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10月23日,受革命形势发展的影响,直系将领冯玉祥发动政变,直系军阀吴佩孚迅速溃败。冯玉祥邀请孙中山北上,商讨统一中国之大业,孙中山欣然接受,于 11月13日偕夫人宋庆龄以及广州军政府要员离开广州,取道日本北上。
1924年11月24日,孙中山一行抵达日本神户,梅屋庄吉获悉后激动不已。自从1918年6月在日本箱根见面之后,他与孙中山经常有书信往来,不忘故旧互道珍重,坦露和衷共济的真挚情谊。他多么想立即前往神户同孙中山相会,无奈疾病缠身,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放弃这个念头。于是,他委托萱野长知携带他的亲笔信和精心准备的礼物,前往神户面交孙中山。
孙中山对萱野长知的到来十分高兴,在问明了庄吉的病况后,请萱野长知转达他和庆龄的问候。11月30日,孙中山在离开神户赴天津前,给梅屋庄吉发了一封充满激情的电报,使庄吉读后深受鼓舞。电文如下:感谢逗留贵国期间的深情厚谊,为亚洲民族复兴,切望继续协助,躬祝健康为祷。----孙文。
1924年12月4日,孙中山抵达天津。由于他长年颠簸流离积劳成疾,终于病倒了。经医院诊察,确认为肝癌晚期,不得不于1925 年1月26日进入北京协和医院施行手术。
1月27日一早,梅屋夫人手里拿着一张报纸走到庄吉的病榻前,她眼含泪水神情沮丧。
“庄吉,先生……先生……”德子再也说不下去了。
“怎么了,德子,慢慢说,先生怎么啦?”庄吉的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恐惧。
“你自己看吧,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德子说罢一行泪水夺眶而出,还不时发出抽泣的声响。
庄吉撑起身子,一把夺过报纸,只见头版一行醒目的大字即刻映入眼帘:孙中山昨日病故。紧接着是一篇详细报道。
梅屋庄吉一下子瘫倒在床上,嘴里不断重复一句话:这不可能,不可能。接着就嚎啕大哭,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击倒了。突然他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书桌前,打开日记本记下这样一句话:挚友孙文逝世。日记已经中断了许多天,在病魔的折磨下,他无力握笔写字,现在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迫使他必须奋力记下这一令人痛心疾首的日子。
恰在此时,萱野长知进来了,手里同样拿着一张报纸,见梅屋夫妇表情愁楚哀哀欲绝的样子,自然心知肚明了。他们冷静下来之后,先后将头山满,古岛一雄等好友召集在一起,商量应对的办法。
“首先要发个唁电,表达我们沉痛的哀悼。”萱野长知提议,立即的到众人的赞同。
“那是理所当然的,电文嘛,就有劳萱野君了。”庄吉点着头有气无力地说,他已经被折腾得精疲力竭了。
“没问题,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萱野爽快地答应了。
“最重要的是立即派人去参加悼念活动。”头山满提醒大家,他自进门以来始终闷闷不乐,坐在椅子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把屋里弄得乌烟瘴气。
“我真恨自己,怎么就动弹不得了呢。先生到神户那一次,也因为卧病在床而错失了相见的机会,至今还是耿耿于怀,这次……”庄吉躺在病榻上不断用拳头捶击塌塌米,把地板震得咚咚响。
“梅屋君,不必过于自责,这不是你的错,老天不帮忙,谁也没办法。”古岛一雄竭力安慰庄吉,用力将他的手紧紧压在床铺上,不让他再捶击下去。
“我看,这件事还是由我们三个人办吧,你就安心养病就是了。”头山满俯下身来看着庄吉略显苍白的脸庞缓缓地说。
“也只好这样了。”庄吉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还是我去吧,这件事来得突然,要当机立断,而且,去北京的路我比诸位都要熟悉。”萱野用一种无可争辩的口气说道。
庄吉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其余二人也说可以,这件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萱野刚要出门 被梅屋夫人叫住了。
“请等一下,萱野君,我想给庆龄带去一些鲜花,好吗?”德子说着就直奔自家的花棚,不一会,一大束鲜花就交到萱野的手里。当晚,萱野长知就到北京奔丧去了。
大家刚要起身告辞,庄吉突然仰起头来喊德子。
“德子,你立即给梅子发电报,让她从大连到北京参加葬礼,就说是代表父母来的。“
“好的,我这就去办。”德子说完就走了。
第二天,德子又拿着一张报纸匆匆来到庄吉面前,语无伦次地说:“搞错了,搞错了!”
庄吉吓了一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喂,究竟什么事呀,你说得明白些好吗。”庄吉心里不痛快,说话的语气也重了许多。德子二话没说就将那张报纸塞进庄吉的手里,笑盈盈地说:“给你,自己看吧。”
庄吉疑惑不解地打开报纸,只见头版有一则更正启示,声明昨日的报道有误,孙中山逝世的消息不实,他只是病重住院而已。庄吉读完松了一口气。
“德子,立即给庆龄、萱野发电报,请他们竭力抢救先生的生命。告诉他们,我认识日本最有名的治癌专家中井博士,邀请他前去协助治疗是否可以。总之,一定要竭尽全力使先生脱离危险。”庄吉一口气说了那么多的话,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
“好的,你躺下吧,这些事都交给我来办,你自己倒要保重才对。”德子用关切的口吻安慰庄吉,将他强按在病榻上。
萱野长知到达北京后,立即赶往协和医院请求探视。孙中山病房外的会客室早已挤满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亲朋好友,有不少人只好站在走廊里,大家都焦灼地期盼着能有幸一见这位中国革命偶像式的英雄,但被允许进入病房的人寥寥无几。
萱野长知得到了特别关照,幸运地被允许进入病房。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孙中山的病床前,轻言细语地对孙中山说:“先生,我是萱野长知,您还好吗?”
孙中山缓缓地睁开眼睛,对眼前颔首肃立的萱野长知笑了笑。
“噢,萱野君,我还好,谢谢你来看望我。”孙中山有气无力说的每一句话,萱野都能听清楚。
“木堂翁怎么样?”孙中山问起犬养毅。
“他很好,让我代他问候您。”萱野长知口齿清晰地回答道。
“立云翁呢?”这是在问头山满的情况。
“他也让我问候您。”
“噢,那么烟波亭呢,他好吗?我到神户时他有病在身未能想见,真遗憾呀!”孙中山在庄重的场合会以烟波亭这个雅号称呼庄吉。
“坦率讲,他现在正躺在病塌上,我带来了他的亲笔信问候您呢。”萱野把信恭恭敬敬地递给孙中山,一旁的宋庆龄伸手接了过来。
“德子还托萱野君带来了一束鲜花,就在他家的花棚里采的,漂亮极了。”庆龄小声说道。
“这就好,这就好。”孙中山言语逐渐模糊起来,他累了。萱野长知只得依依不舍地退了出去。
不久,梅子也到了,她就没有萱野那么幸运,因为要求探视的客人实在太多,孙中山的病情却越来越重,医生断然拒绝任何探视的请求。但是在繁忙的接待间隙,宋庆龄抽出时间亲自接待了梅子。她们有八九年未见面了,此番相见无比激动,紧握双手不愿松开。
“父母嘱我代表他们前来探望先生,我感到十分荣幸。我们全家人都在默默地为先生祈祷,恭祝他早日康复。”梅子深情地对庆龄说,情不自禁潸然泪下。
“谢谢你们的关心,我会把这份深情厚谊转告先生的。”庆龄搂着梅子安慰说,在她面前,梅子毕竟是个孩子。
梅子用手绢擦着眼泪,默默地点着头。
“你父亲的病怎么样了,前些天听说他的血压很高,是吗?”宋庆龄也急于了解梅屋夫妇的近况,便关切地问道。
“嗯,血压是有些高,但还好,现在严重的是胃病,还有腰痛。”
“是吗,真不幸。他还是那样拼命抽雪茄吗?”
“是的,医生说了也没有用。”
“请你转告梅屋先生和夫人,我们始终在关注他们,祝你们全家幸福安康。”
会见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分钟,却已经彰显孙中山夫妇和梅屋夫妇间真挚的感情。
萱野长知和梅子分别将自己探视孙中山的情况写信向庄吉作了汇报,他的心多少得到一些安慰。他每天在佛龛前为孙中山祈祷,希望他早日康复。
然而,孙中山的病情却在不断恶化。3月11日,萱野给庄吉写了一封长信,最后一次报告孙中山的病情,他在信尾用浓墨写道:孙中山生病垂危。
1925年3月12日,中国革命的先驱孙中山在北京逝世,享年五十九岁。他是在北京东城铁狮子胡同五号自己的家中安详地离开人世的,生前留下遗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消息传到日本后,梅屋庄吉将信将疑,他从心底里衷心希望这个消息又是误传。
“别去信它,现在的报纸信口开河,真假莫辨。”他理直气壮地对德子说,不过心里还是忐忑不安的。
不一会,他的门人匆匆上楼,将一封电报送到庄吉的手里,他似乎预感到这是一封报丧的电报,拆封时双手情不自禁地哆嗦着。打开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是孙中山的长子孙科发来的,电文很短,只有二十几个字,但庄吉读来就像一篇社论那样冗长。
“父孙中山于十二日晨九时三十分逝世。对生前厚谊谨致谢意。孙科。”
庄吉读毕,掩脸痛哭。哭声传到德子那里,她急忙赶到庄吉面前。“庄吉,怎么啦,是不是……”德子也有预感,只是不愿贸然说出口来。
“先生仙逝了!”庄吉抽泣着将这个噩耗告诉德子,俩人泪眼相视,悲痛至极。
不时,庄吉艰难地从病榻上起身坐到书桌前,怀着极其悲痛和敬仰之情,分别给孙科和宋庆龄拟电文。
在给孙文的电文中称:……先生乃中国革命之大恩人,世界之伟人,今日仙逝,诚为贵国乃至整个东洋之不幸。
在给宋庆龄的电文中称:……吾人与孙文先生相识已久,忆及以往,感慨无量,如今只有仰天长叹。语塞而竟为尽,披微忱而悼之。
1925年3月25日,北京举行庄重的追悼仪式,萱野长知在孙中山灵前默立致哀,呈送的三只花圈上分别写着梅屋庄吉、头山满和萱野长知的名字。追悼会场设在北京中央公园,此后便改名为中山公园。
4月12日梅屋庄吉与孙中山生前友好在东京青山会馆召开孙中山追悼会。5月9日。日本各界包括前首相在内的友好人士,又在东京芝的增上寺举行孙中山追悼大会。两次追悼会上庄吉都作了情深意切的演讲。
“自与先生在香港一见如故,便以先生为一生之友。广州起义,先生命我筹集军火,战事失败后,先生断发辫,改服装,只身赴檀香山重整旗鼓;惠州起义,先生亲临台湾坐阵指挥;成立同盟会,先生倡导民族、民生、民权的三民主义。再次领导广州起义,七十二具烈士忠骨葬于黄花岗,先生百折不回;辛亥革命,为统一中国,先生毅然舍弃临时大总统职位,潜心研究实业救国之策;为挫败袁世凯的复辟和段祺瑞的独裁,先生毅然决然发动了三次护法斗争。
如此等等,先生为中国革命和亚洲之崛起,披肝沥胆、呕心沥血,他不愧为中国革命之大恩人,世界之伟人。”
说罢,梅屋庄吉在孙中山遗像前泪流满面,长躬不起。
孙中山逝世后,庄吉悲痛难耐、忧忧不已,时而愁眉紧蹙,时而坐愁行叹,时而如泣如诉,时而嗜烟如命。
有一天 ,他站在自家的花棚里看着一排排由他亲手栽培的盆景,不禁勾起他痛楚的回忆。
“来人。”庄吉大喝一声,把家人吓了一大跳。
“是,先生,有何吩咐。”家里的佣人不敢怠慢,急忙来到他的跟前。
“立刻把这些东西统统搬出去,我不想见到它们。”庄吉指着那些芬芳馥郁的盆景命令道。
“先生,那可是您辛辛苦苦亲手栽培的,处理掉该有多可惜呀?”
“有何可惜之处,先生都不在了,要它们有何用!”
原来,庄吉睹物思人,见到盆景就会想起当年孙中山在这里居住时,俩人经常来这里栽花植草、伺弄盆景的情景。现在人去物留,再也没有以往的魅力了。不久,花棚里的盆景都被处理掉了。
庄吉还有一个嗜好,就是爱吸雪茄。本来他的烟瘾就很重,孙中山逝世后更是嗜烟如命。可想而知,一个大病初愈之人,如何经得起烟薰火燎,体格越来越瘦弱了。
有一天,医生来到庄吉家,见他手里掐着一枝雪茄毫无顾忌地腾云驾雾,便严肃地对他说:“梅屋先生,您的身体刚有些好转,需要精心调养才能彻底康复。可是,烟是人类健康的大敌,您应当知道这个道理。我劝您。戒了吧。”
“你讲的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是我心里郁闷,只好靠雪茄帮我排解。”庄吉看了一眼手里的雪茄,摇着头表示不能接受。
“其实,您的郁闷来自思想,因为孙中山先生不在了,您想念他,又无法得到满足,所以才借烟消愁,是不是?”
“是又怎么样,你有什么办法可以叫我不想他。”
“当然,要说行之有效的办法确实没有,但您不妨想一想,孙中山先生为了他的革命事业连生命都丧失了,而革命尚未成功,难道您不想为他的未竟事业出点力吗?如果没有健康的身体,您又如何出力呢?”
梅屋庄吉无言以对。
家人和他的亲朋好友都在为他的健康担忧,想方设法要帮他摆脱现在这种萎靡不振的状态。于是商量出一个办法,组织一个M-百代俱乐部,通过回忆以往的兄弟情意来加强联络、互相鼓励,以全新的姿态安度晚年。
1926年1月18日,M-百代俱乐部在庄吉的家里召开成立大会,庄吉的知心朋友犬养毅、头山满、萱野长知、古岛一雄等以及政界精英和社会名流五百多人出席。
“各位兄弟,过去你们都来帮助我创办电影业,现在又来帮助我摆脱萎靡的阴影,我要感谢你们。”庄吉在大会开始时致词,这番话赢得热烈的掌声。
“我来给大家讲一个故事。”说话的是一位满头白发的绅士,他就是古岛一雄,是孙中山的旧友,曾经是国会议员,“在维新运动开始前,日本有一位富商,叫白石正一郎,他立志参加维新运动,与维新志士高衫晋作结为知交。他不求名利,倾注全部家产帮助高衫,最后,维新运动取得成功。这段历史其实在座的不少人都了解。”他把眼光在会场上扫视一遍,果然见不少人在那里默默地点头。
“好,回到现在。孙中山说过,日本维新是中国革命的第一步,而中国革命又是日本维新的第二步。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革命与日本维新实在是异曲同工呀!”
掌声四起,庄吉更是热烈。
“那末,如果将中国革命与日本维新对照着看,无私资助孙中山的梅屋庄吉与全力支持高山晋作的白石正一郎难道不是一样的吗?所以,把梅屋庄吉比作白石正一郎是再恰当不过的。”
全场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梅屋庄吉缓缓地站起来,眼含着热泪激动地说:“先生故去,我便以为万事皆休,这种想法是错误的。日中亲善是我多年的夙愿,也是实现先生遗嘱的必然途径。因此我要老当益壮,加倍努力,为实现先生的遗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梅屋庄吉说到做到。他从此退出电影界,一心从事日中友好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