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者:张伟东    更新时间:2014-09-19 09:28:23

第二年的春天,明春就到孙院长的医院上班了。

每个星期四的早晨,查房时间。孙院长都会穿着白大褂飘然出现在外科病房。他不够英俊,但很潇洒;偶尔还有点害羞,那是在众护士面前。光看外表,绝不像拿过手术刀的外科大夫出身。护士长是位近五十岁的老大姐,她性格开朗,总是很有精神。她常说,孙院长最看重咱们外科了,所以才会来得很勤。有些科室他工作忙是不常去的。私下里对明春说:“孙院长来咱们科,不会是因为你的缘故吧?”她和孙院长是校友,早时在其他医院工作,因为不开心,所以调到孙院长医院来。外科的护士长是个很辛苦的活,她却乐此不疲。

每次明春就会敷衍着:“是因为有你这样能干的大护士长!”

她还会意犹未尽的追问:“你以前认识孙院长?······什么时候?”

明春只好笑着打岔转移话题。

事实上,明春在外科工作不足三个月就调院部那边去了。之后被孙院长安排到市里学习;之后提为工会副主席,据说这个职位是专门为她设的。在这段时间里,她与孙院长的关系有了更进一层的发展。那一次亲密接触之后,明春不知为什么胆战心惊的:“真有点后怕呀!”

“怕什么?什么事也没发生怕什么。”孙院长若无其事的安慰她。又鼓励她:“好好干,少说多做。仕途上再望上迈几个台阶······”之类的话。经历了不靠别人帮忙就什么也干不成的日子,明春默许的点点头。

时间太历练人了,转眼过去了六年。那个当年卫校毕业的小护士、见了领导就往门后躲的那小女孩,现在已经是院长助理了,也敢跟自己的上级顶嘴了。

秋天的上海,气候宜人。这是一年中温度最适宜的季节,不冷不热。现在家里的枣树应该是硕果累累了;后院靠墙边的橘子树也应该是坠着满满的橘子。这是静明的家。明春不知为什么会想起那个熟悉的别墅小院。这天,在门诊大楼的卫生间,隔着软间壁听见一个护士对另一个护士叽咕:“······火箭上来的。如果院长掉蛋,她会摔得很惨”。另一个护士:“你为什么咒人家?我看她还是挺实在的人吗。”

“嗯。听说没什么管理水平,就会那个······院部那些都是······”

“别瞎说。让人听到你就死定了。”

······ ······

明春大惊失色。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如此刻薄的议论,还是让她有些手足无措了大半天。困扰极了。人在流年的风里,不是被吹得找不到北,就是还没摸着风的边际,就找不到心在哪里。

她是个被生活推着往前走的人,与那些想得到更多同时也失去更多的人正相反。

孙院长虽然阅历丰富,但还不算老谋深算,做起事情来也不是每次都那么缜密周到。他可能是逢场作戏。因为除了明春以外,他还有其他女朋友,是否都是那种关系,明春也不清楚。孙院长的男人哲学,既让自己享受昏沉沉的陶醉,决不让自己陷入无止境的苦恼纠结之中。

这晚,在浦东新区某个并不繁华的街边一个酒楼的小包间里。孙院长享受着繁杂工作之外的迷蒙欲坠。他搂着明春,觉得仿佛昔日远去的青春又回来了,而且更认为,这小女子永远是自己的。此时的他已分不清对方是明春还是自己现实的老婆。

“当初怎么也没想到你竟然愿意······”

明春明白他的意思:“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不管怎样,都要感谢的。”

“仅仅是出于感谢?”孙院长全然恍惚的样子。

这次,明春受到与以往完全不同的微妙感情所困扰。提心吊胆的经营着这六年的感情,在医院中,费尽心思的与各种人搞好关系,有时偶尔也有异性与她谈一些猥琐的话题,她会设法以撒娇的方式敷衍过去。她想,语言上吃点亏,总比实际上吃亏要强得多。

“日子好像很无聊啊,······将来怎么办呢?”明春试探着问。

“现在不挺好吗。事业蒸蒸日上。”孙院长不想多费口舌。可是这位情场上能言善辩的男人却在想办法控制话题。他拿出香烟,熟练地抖出一支,烟盒置于桌上,顺手拿起打火机点燃,吸了两口,然后怡然自得地吐着烟圈。

“来年,卢书记退休。现在上边让推荐候选人呢。我跟他们沟通过了,计划把你报上去。房主任也找过我。”他说的是医院的党总支副书记和医政科的主任。房主任是位中年妇女。她的职称和学历都比明春高。孙院长也没跟她说,上边要求推荐两个候选人的事。

明春强做高兴的样子:“还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呢。”她酒喝得并不多,却佯装出微醉的样子,一只手搂着孙院长的脖颈,进一步探询道:“如果有法律保障,要个孩子······”

孙院长不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话题:“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吗?多么清纯的小姑娘,白白净净的。怎么现在就世俗了呢。”

他对她的想法置之不理,就那么不露声色的自言自语着。

明春无言以对,就那么一味地耷拉着脑袋,应着他。

酒可以让你在很短的时间内飘飘欲仙,但过后会让你头痛欲裂,胃不舒服。最难受的是宿醉,睡不着,醒不来,一夜的折腾。但“买醉”的人总不记得这种折磨。酒鬼们总是能找到充足的理由与酒精饮料发生亲密的接触。醉梦中,明春有个大胆的想法,不如上他家去看看。这么久了从来没登过他家的门,看看他的老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真的很犟,倔强的活在自己的性情里。孙院长的老婆退休前是技校的老师,身体不太好,有心脏病。明春谁说和他住在同一座城市。但是上海这座城市实在是太大了,又不住在同一个区,所以很少见面,只是偶尔见过那么一两次。

就这么想着,有那么一天,孙院长到市里开会,关系单位送来几箱大樱桃和黄桃,给院部领导的。明春下午提前从医院里出来,拎了两箱朝孙院长住的闸北区驶去。因为还没到下班时间,一路上没有塞车,半个小时就到了。明春没来过孙院长的家,只是知道他的住处。她到了孙院长住的那条街,车子慢慢向前行驶,这里是一趟趟联排的别墅。老远她就看到了孙院长家的门牌号码,从门牌上看楼房已经不新了。明春找个空置停好了车,费劲的拎着两箱水果走到门前,随即按下门铃。

“哪一位?”

门里窥视孔的盖子被打开了。从声音上感觉是安老师。

“安老师,是我!”

安老师似乎吓了一跳,随即把防盗门打开了。“哎吆,我以为谁呢,原来是贵客到我们家了,快进来!”

明春在门口处脱了鞋,安老师已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崭新的拖鞋放在她脚下。进去是个很大的客厅。左边月亮门里边像是厨房、餐厅;右边有三个关着门的房间,应该是卧室、洗浴间之类的;顺着楼梯往上看,有三个门,其中一个半掩着。这时一个脑袋从里面伸出来。安老师一面给她倒茶一面朝上面喊道:“小蕾,下来!这是你爸医院的汪阿姨。”之后又回过头冲明春:“都三十岁了,也不懂事。”

这么说着,小蕾从门里出来,但并没有下楼,而是在上面对她笑道:“汪阿姨,你好!”。转身回了房间,掩上门。

小蕾是孙院长的小女儿,她上面还有个姐姐。她在银行上班,女婿是她银行同事。看样子楼上就是他们常住的地方,楼下是安老师和孙院长的住处了。安老师说,自从小外孙子出生之后,一直由她待孩子,所以小蕾更是赖在娘家。

明春坐在沙发上,回头望了一眼墙上挂的木雕,木雕画的中间有几个大字“和谐美满”。沙发对面的墙上对称地挂着一副大大的山水画,是秋天的景色。画中的树叶在阳光下一片金黄,远处是凸凹的丘陵,再远处是一排排的房子。明春不懂画,但从画的颜色和层次上看,应该是喻意安谧生活的美景。

“好安谧的生活呀!”明春羡慕的说。

“谢谢!还好。你也看到了,就现在这样子。在家待待外孙,每天做几个人的饭。”

“真是羡慕啊。孙院长有你这样的贤内助,一定感觉很幸福!”明春不由自主地说。

“是呀,这么多年至到退休,我抛弃了事业,一直以这个家为中心。好在没有白付出。老公还算争气,孩子也蛮省心的。”

看着安老师那心满意足幸福的样子,明春的心里越发失落。

就这样唠着家常,不知不觉已快六点了,外面天色渐黑,明春觉得自己该回去了,没看见孙院长,不免感到遗憾,脸上挂着一副颓废的表情。站起身,这当儿,门铃响了。

“啊,刚好。是老孙回来了,那就再做一会儿”安老师去开门。说着孙院长已进来。安老师笑道:“菜,我已经做好了,热一下咱们就吃饭。”说着往厨房走去,回头又对明春道:“今天是我外孙生日,一起吃吧。”

孙院长走进右边中间门的那个房间,敞着门在脱外衣。里面靠门的那面墙是书柜,柜上满满的都是书。那房间是孙院长的书房。孙院长换了一件衣服出来,朝厨房那边望了一眼,极其不悦的口吻道:“怎么得空来家里?······”

“有两箱水果,我怕坏喽,所以顺便给您捎过来。”明春不等他说完就抢话道。之后垂下眼帘,把头深深地耷拉下来。

孙院长并没再责怪她,转身回到书房,坐在桌前整理刚带回来的文件资料,头也不抬的冲她说:“留下来一起吃吧,人多热闹一点吗。”

安老师走出来接话道:“不喜欢留人吃饭的大院长都这么说了,就留下来吧。郝宇到邻居家玩去了,也该回来了。小蕾,你下来去看看。”

话音刚落,大门猛地一下被推开,清脆的童音传来——

“妈妈,外公回来了吗?”

是郝宇。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后面跟着他爸爸,一位戴着眼镜,清瘦白净的年轻人。一看就知道是个读书很多的人。他是硕士毕业,据说正在攻读博士。现在是银行某部门经理。他朝明春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就上了楼。几年前他们就认识了。在他与小蕾的婚礼上。

郝宇直奔外公的书房跑去,两小手搂着外公的脖子撒娇:“外公你回来了!”那声音听起来高兴极了。

晚餐已经准备好。餐桌上摆着安老师做的拿手菜,素菜为主,颜色搭配得很好看,红黄绿紫都有,显得美轮美奂。还有个小烤炉放在一边。

餐桌前的孙院长,露出在医院里难得的笑容:“大孙子,生日快乐!又长一岁。知识也要长奥。”

说着把一套儿童读本的科普画册放到外孙面前。郝宇高兴的打开翻阅着,嘴里不停的说:“谢谢外公!谢谢外公。”

大家就这么迎合着小男孩吹蜡烛、唱生日歌。因为郝宇喜欢吃烤肉。孙院长把大盘里的肉和蔬菜摆在烤炉上,烤得吱吱作响,女儿和外孙异常的兴奋。安老师配合着孙院长翻弄着烤炉上的肉和菜。那种默契、志同道合,使明春愕然,心底深深的受到了冲击。

从孙院长家出来,她独自开车前往父母家。心里回想着刚才在孙院长家的热闹、和睦、其乐融融的情景。那份感染,感觉强烈震撼着她。说不明白的一种莫名其妙。不过,这次接触对明春以后的打算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好像她一直茫然在摸索的东西突然清晰起来。

季节仿佛在转瞬间发生了更迭。这个晚上吹起了临近春天的冷风,足以令肌肤生寒。明春回想刚才在孙院长家,孙院长跟她一直板着脸,仅有的几句话官腔十足,一反常态的严肃。这让明春仅有的有点自尊心确实严重的受伤了。想起每次依在他怀里说希望永远这样的时候,他给她的回答总是使她内心的怀疑和不安日益凸显,在今晚他撂下脸的那一刻裂开了,凹了下去。

既然已经了解到这一步,那就该······

有些紧要的话,明春想马上对孙院长说。

除夕夜是在落雪中度过的。三十那晚,如絮的雪花不停地簌簌落地,越积越深。这在上海是偶遇。瑞雪兆丰年。上海的老百姓都兴奋的这么想。

疲惫的明春,心很累。总处在一种心不在焉的状态。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朝朝暮暮,春去秋来。如花般的女人开始蔫萎,开始红衰翠减,在寒风里褪尽了红颜。季节像无情的风刀,把美丽修剪成一颗颗老柳。

每年的五·一节前后,医院人事都要进行一次调整。大调小调不一定,根据情况。年初,副书记退休;一副院长调走。医院空出两个副职的编。按以往的规律,应该从中层干部中选拔。正月过后,医院的中层干部间的气氛就变得紧张起来,空气中充满了浓浓的火药味。孙院长虽然跟明春承诺,两个副手一定给她弄一个。但明春还是带着一如既往显得茫然若失的眼神点点头。

业务副院长给她的可能性不大。副书记呢?

孙院长与医院的书记不和,这是全院都知道的事。医院在没有依托公立医院以前,院里是孙院长一支笔,其他任何人都插不上手。依托区公立医院以后,卫生局派来一位书记,姓常。与孙院长年龄相仿,是个老派的知识分子,做人做事都很认真、呆板。叫起真来还真就拿他没办法。

这天上午,区卫生局的领导到医院检查指导工作,主要是考核两个副职的人选。临近开会的时候,有一伙人突然冲上楼闹事。原因是前段时间闹事者家属在医院挂水,因值班小护士的疏忽,把两个床位的药水给挂错了,被另一个护士发现及时给调换过来。其实都是感冒药,没什么大碍,也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但患者家属知道后却不肯罢休,要求赔偿一定数额的款项,没有与医院达成协议,就这样断断续续的闹着。今天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得到消息,上边来领导,就又来闹事了。

明春不明白今天院里为什么安排她来处理上访事件。

明春的脸色都白了。苦口婆心地劝阻:“请原谅!我们院领导正在研究你们的赔偿,我们将竭尽全力,达成个让你们满意的结果。今天就请回吧。实在对不起!”

“对不起就完了?每次都这样。别捉弄人啦!快把你们院长叫出来。······”

“他高血压,又重感冒,正在挂水。”

“什么?挂水?拿我们的生命开玩笑,今天也给他挂错一次,当我们的面。······他是不是躲起来了,你们又骗人呢?叫他出来。否则我们今天就不走了。”······

明春实在在无言以对,索性耷拉着脑袋听他们尽情的说。反正闹累了,他们就会走的。每次都如此。

好在今天会议临时决定挪到医院后院总务科的小楼去开。大概是避人耳目吧。闹事的人并不知道,只要把他们看住了,不去后院就行。

院后面总务科二层小楼的会议室。孙院长表面平心静气的吐着烟圈。他始终佯装不知道的样子。可以看出局里的领导对于随便把局里对两个候选人的考核过早地透露出去,很反感。前些时候,医院领导干部开会推荐两副职人选。大科的主任和几位支部书记也列席参加了会议。以往惯例,开会时,党政领导及每个副职都有固定位置,其他人是不会随便乱坐的。那天,常书记把土生土长派的门诊支部书记安排坐在退休卢书记的位置;孙院长就让内科常主任坐在副院长的位置。很明显,医院的派系斗争立即表面化。会后,明春问孙院长:“为什么不事前与书记商量呢?”

“同他商量,事情就不好解决了。反正他是个理想主义者,一味的追求单纯。实际运筹起事情来比谁都慢,这个人太差劲了。”

孙院长像是在揣摩对方的心思:“一副知识分子腔,好对付!”

明春随声附和着孙院长的话。她看透了一样:孙院长是个权力欲很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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