪的基础。它像一座大厦的地基,牢固而坚实,无法撼动。
其次,说说这篇小说本身的情绪。
这个故事发生在家庭团圆的圣诞节这天,发生在一个男人忍受妻子十次背叛却被赶出家门的背景之下。这显然是一个可能引发激烈情绪的设计。那个遭到妻子多次情感背叛和欺骗的丈夫,终于放不下家庭,在圣诞节这一天,又回到自己的家来。他忍辱而来,祈求有错在先的妻子与自己和好。可以想象,这男人的心是被放在一个烤炉上的一块肉饼,被煎炙得呲呲冒烟。而这个故事的情绪如一堆干柴,哪怕有一点火星都能让它砰地一声腾腾燃烧起来。
再次,说说作品人物的情绪。
伯特是一忍再忍之后的愤怒,他被妻子薇拉挑战的是男人的尊严。尊严是无形的东西,但也是最实在的,让人丧失自我控制的迷魂药。所以,在他讨好、央求、道歉,甚至有些死皮赖脸,依然看不到妻子薇拉一丝好脸色时,他愤怒了;薇拉也是一忍再忍之后的焦虑,她焦虑的是伯特为什么还会总是在身边出现,用小说里的话说“她心里简直厌烦极了”。她希望面前这个男人,两个孩子他爸,早一点在眼前消失。所以,无论伯特如何做,她都不为所动。她甚至在伯特剪掉电话线后骂伯特是**养的,并要到法院弄一张禁止令的东西,阻止伯特再出现在家里。
所有这些情绪在卡佛极简的文字叙述里,不断加剧膨胀,像一只被越吹越大的气球,爆炸是迟早的事。
如此作者的情绪、作品的情绪、人物的情绪,浑然一体,小说的情绪被卡佛推到极至。
卡佛说,他的小说是“能见度”低的小说。以我看,他的小说相对于卡夫卡等作家的小说来说,不是晦涩难懂的,从语言到结构,还应该归于大众喜爱的小说一类。所以,他的读者众多。他的小说,多半是打的情绪牌,也正因如此,他的小说,入故事快,只要读上几句,就很抓读者的心,带到读者情绪,让读者欲罢不能。
所以说,他小说的情绪所形成的紧张氛围,是最有冲击力和爆炸力击倒读者的武器,。
卡佛在《谈写作》一文的结尾写到:“我喜欢小说里有些恐慌和紧张的气氛,起码它对小说的销售有帮助。好的故事里需要一种紧张的气氛,某件事马上就要发生了,它在一步一步地逼近。小说里的这种气氛,是靠实实在在的词创造出来的一种视觉上的效果。同时,那些没写出来的,暗示性的东西,那些隐藏在平滑(或微微有点起伏)的表层下面的东西,也会起到同样的效果。”
他的小说就是他小说理论的实现。
不管怎么说,他的小说很好看,受读者欢迎,这与他在写作小说时注意建设小说的情绪有极大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