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那些日子,我和姐姐在她身边的时间最久。无论对她,对姐姐,还是对我,似乎只有这样才最无可厚非。三个血缘相关的女人,在拥有各自漫长回忆的老宅里,为其中最年迈的那个女人送行,没有比这更自然也更合适的事了。
她常常在昏睡中。昏睡时的她很平静。胸膛平静地起伏,眉头平静地微蹙,唇间平静地吐出几句含混的呓语。在她的平静中,我和姐姐在堂屋相对而坐。我看着电视,姐姐在昏暗的灯光下一边打着毛衣一边研究着编织书上的样式,她不时地把书拿远。我问她是不是眼睛有问题,她说:“花了。”
“才四十就花了?”
“四十一了。”她说,“没听见俗话?拙老太,四十边。四十就老了。老就是从这些小毛病开始的。”她摇摇脖子,“明天割点豆腐,今天东院婶子给了把小葱,小葱拌豆腐,就是好吃。”
我的姐姐,就这样老了。我和姐姐,也不过才错八岁。
她在里间叫我们的名字,我们跑过去,问她怎么了。她说她想大便。她执意要下床。我们都对她说,不必下床。就在床上拉吧。——我和姐姐的力气并在一起,也不能把她抱下床了。
“那多不好。”
“你就拉吧。”
她沉默了片刻。
“那我拉了。”她说。
“好。”
她终于放弃了身体的自尊,拉在了床上。这自尊放弃得是如此彻底:我帮她清洗。一遍又一遍。我终于看见了她的隐秘。她苍老的然而仍是羞涩的隐秘。她神情平静,隐秘处却有着紧张的皱褶。我还看见她小腹上的妊娠痕,深深的,一弯又一弯,如极素的浅粉色丝缎。轻轻揉一揉这些丝缎,就会看见一层一层的纹络潮涌而来,如波浪尖上一道一道的峰花。——粗暴的伤痕,优雅的比喻,事实与描述之间,是否有着一道巨大的沟壑?
我给她清洗干净,铺好褥子,铺好纸。再用被子把她的身体护严,然后我靠近她的脸,低声问她:“想喝水么?”
她摇摇头。
我突然为自己虚伪的问话感到羞愧。她要死了。她也知道自己要死了,我还问她想不想喝水。喝水这件事,对她的死,是真正的杯水车薪。
但我们总要干点什么吧,来打发这一段等待死亡的光阴,来打发我们看着她死的那点不安的良心。
她能说的句子越来越短了。常常只有一两个字:“中”“疼”“不吃”,最长的三个字,是对前来探望的人客气:“麻烦了。”
“嫁了。”一天晚上,我听见她呓语。
“谁嫁?”我接着她的话,“嫁谁?”
“嫁了。”她不答我的话,只是严肃地重复。
我盯着黑黝黝的屋顶。嫁,是女人最重要的一件事。在这座老宅子里,有四个女人嫁了进来,两个女人嫁了出去。她说的是谁?她想起了谁?或者,她只是在说自己?——不久的将来,她又要出嫁。从生,嫁到死。
嫂子们也经常过来,只是不在这里过夜。哥哥们不在,她们还要照顾孩子,作为孙媳妇,能够经常过来看看也已经抵达了尽孝的底线。她们来的时候,家里就会热闹一些。我们几个聊天,打牌,做些好吃的饭菜。街坊邻居和一些奶奶辈的族亲也会经常来看看奶奶。奶奶多数时间都在昏睡,——她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她们一边看着奶奶,一边聊着各种各样的话题,偶尔会爆发出一阵欢腾的笑声。笑过之后又觉得不恰当,便再陷入一段弥补性的沉默,之后,她们告辞。各忙各的事去。
奶奶正在死去,这事对外人来说不过是一个应酬。——其实,对我们这些至亲来说,又何尝不是应酬?更长的,更痛的,更认真的应酬。应酬完毕,我们还要各就各位,继续各自的事。
就是这样。
祖母正在死去,我们在她熬煎痛苦的时候等着她死去。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曾经恶毒地暗暗期盼她早些死去。在污秽、疼痛和绝望中,她知道死亡已经挽住了她的左手,正在缓缓地将她拥抱。对此,她和我们——她的所谓的亲人,都无能为力。她已经没有未来的人生,她必须得独自面对这无尽的永恒的黑暗。而目睹着她如此挣扎,时日走过,我们却连持久的伤悲和纯粹的留恋都无法做到。我们能做到的,就是等待她的最终离去和死亡的最终来临。这对我们彼此都是一种折磨。既然是折磨,那么就请快点儿结束吧。
也许,不仅是我希望她死。我甚至想,身陷囹圄的大哥和二哥,也是想要她死的。他们不想见到她。在人生最狼狈最难堪最屈辱的时刻,他们不想见到奶奶。他们不想见到这个女人,这个和他们之间有着最温暖深厚情谊的女人。这个曾经把自己的一切都化成奶水喂给他们喝的女人,他们不能面对。
这简直是一定的。
奶奶自己,也是想死的吧?先是她的丈夫,然后是她的儿子,再然后是她的儿媳,这些人在她生命里上演的是一部情节雷同的连续剧:先是短暂的消失,接着是长久的直至永远的消失。现在,她的两个孙子看起来似乎也是如此。面对关于他们的不祥秘密,我们的谎言比最薄的塑料还要透明,她的心比最薄的冰凌还要清脆。她长时间的沉默,延续的是她面对灾难时一贯的自欺,而她之所以自欺,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再也经不起了。
于是,她也要死。
她活够了。
那就死吧。既然这么天时,地利,人和。
反正,也都是要死的。
我的心,在那一刻冷硬无比。
在杨庄呆了两周之后,我接到董的电话,他说有个豫南有个景区想要搞一个文化旅游节,准备在我那家杂志上做一期专刊。一期专刊我可以拿到八千块钱提成,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奶奶的日子不多了。我知道。或许是一两天,或许是三四天,或许是十来天,或许是个把月。但我不能在这里等。她的命运已经定了,我的命运还没有定。她已经将近了死亡,而我还没有。我正在面对活着的诸多问题。只要活着,我就需要钱。所以我要去。
就是这样明确和残酷。
“奶奶,”我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明朗和喧闹一些,“跟你请个假。”
“哦。”她答应着。
“我去出个短差,两三天就回来。”
“去吧。”
“那我去啦。”
“去吧。”
三天后,我回来了。凌晨一点,我下了火车。县城的火车站非常小,晚上觉得它愈发地小。董在车站接我。
“奶奶怎样?”
“还好。”董说,“你还能赶上。”
我们上了三轮车。总有几辆人力三轮此时还侯着,等着接这一班列车的生意。车到影剧院广场,我们下来,吃宵夜。到最熟悉的那家烩面摊前,一个伙计正在蓝紫色的火焰间忙活着。这么深冷的夜晚,居然还有人在喝酒。他在炒菜。炒的是青椒肉丝,里面的木耳肥肥大大的。看见我们,他笑道:“坐吧。马上就好。”
他的眼下有一颗黑痣。如一滴脏兮兮的泪。
回到家里,简单洗漱之后,我们做爱。董在用身体发出请求的时候,我不假思索地就接受了。他大约是觉得歉疚,又轻声问我是否可以,我知道他是怕奶奶的病影响我的心情。我说:“没什么。”
我知道我应该拒绝。我知道我不该在此时与一个男人欢爱。但当他那么亲密地拥抱着我时,我却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我也想在此时欢爱。我发现自己此时如此迫切地需要一个男人的温暖,从外到里。还好,他是我丈夫。且正在一丈之内。这种温暖名正言顺。
奶奶,我的亲人,请你原谅我。你要死了,我还是需要挣钱。你要死了,我吃饭还吃得那么香甜。你要死了,我还喜欢看路边盛开的野花。你要死了,我还想和男人做爱。你要死了,我还是要喝汇源果汁磕洽洽瓜子拥有并感受着所有美妙的生之乐趣。
这是我的强韧,也是我的无耻。
请你原谅我。请你,请你一定原谅我。因为,我也必在将来死去。因为,你也曾生活得那么强韧,和无耻。
15
第二天早上,我赶到杨庄,奶奶的神志出现了将近半个小时的清醒——这是她生前最后一次清醒。有那么一小会儿,房间里没有一个人。我静静地守着她,像一朵花绽放一样,我看见她的眼睛慢慢睁开了。我俯到她的眼前,她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眼神如水晶般纯透、无邪,仿佛一双婴儿的眼睛。
她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好像我是她的母亲。
“我回来了。”我说。
“好。”她说。她的胸膛有力地鼓动了几下,似乎是在积攒力气。然后,她清晰地说:“嫁了。”
“谁?”
“让她们,”她艰难地说,“嫁了。”
我蓦然明白:她是在说两个嫂子。我的大愚若智的奶奶,她以为她的两个孙子已经死了。她要两个嫂子改嫁。她怕她们和她一样年纪轻轻就守寡。
我不由得笑了。原来,对她撒谎没有一点儿必要。在她猜测的所有谜底中,事实真相已经是一种足够的仁慈。
我把嘴巴靠近她的耳朵。我喊:“奶奶。”
“哦,”她最后一次喊我,“二妞。”
“你别担心。”我说,“他们都没有死。”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得吓人。
“他,们,两,个,都,好,好,的。”我一字一字地说。
她不说话,眼睛里的光暗了下去。我知道她是在怀疑我。用她最后的智慧在怀疑我。
“他,们,都,不,听,话。犯,了,错,误。被,关,起,来,了。”我说,“教,育,教,育,就,好,了。”
慢慢的,奶奶的嘴角开始溢出微笑。一点一点,那微笑如蜜。
“好。”她说。然后她抬起手,指了指床脚的樟木箱子。我打开,在里面找出了一个白粗布包袱,里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套寿衣。宝石蓝底儿上面绣着仙鹤和梅花的图案,端庄绚丽。寿衣旁边,还有一捆细麻绳。孝子们系孝帽的时候,用的都是这样的细麻绳。
下午四点四十五分,奶奶停止了呼吸。
那些日子实在说不上悲痛。习俗也不允许悲痛。她虚寿八十三,是喜丧。有亲戚来吊唁,哭是要哭的,吃也还要吃,睡也还要睡,说笑也还是要说笑。大嫂每逢去睡的时候还要朝着棺材打趣:“奶奶,我睡了。”又朝我们笑:“奶奶一定心疼我们,会让我们睡的。”
棺材是两个,一大一小。大的是她,小的是祖父。祖父的棺材里只放了他的一套衣服。他要和奶奶合葬,用他的衣冠。灵桌上的照片也是两个人的,放在一起却有些怪异:祖父还停留在二十八岁,奶奶已经是八十二岁了。
守灵的夜晚是难熬的。没有那么多床可睡,男人们就打牌,女人们就聊天。有时候她们会讲一些奶奶的事。大嫂是听大哥说的:小时候的冬天仿佛特别地冷,每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奶奶都会把大哥的衣服拿到火上烤热,然后合住,尽力不让热气跑出来,她紧着步子跑到他的床边,笑盈盈地说:“大宝,快起来,可热了,再迟就凉了。”大哥赖着不肯起,她就把手伸到被子里去咯吱他的腋窝,一边咯吱还一边念叨:“小白鸡,挠草垛,吃有吃,喝有喝……”好不容易打发他穿好了衣服,就把他抱到挨着煤灶砌着的炕床上,再从温缸里舀来水,给他洗脸。然后再喂他饭吃。温缸就是煤灶旁边嵌着的一个小缸,缸里装着水,到了冬天,这缸里的水就着炉灶的热气,总是温的。
二嫂说的自然是二哥的事,她说二哥小时候很胆小,每当在外面被人欺负了,就哭着回家喊奶奶,边喊边说:“奶奶,你快去给我报仇啊。”她还讲了二哥小时候跟奶奶睡大床的事,说因为奶奶不肯让我睡大床,二哥为此得意了很久。
“那时候你是不是有老大意见?”二嫂问。
“没意见没意见。”我说,“我要是在她棺材边还抱怨小时候的事,她会半夜过来捏我鼻子的。”
她们就都笑了。笑声中,我看着灵桌上的照片,蓦然发现,二哥的面容和年轻的祖父几乎形同一人。
因为是烈属,村委会给奶奶开了追悼会。追悼会以重量级的辞藻将她歌颂了一番,说她爱国爱家,遵纪守法,和睦相邻,处事公允。说她的美德比山高,她的胸怀比海宽,她的品格如日照,她的情**月明。这大而无当的总结让我们又困惑又自豪,误以为是中央电视台在发送卜告。
追悼会后是家属代表发言。家属就是我们四个女人,嫂子们都推辞说和奶奶处的时间没有我和姐姐长,不适合做家属代表。我和姐姐里,只有我出面了。我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姐姐道:“你是个整天闯荡世界的大记者,你都不会说,那我去说?”
众目睽睽之下,我只好站了出来。大家都静静地侯着,等我说话。等我以祖母家属的身份说话。我却说不出话来。人群越发地静,到后来是死静,我还是说不出一个字。我站在她的遗像前,像一个木偶。
“说一句。”主持丧礼的知事人说,“只说一句。”
于是,我说:“我代表我的祖母王兰英,谢谢大家。”
然后,我跪下来,在知事人的指挥下,磕了一圈头。回到灵棚里,一时间,我有些茫然。我刚才说了句什么?我居然代表了我的祖母,我第一次代表了她。可我能代表她么?我和她的生活是如此不同,我怎么能够代表她?
——但是,且慢,难道我真的不能代表她么?揭开那些形式的浅表,我和她的生活难道真的有什么本质不同么?
我看着一小一大两个棺材。它们不像是夫妻,而像是母子。我看着灵桌上一青一老两张照片。也不像是夫妻,而是母子。——为什么啊,为什么每当面对祖母的时候,我就会有这种身份错乱的感觉?会觉得父亲是她的孩子,母亲是她的孩子,就连祖父都变成了她的孩子?不,不止这些,我甚至觉得村庄里的每一个人,走在城市街道上的每一个人,都像是她的孩子。仿佛每一个人都可以做她的孩子,她的怀抱适合每一个人。我甚至觉得,我们每一个人的样子里,都有她,她的样子里,也有我们每一个人。我们每一个人的血缘里,都有她。她的血缘里,也有我们每一个人。——她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母亲。
不,还不止这些。与此同时,她其实,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孩子,和我们每一个人自己。
16
这些年来,我四处游历,在时间的意义上,她似乎离我越来越远,但在生命的感觉上,我却仿佛离她越来越近。我在什么地方都可以看见她,在什么人身上都可以看见她。她的一切细节都秘密地反刍在我的生活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奇袭而来,把我打个措手不及。比如,我现在过日子也越来越仔细。洗衣服的水舍不得倒掉,用来涮拖把,冲马桶。比如,用左手拎筷子吃饭的时候,手背的指关节上,偶尔还是会有一种暖暖的疼。比如,在豪华酒店赴过盛宴之后,我往往会清饿一两天肠胃,轻度的自虐可以让我在想起她时觉得安宁。比如,每一个生在1920年的人都会让我觉得亲切:金嗓子周璇,联合国第五任秘书长佩雷斯·德奎利亚尔,意大利导演费里尼……
那天,我在一个县城的小街上看到一个穿着偏襟衣服的乡村老妇人,中式盘扣一直系到颈下,雪白的袜子,小小的脚,挨着墙慢慢地认真地走着。我凑上前,和她搭了几句话。
“您老高寿?”
“八十有六。”
我飞快地在脑子里算着,如果奶奶在,她比奶奶大还是小。
“您精神真好啊。”
“过一天少一天,熬日子吧。坐吃等死老无用。”
那天,我采访到了安徽歙县的牌坊村,七座牌坊依次排开,蔚为壮观。导游小姐给我们讲了个寡妇守节的故事,其实也都听说过:一个壮年失夫的少妇每到深夜便撒一百铜钱于地,然后摸黑一一捡起,若有一枚找不到,就决不入睡。待捡齐后,神倦力竭,才能乏然就寝——只能用乏然,而不能用安然。
我微笑。这个少妇能够撒钱以于地的方式来转移自己和娱乐自己,生活状况还是不错的。而我的祖母,这位最没有生计来源的农妇,她尚没有这种游戏的资本和权利。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用来空落落地怀想和抒情,这对她来说是太奢侈了,她和自己游戏的方式多么经济实惠:只有织布。只有那一匹又一匹三丈六尺长二尺七寸宽的白布。
那天,我在图书馆查阅资料,翻到一本关于小脚的书,著作者叫方绚,清朝人。书名叫《香莲品藻》,说女人小脚有三贵,一曰肥,二曰软,三曰秀。说脚的美丑分九品:神品上上,妙品上中,仙品上下,珍品中上,清品中中,艳品中下……还说了基本五式:莲瓣,新月,和弓,竹荫,菱角。而居然那么巧,在这层书架的下一格,我又随便抽到一本历史书,读到这样一条消息:“……光绪十三年(公元一八八七年),七月,梁启超,谭嗣同,汪康年,康广仁等发起成立全国性的不缠足会。不缠足会成为戊戌变法期间争女权、倡导妇女解放的重要团体,它影响深远,直至民国以后。”
那天,我正读本埠的《大河报》,突然看见一版广告,品牌的名字是“祖母的厨房”。一个金发碧眼满面皱纹的老太太头戴厨师的白帽子,正朝着我回眸微笑。内文介绍说,这是刚刚在金水路开业的一家以美国风味为主的西餐厅。提供的是地道的美式菜品和甜点:鲜嫩的烤鲑鱼,可口的三明治,美味的茄汁烤牛肉,香滑诱人的奶昔,焦糖核桃冰激凌……还有绝佳的比萨,用的是特制的烤炉,燃料是木炭。
我微笑。我还以为会有烙馍,葱油饼,小米粥,甚至腌香椿。多么天真。
那天,我在上海的淮海路闲逛,突然看到一张淡蓝色的招牌,上面是典雅的花体中英文:祖母的衣柜Grandmother’ Wardrobe——中式服装品牌专卖店Brand Monopolized Shop Of The Chinese Suit,贴着橱窗往里看,我看见那些模特——当然不是祖母模特——她们一个比一个青春靓丽——身上样衣的打折款额:中式秋冬坎肩背心,兔毛镶边,139元。石榴半吐红中绣花修身中式秋衣,160元……
“小姐,请进来吧,喜欢什么可以试试。”服务生温文尔雅地招呼道。
我摇摇头,慢慢向前走去。
还会有什么是以祖母命名的呢?祖母的鞋店,祖母的包行,祖母的首饰,祖母的书店,祖母的嫁妆……甚或会有如此一网打尽的囊括:祖母情怀。而身为祖母的那些女人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她会成为一种商业标志,成为怀旧趣味的经典代言。
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好。
我只微笑。
我的祖母已经远去。可我越来越清楚地知道:我和她的真正间距从来就不是太宽。无论年龄,还是生死。如一条河,我在此,她在彼。我们构成了河的两岸。当她堤石坍塌顺流而下的时候,我也已经泅到对岸,自觉地站在了她的旧址上。我的新貌,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她的陈颜。我必须在她的根里成长,她必须在我的身体里复现,如同我和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和我孩子的孩子,所有人的孩子和所有人孩子的孩子。
——活着这件原本最快的事,也因此,变成了最慢。生命将因此而更加简约,博大,丰美,深邃和慈悲。
这多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