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张伟东    更新时间:2014-09-19 09:27:05

热情是脆弱、虚幻的东西。两年前,明春把祖父、祖母留给她的临近郊区的老宅卖掉,又从亲戚那借了一部分现款,凑足了买下浦东与奉贤区交界处临老街边的一栋二层小楼,开了个气氛优雅的酒吧。经熟人推荐,初次去那个地方看了看,对周围环境一眼就中意了,是个比较繁华的闹市区。开张后才发觉并不称心如意。首先面临一条过于宽阔的大街。像酒吧间这类地方,最好设在深街小巷(小弄里),带点神秘感才好。其次,正对着大街,没有停车场。停车要开到酒吧后面的那条小街上,实在是有点不方便。客人要到稍远的停车场取车或乘车。当初以为,酒吧开在人来人往的闹市,定有贵客和有钱人来喝酒。其实也不然。因为对着大街,有钱有势的人也不方便明晃晃的来喝酒,晚上的人也是稀稀疏疏,所以收入上也就差强人意了许多。

刚开张时,招聘来几个脸蛋漂亮的女服务生,站在门前,多少还能招揽一些顾客。可是都没有长干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服务生换了好几茬;有时为了应急,也不大看长相,只要好使唤、勤快,不跟她计较薪水,也就录用了。现在这几个服务生,除了一个年轻的男服务生外,三个女孩淡妆浓抹的还是不打眼。

更重要的还不是这个。是静明跟她的关系。静明是浦东区某医院外科主治医师。俩人结婚近十年,还没有孩子。究竟是谁不想要,还是一直没有也说不清楚,总之,俩人都不太热衷这件事。刚结婚那会儿,她还是医院外科的小护士,懵懵懂懂22岁的小女孩。因为卫校毕业,学历太低没有定编,她又是个不喜欢读书的人,所以后来就辞职单干了。静明在家是独生子,结婚后还是与父母住在浦东新区,就是以前南汇区的老别墅区,房子面积不是很大,但有院落,比起那些住楼房的人还是宽松敞亮了许多。明春的公公婆婆都是机关里退休的干部,骨子里就瞧不上这个乡下的儿媳妇。明春的家在奉贤区的乡下农村,父亲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随母亲来上海的,父亲是山东人。至今上海话也听不太明白。退休前是工厂里的工人。想起当初跟静明结婚时还有点巴结的味道;还有,公婆、大姑姐的指手画脚地对她,她打心底就不舒服。

然而这一切也还都不是最重要的。令她感到绝望和挫败的还是不久前知道了静明在医院里有了相好的女人,竟然是他们科的小大夫,是他带着的女徒弟。明春是从静明医院里的那些大夫那听到的。因为她开这家酒吧,静明也会经常带医院的同事或朋友过来喝两盅。她是偶尔偷听到包间里的谈话。那天,静明并不在场。

明春回顾自己这七年的家庭生活,一直下坠,每况愈下。刚结婚那会儿,医院不给她定编,所以平时的福利待遇就相应受到影响。医院晋级改革之后,开始竞聘上岗,大专起步,本科护士,她终于被排挤在工薪阶层之外,医院有关领导也安抚过像她这样有五年以上工龄的老护士:你们可以参加再教育。本科毕业以后院里会考虑给你们定编的。她打小不喜欢读书,看到铅字就头痛。看别人买书、买刊物,她认为是浪费钱买垃圾。其后,她做过打字员、文员、业务员、网购业务员等,没有一项工作她是干长的。迄今为止,她觉得与现实生活不断抗争拉锯,已筋疲力尽。

白天,酒吧的生意很清淡,客人接不上流,稀稀拉拉的一两桌。盈利全靠夜晚。服务行业就这样,像浮萍一样,经济萧条的时候也会歪倒过去。

明春无精打采地叼根白嘴的长香烟,倚在二楼的落地窗边,向外张望。栉比鳞次的高楼,街道上车水马龙,过路的行人熙熙攘攘,匆匆忙忙赶路的一定是工薪族;悠闲自在前行的是无所事事的。现在已经过了中午,却还不见他的踪影,望了一阵子还是不见他车的影子。静明昨晚夜班,是二线的那种夜班。该不是跟那个女徒弟一起上的吧。联想至此,她感到人生太无聊了,为什么还要想他呢?他的心已不在她这儿了。越想下去,内心越感到被沉重挤压着的折磨与疲惫。她顺手从兜里掏出口红,对着镜子涂抹起来。每当感到人生无奈时,她就会一再地梳妆打扮,仿佛打扮打扮,就会展现出另一种人生。

看看手表,刚巧二点,正是白领喝下午茶的时候,她起身跟小服务生打了个招呼,就信步走出酒吧,朝斜对面不远处的一个日企公司大楼慢悠悠的走去。午饭的时候,吴部长来电话,约她喝下午茶,这也是由外泊来的习惯,中国人特别是大陆人原没有这个习惯。吴部长是静明的大姐夫,也就是她的大姑姐夫。跟静明结婚这么多年就没叫过他姐夫。总是吴部长、吴部长的叫顺了嘴。吴部长跟她的一个表哥是大学同学,她当姑娘时就认识了。大姑姐与吴强是大学同学,大姑姐一直追姐夫,后来他俩就结婚了。吴强现在在日企公司已经升至部门经理了。那公司是搞电子产品开发的。

晃悠到日企公司办公楼前,远远望见吴部长隔着窗在里边喝着茶,抬头正朝这边望着她。她突然有些忐忑不安起来。大姑姐夫吴强早年出生在东北,高中时回上海就读的,毕业考上了上海某商科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上海打拼。他父亲是上海下乡的知青。改革开放后没有回上海,随他母亲留在东北的一个地级市生活。据说那里的生活水准也相当不错。吴强身材不算高大。戴着一副近视镜,皮肤白皙。如果不开口说话的话,很难看出他是北方长大的,外表看起来就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

在家里,吴强总好炫耀自己在公司的地位。自己从零起步,靠独自拼搏,怎么怎么从一个弱小的本科生读完硕士研究生;从小白领一步一步地熬到主管五十多人的部门经理。显得像是极有魄力。

相形之下,吴强的小舅子、明春的丈夫静明就是个不求上进的人。医科大学毕业十几年,没继续深造,再读个研究生什么的。平时也不太喜欢钻研业务,职称今年刚好进到中级。更没像其他人那样往上熬个科主任什么的,一直是个小大夫。

“跟院长搞搞关系,弄个主任当当啊,就不用倒班了吗。”明春多次这样逼问他。

“我这叫二线,不是值班。你知道外科大夫有多累?都没有时间看书学习,哪有时间去搞人际”……

别看静明平时吊儿郎当的,自尊心却很强。天蝎座。也不是个经常爱开玩笑的的人。当初答应嫁给他,也有这个原因吧。可是现在看来,就是个愚,愚钝的人,死脑筋。三分才,七分人缘。明春对中国这句成语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明春刚刚落座,吴强的手机就响了。吴强示意明春先喝咖啡、吃果盘里的点心,就起身接电话边走到楼梯旁的无人处。

“嗯,立志……晚上……应该在家。……上我家?……那就八点钟好吧?······好,就这样。”

从表情上看是不耐烦又很无奈的样子。挂了电话,回到座位上,坐定后,对明春道:“老同学。在百思买,徐汇区那边的,关门了。晚上到我家,说是有事谈。公司倒闭了来找我,不会有什么好事。”

明春微笑着,呷了一口咖啡。看来吴强已经没有兴致陪她聊天喝下午茶了。

吴强拿起一块甜点放进嘴里,肆无忌惮的咀嚼着。对于老同学汝立志他真不想见,见面也捞不到好处。何况他还预感到到来了对自己必有所求,不是借钱就是求职。都四十出头了,连个老婆都娶不上。整天谈恋爱、搞对象,每年不知要搭进去多少钱呢。静美在高职学校做老师,课余时、闲暇时忙着炒股。挣了就喜笑颜开;赔了就愁眉苦脸的嘟哝,没完没了的唠叨。在家里,吴强就成了她诉说的对象。

一想到自己的地位在不断地攀升,家庭非常的和谐稳定,儿子循规蹈矩的,学习成绩一直中上,从没让他操过心。只要父母与静美不常住在一起、不常见面,现在的一切还是令同事们羡慕的。有多少人家吵吵闹闹、离离合合呀。他结婚至今,算起来有十四个年头了。相安无事。眼前突然又浮现出汝立志的影子,虽然大学是同班同学,目前的状况是多么的悬殊啊!如果晚上汝立志到家里来,静美与家人一定会看出俩人的差距,自己的光辉生涯会又一次闪光的。立志也是静美的大学同学。

吴强又想到眼前的明春。俩家同在一个别墅区内,前后院住。虽然住的相当近,大家都忙着各自的生活工作,却不是天天见面。明春那充满春风、含有甜意的微笑,从第一次见面就深深的印在他的心里。让人无法抑制的想把她一拥入怀。可是她却倒在别人的怀抱去了。吴强产生了一种妒忌:瞧小舅子那副德行,哪点比他强?整天游手好闲的,不求上进。只会做些外科简单的小手术,还自称专家,只不过是个外科的小大夫而已。在深感惋惜的同时,他也松了口气,明春虽然看起来温柔,却拴不住自己男人的心;静美虽然不会卿卿我我述说温情,却聪慧理性,看起来对他的人品是非常放心,她是那种稳稳当当、实实在在过日子的,事业家庭兼顾的主妇型职业女性。

明春看出吴强接完电话已没心情与她闲聊,便象征性地呷了两口咖啡,推辞酒吧里有客就出来了。出门的同时,她又回头瞥了一眼吴强,要是吴强的感情能再热烈些就好了。这样不冷不热、不温不火的相处下去,还真让婚姻触礁的明春有了一点非分之想。但是,他毕竟是自己老公的大姐夫。她偶尔会闪出个念头:如果跟他生活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呢?日子应该很安逸吧。

刚才还晴朗的天,喝杯咖啡的功夫就飘起了靡靡细雨。明春一路小跑回到酒吧。老远看见静明从远处摇摇晃晃的朝这边悠闲的走来。她详装没看见,转身进了酒吧。

“快给我拿杯水来,茶水。”静明进来就冲着明春喊道。

明春盯了一眼他那布满血丝的醉眼,蹬蹬蹬上楼了。服务生小玉给他倒了杯茶端过来,职业性的笑眯眯道:“徐大夫,请喝茶!”

他接过杯子一饮而尽。自己又倒了一杯,端着上了楼。

二楼有三个小单间,靠东头是个没有窗户的休息室。明春平时就在这里休息。房门半掩着,明春在里面叼起了烟卷,她想起客人们说的一句话,就学着那腔调道:“日日夜夜的酒里游,别把眼睛泡瞎喽!”

静明往床上一歪:“一天一夜没见面了,刚见面就说这么恶毒的话”。之后把手搭在明春的腿上,斜着身子便睡。

明春推了他一把,移了移身子,顿了一下又数落道:“这么多年了,我就纳闷哦,哪个大夫这么愿意上夜班啊!夜班好哦,二线。什么二线,就是在医院睡一宿,与女徒弟打情骂俏。能不疲劳过度吗!”说完,明春厌恶的斜了他一眼,站起身,用脚使劲捻了一下仍在地上冒着烟的烟头:“死鬼相!”走出去。咣的一声带上门。静明在里面还在朝她嘟囔着:“现在这个社会,你不想被淹没,就得痛痛快快地游啊游,嘿嘿······”

明春虽然开着酒吧,当着老板,却不是一个善于辞令的人。她的归纳和表达能力应该说比一般人还要低,社交能力也就可想而知了。可是走上社会这么多年来,她的工作都是跟人群打交道的。

傍晚的时候,街西头爱民医院的孙院长领一伙人过来,照常到楼上的“水浒” 间。明春的酒吧不大,仅二层。楼下东头是卫生间、工作间、厨房;大厅里有五、六桌那样;四周有空置的地方放着可供俩人对饮的小桌;各桌间都是那种软坚壁隔着。楼上三个小单间分别叫红楼、水浒、西游;酒吧叫“三国酒楼”。整个酒吧由中国文学四大名著的名字组成。说起酒吧当初的装修设计,还得感谢这位孙院长给出了不少注意。爱民医院是股份制医院。十年前的规模还没有这么大,他接任后,对医院进行改革,采取了一系列措施,经过十年的努力,医院已初具备了二级甲等医院的整体水平。明春是通过静明认识孙院长的。他早先是市里某医院的外科主任,十年前竞聘到这个医院的。是文革时期的工农兵大学生;医术一般;人却很好相处。用现在网络最流行的一个词形容,就是“土豪”。绝对的土豪。

孙院长就席一会儿,明春照常以老板的身份过去敬酒。她给每位添满酒后道:“孙院长,敬您和您的朋友一杯。小店照顾不周,请多关照!”每次都这两句话,显得枯燥无味了许多,可是不善于辞令的她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来迎合这些有权有势的常客。其中有位生面孔,一饮而尽朝孙院长:“你侄女?哪儿有点像啊——堂亲?表亲?”

明春不懂幽默:“大二十多岁呢,做长辈叫叔叔也可以。”······

“哈、哈、哈······”一桌人大笑起来。孙院长温和地冲她笑道:“叫什么叔叔啊。兄长!兄长就可以了。”之后摆手让明春坐在他身边,陪他喝酒。

每到这个时候,明春都觉得很别扭。但是,为了酒吧的生意也只好应酬着;更何况,孙院长在她眼里还真是个像长辈的好人呢。两杯酒下肚,孙院长渐渐地露出醉意;不过,这种现象似乎又不全是威士忌造成的。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