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者:乔叶    更新时间:2014-08-13 11:19:54

11

儿子一岁的时候,我找到了一份新工作,被聘为北京一家旅游杂志驻河南记者站的记者。杂志社要求记者站设在郑州,那就必须在郑州租房子。我把这点意思透露给奶奶,她叹了口气:“又跑那么远哪。”

和董商量了一下,我决定依然留在县城,陪她。董在郑州的租住地就当成我的记者站处所,他帮我另设了一个信箱,替我打理在郑州的一切事务。如果需要我出面,我就去跑几天再回来。

工作进展得很顺利。因为打着旅游的牌子,可以免费到各个景区走走,以采访为借口游玩一番。最一般的业绩每月也能卖出几个页码,运气好的时候甚至可以拉到整期专刊的版面,日子很是过得去。很对我的胃口。闲时还能去照顾照顾奶奶,好得不能再好了。

仿佛是为了应合我留下来的决定,不久,她就病了,手颤颤巍巍的,拿不起筷子,系不住衣扣。把她送到医院做了CT,诊断结果是脑部生了一个很大的瘤,虽然是良性的,却连着一个大血管,还压迫着诸多神经,如果不做手术切除,她很快就会不行。然而若要做,肯定又切不干净。我们姊妹四个开了几次会,商量到底做不做手术——她已经七十九岁,做开颅手术已经很冒险。总之,不做肯定是没命。做了呢,很可能是送命。

我们去征求她的意见。

“我的意思,还是回家吧。”她说,“我不想到了了还光头拔脑,破葫芦开瓢的,多不好。到地底下都没法子见人。”

“你光想着去地底下见人,就没想着在地面上多见见我们?”我笑。

“我不是怕既保不了全尸又白费你们的钱么?你们的钱都不是好挣的。”

“我们四个供你一个,也还供得起。”大哥说。

“那,”她犹豫着,“你们看着办吧。”

两周的调养之后,她做了开颅手术,手术前,她果然被剃了光头。她自言自语道:“唉,谁剃头,谁凉快。”

“奶奶。”我喊她。

“哦。”

“你知不知道现在很多女明星都剃了光头?你赶了个潮流呢。”

“我不懂赶啥潮流。”她笑,“我知道这是赶命呢。”

被剃头时她闭着眼躺着的样子,非常乖,非常弱。像个孩子。

瘤子被最大程度地取了出来。手术结束后,医生说,理论上讲,瘤根儿复发的速度很慢,只要她的情绪不受什么大的刺激,再活十年都没有问题。她的心脏状况非常好,相当于二三十岁年轻人的心脏。

我们轮流在医院照顾她。大哥的朋友,二哥的朋友,我的朋友,姐姐的亲戚,都来探望,她的病房里总是一番欣欣向荣的景象。大约从来没有以自己为中心这么热闹过,一次,她悄悄地对我说:“生病也是福。没想到。”

总共两个月的术后恢复期。到后一个月,哥哥们忙,就很少去医院了。嫂子们自然也就不见了踪影,医院里值班最多的就是我和姐姐。姐姐的儿子刚刚半岁,三个孩子,比不上我闲,于是我就成了老陪护。

“二妞,”她常常会感叹,“没想到借上你的力了。”

“什么没想到,你早就打算好了。当初不让大哥调我去县里,想把我拴在脚边的,不是你是谁?”我翻着眼看她,“这下子你可遂了心了。”

“死牙臭嘴!”她骂,“这时候还拿话来怄我。”

渐渐的,她能下床了。我就扶她到院子里走走。说些小话。有一次,我问她:“你有没有?”

“有啥?”

“你知道。”

“我知道?”她迷惑,“我知道个啥?”

“那一年,我们吵架。你说有了不能指靠的男人,也是守寡……”

“我胡说呢。” 她的脸红了,“没有。”

“别哄我。我可是个狐狸精。”

 “还不是你爷爷。”她的脸愈发红了。这说谎的红看起来可爱极了。

“我不信。”我拖长了声音,“你要再不说实话,我可不伺候你了。”

她沉默着,盯着脚下的草。很久,才说,“是个在咱家吃过派饭的干部,姓毛……”

“毛干部。”

“别喊。”她的脸红成了一块布,仿佛那个毛干部就站在了眼前。然后她站了起来,“唉,该吃饭了。”她拍拍肚子,“饿了。”

她是在夜晚关灯之后,接着讲的。

那是在一九五六年底,县里在各乡筹建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派了许多工作组下来。村里人谁都想要工作组到自己家里吃派饭,一是工作组的人都是上头下来的,多少有些面子。自家要是碰到了什么事,好跟他张口。二是工作组的人在哪家吃饭都不白吃,一天要交一斤粮票:早上三两,中午四两,晚上三两,还有四毛钱:早上一毛钱,中午和晚上各一毛五。这些钱粮工作组的人是吃不完的,供派饭的人家就可以把余额落了,赚些小利。

她原来没想去争,只等着轮。“可等来等去发现轮到的总是你小改奶奶那几个强势的人家。我心里就憋屈了。”她说。那天,她在门口,看见村长领着一个戴眼镜的人往村委会走,就知道又要派饭了。她就跟了去,小改已经等在那里了。一见她来,劈头就说:你一个寡妇家,还是别揽这差事吧。

“我一听就恼了。我就说:我一个寡妇家怎么啦?我为啥当的寡妇?我男人是烈士,为革命掉的脑袋!我是烈属!为革命当的寡妇!我行得正,走得端,不怕是非!我就要这派饭!我能完成任务!”

     话到这份儿上,他们也只好把这派饭给了她。派饭期是两个月,吃住都在一起。

“有白面让他吃白面,有杂面让他吃杂面。我尽量做得可口些。过三天他就给我交一回账。怕我推辞,他就把粮票和钱压在碗底儿。他也是迂,我咋会不要呢?……开始话也不多,后来我给他浆洗衣裳,他也给我说些家常,慢慢地,心就稠了……”

再后来,县里建了耐火材料厂,捆耐火钢砖的时候需要用稻草绳,正好我们村那一年种了稻,上头让村民们搓稻草绳支援耐火厂,每家每天得交二十斤。那些人口多的家户,搓二十斤松松的,奶奶手边儿没人,交这二十斤就很艰难。

“到了黄昏,他在村里办完了事,就替我把稻草领回来,先洇上水,洇上水草绳就润了,有韧劲了,不糙了,好搓。吃罢了饭,他就过来帮我搓草绳。到底是男人的手,搓得有劲儿,搓得快……”

“搓着搓着,你们俩就搓成了一根绳?”

“死丫头!”她笑起来。

我问她有没有人发现他们的事,她说有。那时候家家都不装大门,听窗很容易。发现他们秘密的人,就是小改。她记挂着没抢到派饭的仇,就到村干部那里告了他们的黑状。他们自然是异口同声地否认。

“他不慌不忙地对大家伙儿说:你们听我姓毛的一句话,这事绝对没有!你小改奶奶说:你姓毛的有啥了不起!说没有就没有?你就不会犯错误?这可让他逮住了把柄,他红头涨脸地嚷:你说姓毛的有啥了不起?毛主席还姓毛呢!你说毛主席有啥了不起?你说毛主席也会犯错误?我看你就是个现行反革命!一句话把你小改奶奶吓得差点儿跪下,再也不敢提这茬了。” 她轻轻地笑出来,“看他文绉绉的,没想到还会以蛮耍蛮。也对。有时候,人不蛮也得蛮呢。”

“还怀过一个。”沉默了很久,她又说。 

我怔住。

“那该怎么办啊?”半天,我才问。

“那一年,就说去打探你爷爷的信儿了,出去了一趟。做了。”

原来她说那一年去找爷爷,就是为了这个。

“那他知道不知道?”

“没让他知道。”她说。她也曾想要去告诉他,却听村干部议论,说他因在“大鸣大放”的时候向上头反应说一个月三十斤粮食不够吃,被定性是在攻击国家的粮食统购销政策,成了右派,正在被批斗。她知道自己不能说了。

 “他知道了又咋的?白跟着受惊吓。”

“你就不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

“富贵在天,生死由命。不想那么多。”

“你不恨他?”

“不恨。”

“你不想他?”

“不想。”

“要是不想早就忘了,”我说,“还记得这么真。”

“不用想,也忘不掉。”她说,“钉子进了墙,锈也锈到里头了。”

“你们俩要是放到现在……”我试图畅想,忽然又觉得这畅想很难进行下去,就转过脸问她,“是不是觉得我们现在的日子特别好?”

“你们现在的日子是好。”她笑了笑,“我们那时的日子,也好。”

我再次怔住。

12

她去世后的第二年,一天,我去帮婆婆领工资,正赶上一帮老人的工资户头换了代理银行,所有储户都需要重新填详细资料。其实也没几项,但对于那些得戴着花镜才能看清字迹的老人们来说,就很是琐碎辛苦。先是一个老人让我帮着填。我就填了。结果一发而不可收,很多老人都挤过来让我帮忙。在人群中,有个老人也递来了身份证。我一看,他姓毛。1920年出生。

“你当年下过乡吃过派饭?”

“你咋知道?”他说,“你认得我?”

“不认得,冒猜的。”我说,“你在哪里下过乡?”

“高村,马庄,五里源……”

“杨庄去过吗?”

“去过。”

……

我没再问,他也没再说,他看着我的脸。一眼,又一眼。我规规矩矩地给他填好表,双手递给他。

“谢谢。”他说。

“谢谢。”我也在心里说。我就是想感谢他。哪怕就是因为奶奶为他堕过胎,流过产,我也想感谢他。哪怕他不是那个人,仅仅因为他姓毛,我也想感谢他。

13

她很快就恢复了健康。住院费是两万四。每家六千。听到这个数字,她沉默了许久。

“这么多钱,你们换了一个奶奶。”

生活重新进入以前的轨道。她又开始在两家轮住。但她不再念叨嫂子们的闲话了——每家六千这笔巨款让她噤声。她觉得自己再唠叨嫂子们就是自己不厚道。同样的,对两个孙女婿,她也觉得很亏欠。

“你们几个么,我好歹养过,花你们用你们一些是应该的。人家我没出过什么力,倒让人家跟着费心出钱。过意不去。”

“你的意思是说,我以后也不该孝敬公婆?”我说,“反正他们也没有养过我。”

“什么话!”她喝道。然后,很温顺地笑了。

冬天,家里的暖气不好,我就陪她去澡堂洗澡,一周一次。我们洗包间。她不洗大池。她说她不好意思当着那么多人赤身露体。我给她放好水,很烫的水。她喜欢用很烫的水,说那样才痛快。然后我帮她脱衣服。在脱套头内衣的时候,我贴着她的身体,帮她把领口撑大,内衣便裹着一股温热而陈腐的气息从她身上弥漫开来。她露出了层层叠叠的身体。这时候的她就开始有些局促,要我忙自己的,不要管她。最后,她会趁着我不注意,将内裤脱掉。我给她擦背,擦胳膊,擦腿,她都是愿意的。但是她始终用毛巾盖着肚子,不让我看到她的隐秘。穿衣服的时候,她也是先穿上内裤。

对于身体,她一直是有些羞涩的。

刚刚洗过澡的身体,皮肤表层还含着水,有些涩,内衣往往在背部卷成了卷儿,对于老人来说,把这个卷儿拽展也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我再次贴近她的身体,这时她的身体是温爽的,不再陈腐,却带着一丝极淡极淡的清酸。

冬天过去,就是春天。春天不用去澡堂,就在家里洗。一周两次。夏天是一天一次,秋天和春天一样是一周两次,然后又是春天。日子一天天过去,平静如流水。似乎永远可以这样过下去。

但是,这个春天不一样了。大哥和二哥都出了事。

大哥因为渎职被纪检部门执行了“双规”,一个星期没有音讯。大嫂天天哭,天天哭。我们就对奶奶撒谎说他们俩口子在生气,把她送到了二哥家。一个月后,大哥没出来,二哥也畏罪潜逃。他挪用公款炒股被查了出来。二嫂也是天天哭,天天哭。我又把奶奶送到了姐姐家。

她终于不用轮着住了。

三个月后,哥哥们都被判了刑。大哥四年,二哥三年。我们统一了口径,都告诉奶奶:大哥和二哥出差了,很远的差,要很久才能回来。

“也不打个招呼。”她说。

一个月,两个月,她开始还问,后来就不问了。一句也不问。她的沉默让我想起父亲住院时她的情形来。她怕。我知道她怕。

她沉默着。沉默得如一尊雕塑。这雕塑吃饭,睡觉,穿衣,洗脸,上卫生间……不,这雕塑其实也说话,而且是那种最正常的说。中午,她在门口坐着,邻居家的孩子放学了,蹦蹦跳跳地喊她:

“奶奶。”

“哦。”她说,“你放学啦?”

“嗯!”

“快回家吃饭。”

孩子进了家门,她还在那里坐着。目光没有方向,直到孩子母亲随后过来。

“奶奶还不吃饭啊?”——孩子和母亲都喊她奶奶,是不合辈分规矩的,却也没有人说什么,大家就那么自自然然地喊着,仿佛到了她这个年岁,从三四岁到三四十岁的人喊奶奶都对。针对她来说,时间拉出的距离越长,晚辈涵盖的面积就越大。

“就吃。”奶奶说,“上地了?”

“嗳。”女人搬着车,“种些白菜。去年白菜都贵到三毛五一斤了呢。”

“贵了。”奶奶说,“是贵了。” 

话是没有一点问题,表情也没有一点问题,然而就是这些没问题的背后,却隐藏着一个巨大无比的问题:她说的这些话,似乎不经过她的大脑。她的这些话,只是她活在这世上八十多年积攒下来的一种本能的交际反应。是一种最基础的应酬。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魂儿在飘。飘向县城她两个孙子的家。

我当然知道。每次去姐姐家看她,我都想把她接走。可我始终没有。我怕。我把她接到县城后又能怎么样呢?我没办法向她交代大哥和二哥,即使她不去他们家住,即使我另租个房子给她住,我也没办法向她交代。我知道她在等我交代。   ——当然,她也怕我交代。

二零零二年麦收后的一个星期天,我去姐姐家看她。她不在。邻居家的老太太说她往南边的路上去了。南边的路,越往外走越靠近田野。刚下过雨,田野里麦茬透出一股霉湿的草香味。刚刚出土的玉米苗叶子上闪烁着翡翠般的光泽。我走了很久,才看见她的背影。她慢慢地走着。路上还有几分泥泞,一些坑坑洼洼的地方还留着不少积水——因为经常有农民开拖拉机从这条路上压过,路面被损害得很严重。我看见,她在一个小水洼前站定,沉着片刻,准确地跨了过去。她一个小水洼一个小水洼地跨着,像在做着一个简单的游戏。她还不时弯腰俯身,捡起散落在路边的麦穗。等我追上她的时候,她手里已经整整齐齐一大把了。

“别捡了。”我说。

“再少也是粮食。”

“你捡不净。”

“能捡多少是多少。”

于是我也弯腰去捡。我们捡了满满四把。奶奶在路边站定,用她的手使劲儿地搓啊,搓啊,把麦穗搓剩下了光洁的麦粒。远远的,一个农民骑着自行车过来了,她看着手掌里的麦粒,说:“咱这两把麦子,也搁不住去磨。给人家吧。给人家。”

我从她满是老人斑的手里接过那两把麦粒。麦粒温热。

那天,我又一次去姐姐家看她。吃饭的时候,她的手忽然抖动了起来,先是微微的,然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剧烈。我连忙去接她的碗,粥汁儿已经在霎那间洒在了她的衣服上。

她的脑瘤再次复发了。长势凶猛。医生说:不能再开颅了,只能保守治疗。——就是等死。

奶奶平静地说:“回家吧。回杨庄。”

出了村庄,视线马上就会疏朗起来。阔大的平原在面前徐徐展开。玉米已经收割过了,此时的大地如一个柔嫩的婴儿。半黄半绿的麦苗正在出土,如大地刚刚萌芽的细细的头发,又如凸绣在大地身上的或深或浅的睡衣的图案。是的,总是这样,在我们豫北的土地上,不是麦子,就是玉米,每年每年,都是这些庄稼。无论什么人活着,这些庄稼都是这样。他们无声无息,只是以色彩在动。从鹅黄,浅绿,碧绿,深绿,到金黄,直至消逝成与大地一样的土黄。我还看见了一片片的小树林。我想起春天的这些树林,阳光下,远远看去,他们下面的树干毛茸茸地聚在一起,修直挺拔,简直就是一枚枚排列整齐的玉。而上面的树叶则在阳光的沐浴下闪烁着透明的笑容。有风吹来的时候,她们晃动的姿态如一群嬉戏的少女。是的,少女就是这个样子的。少女。她们是那么温柔,那么富有生机。如土地皮肤上的晶莹绒毛,土地正通过她们洁净换气,顺畅呼吸。

我和奶奶并排坐在桑塔纳的后排。我在右侧,她在左侧。我没有看她。始终没有。不时有几片白杨的落叶从我们的车窗前飘过。这些落叶,我是熟悉的。这是最耐心的一种落叶。从初秋就开始落,一直会落到深冬。叶面上的棕点很多,有些象老年斑。最奇怪的是,它的落叶也分男女:一种落叶的叶边是弯弯曲曲的,很是妖娆妩媚。另一种落叶的叶边却是简洁粗犷,一气呵成。如果拿起一片使劲儿地嗅一嗅,就会闻到一股很浓的青气。

“到了。”我听见她说。是的,杨庄的轮廓正从白杨树一棵一棵的间距中闪现出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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