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者:乔叶    更新时间:2014-08-13 11:19:37

8

我和她之间再次陷入了冷战期。我长时间地呆在郑州,很久才回去一次。回去的时候,也不再带男人。我开始正式考虑结婚问题。一考虑这个问题,我就发现奶奶是多么正确:因为经历太多,我已经不知道什么人适合和我结婚。我面前的男人琳琅满目,花色齐全,但当我想要去捉住他们时,却发现哪个都没有让我付账的决心。

我确实是心寡。

其间有个男孩子,各方面条件都很不错,要说结婚,似乎也是可以的。但我拒绝了他的求婚,主要原因当然是不够爱他,次要原因则是不喜欢他的妈妈。那个老太太是一个落魄的高干遗孀,大手大脚,颐指气使,骄横霸道。她经常把退休金花得光光的,然后让孩子们给她凑钱买漂亮衣服和名贵首饰。她的口头禅是:“吃好的,买贵的。人就活一辈子,不能委屈自己!”

是,这话没错。人能不委屈自己的时候是不该委屈自己。我也是这样。可我就是不喜欢她这个腔调,就是不喜欢她这个做派,就觉得她不像个老人。一个老人,怎么能这样没有节制呢?怎么能这么挥霍无度呢?怎么能这么没有老人的样子呢?——忽然明白,我心目中的老人标准,就是我生活在豫北乡下的奶奶。如果她和我的奶奶有那么些微一样,我想,我一定会加倍心疼她,宠她,甚至会为此加重和她儿子结婚的砝码。但她不是我的奶奶。我的奶奶不是这样。我不能和这样的老人在一起生活。

常常如此:我莫名其妙地看不惯那些神情自得生活优越的老人,一听到他们说什么夕阳红、黄昏恋、出国游,上什么艺术大学,参加什么合唱团,我心里就难受。后来,我才明白:我是在嫉妒他们。替奶奶嫉妒他们。

两年之后,当我再带男人回去的时候,只固定带了一个。后来,我和那个男人结了婚。用奶奶的话,那个男人成了我的女婿。他姓董。

和董认识是在一个饭局上。那个饭局是县政府为在省城工作的本籍人士举办的例行慰问宴。也就是定期和这些人联络一下感情,将来有什么事好让这些人都出力的意思。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饭局就是养兵的草料。那天,我去得最晚。落座时只剩下了一个位置。右边是董,左边是一个女人。互相介绍过之后,我对左边的女人说:“对不起,我是左撇子,可能会让你不方便。”对方还没有反应,董马上站起来对我说:“我和你换换吧。”

他坐在了我的左边。吃饭期间聊起家常,他告诉我他大学毕业后工作没有着落,就留在郑州做了一家报社的记者。偶尔回县城看看退休的父母。和我一样,他也只是个应聘记者。

“好听的说法是随时会跳槽。”他说。

“不好听的说法是随时会被炒。”我说。

我们相视而笑。有多少像我们这样貌似齐整的流浪者啊。没有锦衣,就自己给自己造一件锦衣。见到生客就披上,见到自己人就揪下。

后来我问董对我初次的印象如何,董说:“长相脾气都在其次。我就是觉得你特别懂事。”

“懂事?”我吃惊。哑然失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评价我,“何以见得?”

“我吃过的饭局千千万,见过的左撇子万万千,仅仅为自己是左撇子而向自己左手位道歉的人,你是第一个。”

只有懂事的人才能看到别人的懂事。活到一定的年纪,懂事就是第一重要的事。天造地设,我和董一拍即合。关系确定之后,我把他带了回去,向奶奶和母亲宣告。奶奶第二天就派大哥去打听董的家世。闻得清清白白,无可挑剔之后,才明确点了头,同意我和董结婚。

“这闺女这般好命,算修成正果了。”她说,“真是人憨天照顾。”

妈妈什么也做不了,奶奶就开始按老规矩为我准备结婚用品:龙凤呈祥的大红金丝缎面被,粉红色的鸳鸯戏水绣花枕套,双喜印底的搪瓷脸盆,大红的皂盒,玫瑰红的梳子……纺织类的物品一律缝上了红线,普通生活用品一律系上了红绳。做这一切的时候,她总是默默的。和别人说起我的婚事时,她也常常笑着,可是那笑容里隐隐交错着一种抑制不住的落寞和黯然。

两亲家见面那天,奶奶作为家长发言,道:“二妞要说也是命苦。爹走得早,娘只是半个人。我老不中用,也管不出个章程,反正她就是个不成材,啥活计也干不好,脾气还傻倔。给了你们就是你们的人,小毛病你们就多担待,大毛病你们就严指教。总之以后就是你们多费心了。”

公公婆婆客气地笑着,答应着,我再也坐不住,出了门。忍了好久,才没让泪滚出来。

婚礼那天清早,我和女伴们在里间化妆试衣,她和妈妈在外面接待着络绎不绝的亲友。透过房门的缝隙,我偶尔会看见她们在人群中穿梭着,分散着糖果和瓜子。她们脸上的神情都是平静的,安宁的,也显示着喜事应有的笑容。我略略地放了心。

随着乐曲的响起和鞭炮的骤鸣,迎亲的花车到了。按照我们的地方风俗,嫁娘要在堂屋里一张铺着红布的椅子上坐一坐,吃上几个饺子,才能出门。我坐在那张红布椅上,端着饺子,一眼便看见奶奶站在人群后面,她的目光并不看我,可我知道这目光背后还有一双眼睛,全神贯注地凝聚在我的身上。我把饺子放进口里,和着泪水咽了下去。有亲戚絮絮地叮嘱:“别噎着”。

到了辞拜高堂的时候了,亲戚们找来她和妈妈,让她们坐在两张太师椅上。我和董站在她们面前。周围的人都沉默着。——我发现往往都是这样,在男方家拜高堂时是喧嚷的,热闹的,在女方家就会很寂静,很安宁。而这仅仅是因为,男方是拜,女方是辞拜。

“姑娘长大成人了,走时给老人行个礼吧。”一位亲戚说。

我们鞠下躬去。在低头的一瞬间,我看见她们的脚——尤其是奶奶的脚。她穿着家常的黑布鞋,白袜子,鞋面上还落了一些瓜子皮的碎末儿。这一刻,她的双脚似乎在微微地颤抖着,仿佛有一种什么巨大的东西压在她的身上,让她坐也不能坐稳。

我婚后半年,妈妈脑溢血再次病发,离开了人世。

遗像里的母亲怎么看着都不像母亲。这感觉似曾相识——是的,遗像里的父亲曾经也让我感觉不像是父亲,而像我们的长兄。原谅我,对于母亲,我也只觉得她是一个姊妹。我们的长姊。而且因为生了我们,便成了最得宠的姊妹。父亲和奶奶始终都是担待她的。他们对她的担待就是:家务事和孩子们都不要她管,她只用管自己这份民办教师的工作。柴米油盐,人情世故,母亲几乎统统不懂。看着母亲甩手掌柜做得顺,奶奶有时候也会偷偷埋怨:“那么大的人了!”但是,再有天大的埋怨,她也只是在家里背着母亲念叨念叨,绝对不会让家丑外扬。

因为他们的宠,母亲单纯和清浅的程度几乎更接近于一个少女,而远非一个应该历尽沧桑的妇人。说话办事毫无城府,直至已经年过半百,依然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些浓重的孩子气。——多年之后,我才明白,自己其实也是有些羡慕她的孩子气的。这是她多年的幸福生活储蓄出来的性格利息。

    父亲像长兄,母亲像长姊。这一切,也许都是因为奶奶太像母亲了。

母亲去世的时候,奶奶哭得很痛。泪很多。我知道,她把对父亲的泪也一起哭了出来。——这泪水,过了六年,她才通过逐渐消肿的心,尽情释放了出来。

 “对不起,也许我的命真是太硬了。”办完丧事之后,我看着父亲和母亲的遗像,在心里默默地说,“这辈子家里如果还有什么不幸的事,请让我自己克自己。下辈子如果我们还是一家人,请你们做我的儿女,一起来克我。”

9

母亲的丧事之后,报社又进行了机构改革,河南记者站被撤并,我不想服从调配去外省,于是顺理成章地失了业,打算分娩之后再找工作——我已经怀孕三个月了。我们都劝奶奶去县城:大哥二哥和我都在县城有了家,照顾她会很方便。可她不肯。

“这是我的家。我哪儿都不去。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管我。”她固执极了。

没办法,只有我是闲人一个。于是就回到了老家,陪她。

那是一段静谧的时光。两个女人,也只能静谧。

正值初夏,院子里的两棵枣树已经开始结豆一般的青枣粒,每天吃过晚饭,我和她就在枣树下面闲坐一会儿。或许是母亲的病逝拓宽了奶奶对晚辈人死亡的认知经验,从而让她进一步由衷地臣服于命运的安排;或许是母亲已经去和父亲做伴,让她觉得他们在那个世界都不会太孤单,她的神情渐渐呈现出一种久远的顺从、平和与柔软,话似乎也比以往多了些。不时的,她会讲一些过去的事:“……大跃进时候,村里成立了缝纫组。我是组长。没办法,非要我当,都说我针线活儿最好,一些难做的活儿就都到了我手里。一次,有人送来一双一寸厚的鞋底,想让缝纫组的人配上帮做成鞋,谁都说那双鞋做不成,我就接了过来。晚上把鞋捎回了家,坐在小板凳上,把鞋底夹在膝盖中间,弯着上身,可着力气用在右手的针锥上,一边扎一边拧,扎透一针跟扎透一块砖一样。扎透了眼儿,再用戴顶针的中指顶着针冠,穿过锥孔,这边儿用大拇指和食指尖捏住针头,把后边带着的粗线再一点一点地拽出来……这双鞋做成之后,成了村里的鞋王。主家穿了十几年也没穿烂。”

“那时候,有人追你么?”

“我又没偷东西,追我干啥。”她很困惑。

我忍不住笑了:“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人想娶你。”

她也笑了。眼睛盯着地。

“有。”她说,眼神涣散开来,“那时候还年轻,也不丑……你爸要是个闺女,我也能再走一家。可他是个小子,是能给李家顶门立户的人,就走不得了。”这很符合她重男轻女的一贯逻辑,——她不能容忍一个男孩到别人屋檐下受委屈。

睡觉之前,她习惯洗脚。她的脚很难看,是缠了一半又放开的脚。大脚趾压着其他几个脚趾,像一堆小小的树根扎聚在一起,然而这树根又是惨白惨白的,散发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气息。

 “怎么缠了一半呢?怕疼了吧?”我好奇,又打趣她,“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挺能吃苦的人哩。”

“那滋味不是人受的。小脚一双,眼泪一缸……是四岁那年缠上的。不裹大拇哥,只把那四个脚趾头缠好,压到大拇哥下头。用白棉布裹紧……为啥用白棉布?白棉布涩啊,不会松动。这么缠上两三年,再把脚面压弯,弯成月亮一样,再用布密缝……疼呢。肉长在谁身上谁疼呗。白天缠上,到了晚上放放,白天再缠,晚上再放。后来疼得受不了了,就自己放开了,说啥都不再缠。”她羞赧地笑了,“我娘说我要是不缠脚,就不让我吃饭,我就不吃。后来还是她害怕了,撬开了我的嘴,给我喂饭。我奶奶说我要是不缠脚就不让我穿鞋。不穿就不穿,我就光着脚站到雪地里。……到底他们都没抗过我。不过,”她顿了顿,“我也遭到了报应,嫁到了杨庄。我这样的脚,城里是没人要的,只能往乡下嫁,往穷里嫁。我那姊妹几个,都比我嫁得好。”

“你后悔了?”

“不后悔。就是这个命。要是再活一遍,也还是缠不成这个脚。”她说。

有时候,她也让我讲讲。

“说说外头的事吧。”

我无语。说什么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转了这么一大圈,又回到这个小村落,我忽然觉得:世界其实不分什么里外。外面的世界就是里面的世界,里面的世界就是外面的世界,二者从来就没有什么不同。

偶尔,街坊邻居谁要是上火头疼流鼻血,就会来找她。她就用玻璃尖在他们额头上扎几下,放出一些黑黑的血。要是有不满周岁的孩子跌倒受了惊吓,也会来找她,她就把那孩子抱到被惊吓的地方,在地上画个圆圈,让孩子站进去,嘴里喊道:“倒三圈儿,顺三圈儿。小孩魂儿,就在这儿。拽拽耳朵筋,小魂来附身。还了俺的魂,来世必报恩。”然后喊着孩子的名字问:“来了没有?”再自己回答:“来了!来了!”

有一次,给一个孩子叫过魂后,我听见她在院子里逗孩子猜谜语。孩子才两岁多,她说的谜语他一个都没有猜出来。基本上她都在自言自语:“……俺家屋顶有块葱,是人过来数不清。是啥?……是头发。一母生的弟兄多,先生兄弟后有哥。有事先叫兄弟去,兄弟不中叫大哥。是啥?……是牙齿。红门楼儿,白插板儿,里面坐个小耍孩儿。是啥?是舌头。还有一个最容易的:一棵树,五把杈,不结籽,不开花,人人都不能离了它。是啥?……这都猜不出来呀……”

这是手。我只猜出了这个。

我的身子日益笨重起来,每天早上起床,她都要瞄一眼我的肚子,说一句:“有苗不愁长呢。世上的事,就属养孩子最见功。”

董也越来越不放心,隔三岔五就到杨庄来看我,意思是想要我回县城去。毕竟那里的医疗条件要好得多,有个意外心里也踏实。但这话我无法说出口。她不走,我就不能离开。我知道她不想走,那我也只能犟着。终于犟到夏天过去,我怀胎七月的时候,她忍不住了,说:“你走吧。跟你公公婆婆住一起,有个照应。”

“那你也得走。”我说,“你要是不想跟哥哥们住,我就再在县城租个房子,咱俩住。”

“租啥房子,别我为作惊作怪的。”她犹豫着,终于松了口,“我又不是没孙子。我哪个孙子都孝顺。”

她把换洗的衣服打了个包裹,来到了县城,开始在两个哥哥家轮住。要按大哥的意思,是想让奶奶常住他家的。但是大嫂不肯,说:“万一奶奶想去老二家住呢?我们不能霸着她呀。人家老二要想尽孝呢?我们也不能拦着不让啊。”这话说得很圆,于是也就只有让奶奶轮着住了。这个月在大哥家,那个月在二哥家,再下一个月到大哥家。

她不喜欢被轮着住。我想,哪个正常的老人都不会喜欢被轮着住。——这真是一件残酷的事,是儿女们为了均等自己的责任而做出的最自私最恶劣的事。

“哪儿都不像自己的家。到哪家都是在串亲戚。”她对我说。

有我在,她是安慰的。我经常去看她,给她零花钱,买些菜过去,有时我会把她请到我家去吃饭。每次说要请她去我家,她都会把脸洗了又洗,头发梳了又梳。她不想在我公婆跟前显得不体面。在我家无论吃了什么平凡的饭菜,她回去的表情都是喜悦的。能被孙女请去做客,这让她在孙媳妇面前,也觉得自己是体面的。——我能给予她的这点辛酸的体面,是在她去世之后,我才一点一点回悟出来。

10

在大哥家的日子让她这辈子的物质生活到达了丰盛的顶端:在席梦思床上睡觉,在整体浴室洗澡,在真皮沙发上看电视,时不时就下馆子吃饭。大哥让她吃什么,她就吃什么。大哥让她喝什么,她就喝什么。当着他们,她只说:“好”。大哥很是欣慰和自豪,甚至为此炫耀起来。他认为自己尽孝的方式也在与时俱进。我不止一次听他说:“奶奶说她喜欢万福饭店的清蒸鲈鱼。”“奶奶说他喜欢双贵酒楼的太极双羹”。

我不信。悄悄问她,她抿嘴一笑:“哪儿能记住那些花哨名儿,反正都好吃。”不过,对日本豆腐她倒是印象深刻:“啥日本豆腐,我就不信那豆腐是日本来的。从日本运到这儿,还不馊?”

夏天,大哥家里的空调轰轰地响着。他们一出门,她就把空调关了。

“冬天不冷,夏天不热。就不是正经日子。”她说。

“热不着也冻不着,不是福气么?”我问。

“冬天就得冷,夏天就得热。”她说,“不是正经日子,就不是正经福气。”

吃着大棚里种出来的不分时节的蔬菜,她也会唠叨:“冬天就该吃白菜,夏天就该吃黄瓜。冬天的黄瓜,夏天的白菜,就是没味儿。”

“你知道这些菜有多贵么?”

“是吃菜,又不是吃钱。”她说,“再贵也还是没味儿。”

看到大嫂二嫂都给儿子们买名牌服装,她就教训我:“越是娇儿,越得贱养。这么小的孩子,吃上不耽误就中,穿上可别太惯了。一年一长个子,穿那么好有什么用。”

“你就只会说我,怎么不说她们?”我说,“吃柿子捡软的捏!”

“看你这个柿子多软呢。”她不由得笑了,“好话得说给会听的人。媳妇的心离我百丈远,只能说给闺女听。”

“你的好话还不就这几句?我早就背会了。”

“好文不长,好言不多。背会了没用,吃透了才中。”

……

那天,小侄子的随身听在茶几上放着,她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问我这是做什么用的。我说可以听音乐。她害羞地沉默着,我明白过来,连忙去找磁带,找了半天,都没有合适的。只好放了一盘贝多芬的《命运》。

听了大约十几分钟,她把耳机取了下来。

“好听。”她说,“就是太凉。”

她也看电视。有时候,我悄悄地走进大哥家,就会看见她正规正矩地坐在那台三十四寸的大彩电面前,静静地看着屏幕,很专注的样子。边看她边自言自语。

“这嗓子真亮堂。一点儿都不费力。”是宋祖英在唱歌。

“可不是,那时候穿的就是这衣裳。”画面上有个女人穿着旗袍。

“唉呀,咋又死了个人?”武侠片。

     大哥回来,看的都是体育节目。她也跟着看。一边叹息:滑冰的人在冰上滑,咋还穿那么少?不冻得慌?那么多人拍一个球,咋就拍不烂?谁负责掏钱买球?开始我们还解释得很耐心,后来发现这些问题又衍生出了新的问题,简直就是一个无穷无尽的连环套,不由得就有些气馁,解释的态度就敷衍起来。她也就不再问那么多了。

1998年“法兰西之夏”世界杯,我天天去大哥家和他们一起看球。二哥也经常去。哥哥们偶尔会靠着她的肩膀或是枕在她的腿上撒撒娇。——她现在唯一的作用似乎只是无条件地供我们撒娇。多年之后,我才明白:能容纳你无条件撒娇的那个人,就是你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她显然也很享受哥哥们的撒娇。球赛她肯定是看不懂的,却也不去睡,在我们的大呼小叫中,她常常会很满足地笑起来。

看到球员跌倒,她会说:“疼了吧?多疼。快起来吧。”

慢镜头把这个动作又回放了一遍,她道:“咋又跌了一下?”

球进了网,她说:“多不容易。”

慢镜头回放,她又道:“你看看,说进就又进了一个。”

我们大笑,对她解释说这是慢镜头回放,是为了让观众看得更清楚些。

“哦,不算数啊。”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我哪儿懂。”

刚才进球的过程换了个角度又放了一遍慢镜头。

“看看,又进了。又进了。”她说。听我们一片静默,她忐忑起来,“这个算数不算数?” 

住了一段时间,她越来越多地被掺和到两个哥哥各自的夫妻矛盾中。——真是奇怪,我婚后的生活倒很太平。这让我觉得,每个人都有不安分的毒,这毒的总量是衡定的,不过是发作的时机不同而已。这事不发那事发,此处不发彼处发,迟不发早发,早不发迟发,早早迟迟总要发作出来才好。我是早发类的,发过就安分了。哥哥们和姐姐却都跟我恰恰相反。一向乖巧听话的姐姐在出嫁后着了魔似的非要生个男孩,为此东躲西藏狼狈不堪,怀了一个又一个,流产了一次又一次,现在已经有了两个女孩,那个儿子的理想还没有实现。大哥仕途顺利,已经由副职提成了正职,重权在握,趋奉者众,于是整天笙歌艳舞,夜不归宿,嫂子常常为此疑猜,和他怄气。二哥自从财经学院毕业之后,在县城一家银行当了小职员,整天数钱的他显然为这些并不属于自己的钱而深感焦虑,于是他整天谋算的就是怎么挣钱。他谋算钱的方式就两种,一是炒股,二是打麻将。白天他在工作之余慌着看股市大盘,一下班就忙着凑三缺一,和二嫂连句正经话都懒得说,二嫂为此也是怨声载道。

没有父母,奶奶就是家长。她在哪家住,哪家嫂子就向她唠叨,然后期望她能够发发威,改改孙子们的毛病。她也说过哥哥们几次,自然全不顶用,于是她就只有自嘲:“可别说我是佘太君了,我就是根五黄六月的麦茬,是个等着翻进土里的老根子。”

我每去看她,她就会悄悄地对我讲:这个媳妇说了什么,那个媳妇脸色怎样。她的心是明白的,眼睛也是亮的。但我知道不能附和她。于是一向都是批评她:“怎么想那么多?哪有那么多的事?”

“哼,我什么都知道。”她很不服气,“我又没瞎,你怎么叫我假装看不见?”

“你知道那么多有什么用?你懂不懂人有时候应该糊涂?”终于,有一次,我对她说。

“我懂,二妞。”她黯然道,“可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想糊涂的人糊涂不了,想聪明的人难得聪明。”

“这么说,我奶奶是糊涂不了的聪明人了?”我逗她。她扑哧一声笑了。

最后一次孕前检查,医生告诉我是个男孩。婆家弟兄三个里,董排行最小。前两个哥哥膝下都是女孩。

“这回你公公总算见到下辈人了。”奶奶很有些得意地说。

儿子满月那天,她和姐姐哥嫂们一起过来看我,薄棉袄外面罩着那件带花的深红色对襟毛衣。我刚上班那年花四十元给她买的这件毛衣,几乎已经成了她最重要的礼服。她给儿子了一个红包。

“放好。钱多。”她悄悄说。

等她走后,我把这个红包拿了出来,发现除了一张一百元,还有一张十元。——那一百元一定是哥哥们给她的,那十元一定是她自己的私房。

我握着那张皱巴巴的十元钱,终于落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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