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作者:润初颜    更新时间:2014-08-13 11:19:48

王应福冷冷看着他,撇撇嘴角,转身向众人道:“诸位,来云顶的都是客,这里既有赢的兴奋,就有输的燥闷,赌场就是这么个地方,有输有赢,你永远不知下一把,开的是什么!”王老头气定神闲说这番话,众人皆点头附和。潇源田自知今日差点又要吃皮肉之苦,幸亏这老头来得及时,心下有愧,磨蹭着转到他面前,细声道:王老板,对不住,今日输钱上火,乱说话了,还望您见谅!”说着小掬一躬。王老头笑一笑:“好了,回家去,别再惹事!”说着排开围观的众人,招呼大家都回桌上去。

‘袍哥’兼手下众人,被老王头这一抬一打的招式折服,也不再去与潇源田较劲,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场内骚乱一阵恢复秩序。

潇源田退到场边,看着满场子兴奋的人群,迟迟不肯离去。正在转悠时,忽然有人拍他的肩膀,扭头一看,是上次打过他的胡胖子。潇源田没好气地看他一眼,冷冷瞅住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头一晃:“拿开!”

胡老五讪笑着缩了手,“小哥,这么燥干什么!我知你这几日威风,今日找你,可是好事情!”

“你能有什么好事!”潇源田冷哼着,闪到一边,不想与他多说。

“你不是想翻本吗?赍隆钱庄贷钱给你。”

“你们贷钱给我?”潇源田上下扫他一眼,“我贷不起,拿了钱,把命丢了,不合算。”

“呵呵,小哥,话别这么说,上次只是个误会。不打不相识,有了上次的交情,我们不就认识了么。”

“我情愿不认识你们。”潇源田说着,迈开步子就要往外走。胡老五挡在他前面,笑嘻嘻地将他拦住:“小哥,不管你怎么想,我话放这儿了,我们老板愿意贷钱给你赶本儿,也不需抵押,输了也可离场,期限内筹足还来即可。你自己想想吧,想好随时可来找我们。”

源田蔫蔫地出了赌场的门,到外一看才知,天已黑尽,‘怎么一天怎就这么快呢’他自念着,没精打采地走在大街上,思索着回去,怎么应对他爹的斥问。

到达家门口,他自感不对劲,院门虚掩着,里面黑黢黢一片寂静。他悄悄地摸过去,屋里没有人,后院隐隐有些喧闹,似是在奶奶的房间。他走近去,奶奶房间灯火大亮,家中数人拥伏在奶奶床边说话,他忽地打了个颤,愣愣地立了片刻,跨进门去,大叫一声‘奶奶’。

众人看他一眼,并未理会。芙蓉倚在床沿,把脸贴着奶奶,似在听她说话,老人双目勉力地半张着,气若游丝,潇银庚隔着厚厚的棉被,不断地摇晃她的身体,口中哀泣地叫:“娘,您别走,娘……”

“怎么不叫大夫,炳子医生呢?”源田大叫。

他爹闻声愤怒地瞪他一眼:“给我闭嘴,滚一边去!”

“炳子医生已在这儿住了两日了,刚刚走。”外婆无奈道,伸手将芙蓉揽到怀中。

奶奶医无可医,最过绝望的是芙蓉。

芙蓉无心他顾,她此时全部的心都紧粘着气息微弱的奶奶。她紧紧、紧紧地地抱住她,不肯让她离去,脸贴在她的鼻息前,竭尽全力地感受她微弱的气息、倾听她弥留之际说与她的话。

奶奶躺在她怀中,一直想说话,却始终攒不足说话的力气,断断续续的,只听到激烈的喘息。

“奶奶,您歇会儿,蓉儿在您身边,一直在,不着急,慢慢说、慢慢说……”芙蓉抚着她急剧起伏的胸脯,轻轻安慰她。奶奶伏在她的肩头,瘦弱僵硬的身体似干柴般支起。她闭上眼,抓住芙蓉的衣服,攒足最后的力气,把嘴贴向芙蓉耳边:

“蓉、蓉儿,我、我的、我的好孙女,你、你要,你要好好的过,与你爹娘,守、守在一起,好、好好地过,照、照顾好自己,管、管好源田,奶、奶奶爱你,爱、爱、爱……”任奶奶揭尽全力,已无法再吐出一个字,她在极微弱的气息中,攒足全身的力气,最后的、深深地看芙蓉一眼,留给她一个明亮的微笑,倦极地、闭上了眼。

潇银庚呼啸着扑上去,摇晃她的身子,声撕力竭地呐喊。小小的房间瞬时被悲恸与哭泣斥满,摇摆着,似要坠下来。芙蓉紧抱住奶奶渐冷的身体,贴在胸前,仍保持着适才听奶奶说话的状态,似她仍在与她耳语,不曾离开,她托住奶奶的半边身体,将她的整个头、脸、眼、耳摩娑在自己脸上,忽地露出一个游离的微笑,淡淡的,眼泪干干地逼在泪腺中,无法溢出来。

老人家真的走了,被病痛折磨近半生,一朝脱离苦海,走得这样平静。农历壬辰年正月,奶奶去了,这个家庭中最初接受她、爱她的人,去了。

潇银庚家很快挂出了道丧的白布,新年刚贴的大红对联被撕去,徒留光秃秃的门楣和漫屋的悲伤。棺木停放在堂屋中,芙蓉与她娘随同本门有经验的姑婆们,给奶奶擦身、梳头、更衣,准备为奶奶入敛。东西南北各门相熟之人均前来拜望亡者,潇银庚跪在堂屋中,给前来的乡邻们还礼。

院门口沿墙摆满了乡邻们带来的花圈,其中有两只是花圈店的学徒送来的,上面没有署名,只有一对白色的挽联,为敬者亲笔。

渠昱泽嘱志和去一趟潇银庚家。渠家与潇银庚家素无往来,按理渠昱泽无需做此安排,但念及救济院一事,潇银庚供材有功,且救济院捐助金主,亦与他有关系,因此特另志和去一趟。

志和素知曹云与潇源田要好,特叫了他一同前往。

潇家院外来人不断,志和吩咐曹云将花圈按序摆好,一眼扫过去,沿墙一溜的花圈当中,有两只特别高大的,矗在正中间,志和留意看了一眼,上面没有署名,只自书了十个字:仙人乘鹤去,亲者勿多哀,他不觉笑了笑,自道:“这人有意思!”说着跨向院内。里面乡邻有认得他的,见是港长的儿子来了,不觉有些吃惊,‘潇银庚家走个老人,渠港长的公子居然亲自来探望?’一边疑着,一边纷纷给志和让道,志和向众人点头示意,步向停灵处,扑地深叩,潇银庚忙瞌头与他回礼。志和起身,退到潇银庚身边,向他道:“潇叔,您节哀,老人已去,您与家人须多保重。”潇银庚平日未与渠家公子交道,今日一见,如此识事懂礼,心中只感叹渠港长把儿子教得好。

志和安抚完潇银庚,便退到众人身后,眼光悄然落到芙蓉身上。但见她面无血色、双眼肿胀、神情滞衲,直直地跪在奶奶的棺侧,旁若无人。那一身白色的孝服,映衬着她雪白的脸,似一支刚被大雨倾淋过的海棠花。志和看着她,心中微微的痛,‘不过是老人去了,何以悲恸成这样,是人,终究有这一天。’

李衍齐步上南门校场旁的一幢三屋小楼,这楼紧邻校场,所有窗户皆面向校场而开,站在三楼朝窗外望去,校场所有事物一览无余。今日是芙蓉奶奶出殡的日子,南门所有正寿的老人出殡,都必经校场,顺着校场的石阶,一级一级走下去,跨过百泽大桥,通过对岸的公路到达南望坡,在那里葬下逝者。潇银庚家亦不例外。

芙蓉昨夜守着灵柩一夜未睡,早间起来,她娘见她满面通红,只觉不对劲,上前一摸,果然烫得历害,连忙喊来外婆,外婆看她情形,知她又是一夜未合眼,忍不住心痛,把她抱到怀里:

“儿啊,你伤心归伤心,不能折了自己的身子。”外婆将她从地上拉起,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没事,外婆,我都还好。”她勉力劝慰外婆。

“你这孩子,总这样。等你说不好的时候,怕只剩半条命了。趁出棺还早,你赶紧上床躺一会儿。”

“不用,外婆,我不累。只是,有点饿了,还有吃的吗?”

“有,你坐着,我给你热去。”

“好。”

外婆松开她,拿件厚衣给她披上,转身往厨房去。

“谢谢,外婆!”芙蓉忽然道一声,外婆回过头,酸酸地一笑,“傻孩子!”也不忍心再多说什么。

芙蓉坐在那儿,头沉沉的,丝毫不觉得饿,只怕外婆催她离开,故与她推说要吃东西。再过两个时辰,奶奶的棺木就要被封起来,抬往南望坡。

奶奶的面容如此安慈,似极一场熟睡,她不愿她被封进这只木盒子,从此与她永远隔绝。她看着她,纵使她闭着眼睛,她的容颜依然真实。她扒下去,捋顺她额前的头发,就像平时,给她媲头时时常有的动作。

爆竹燃起,锁呐齐响,妇人哭声一片,出殡前的家门,有种悲壮的热闹。芙蓉双手抓住棺侧,不允抬棺的人将棺盖盖上,众人见她伤痛眷恋如斯,皆来相劝。芙蓉挣扎着,执拗地伏在棺上,不许奶奶从此被憋在这漆黑的木盒中,潇银庚亦忍不住泪流,拉着芙蓉道:“芙儿,奶奶需启程了,不能误了时辰。”

“爹,她不想走,你听,她不想走……”

泪水终从她肿胀的双眼落下,滑过她发烧通红的脸,潇银庚不忍心看她,头一偏抽出身来,咬着牙请乡邻们把她抬到一边。芙蓉被一群人生生地扯离地面,众人将她架起,移至屋角处,棺盖迅速被盖上,屋内瞬时失去所有声音,她无力地挣扎,眼睁睁看着大捶抡起在风中,落下处,铁钉吃入棺盖,将棺木死死地封住,最后一只铁钉被砸平时,她只觉身子一轻,头似一块巨石将身体压扁,另她无力站立,轰隆隆地倒下。

“算了,不让她去吧,她与奶奶太亲了,受不了这刺激,娘,您留在家中照料,让她好好睡会儿,这孩子太苦了。”潇银庚与外婆交代几句,领着出殡的队伍吹打着出了家门。

李衍齐听着锁呐和鞭炮声从南门传来,紧盯着南门往校场的入口。鼓乐队出现在他的视线,潇银庚披麻带孝地走在棺木前方,一步三叩,芙蓉娘端着奶奶的遗像,低头悲伤地前行,身后便是奶奶的棺木,潇源田坐在棺木上面,随着抬棺人的脚步一遥一晃,棺木后方随了一队送葬的亲邻,唯独不见芙蓉。

他把头再往窗外探一些,细细地浏览整支队伍,唯恐自己疏漏一人。

‘怎会见不到她,她与她奶奶情感这样笃切。’人群穿过校场,到达下坡的石阶,锁呐疾吹、鞭炮彻响,抬棺的人喊着提气歌,谨慎雄壮地步下台阶,在泗涧港,每一位老人离开时,都有一条回家路,对南门而言,最艰难的石阶,就是离亲的归来路,所以,一定要热烈,让她记住。

“竟是这样,她没有为她奶奶送行!”

李衍齐征征地立在窗前,看着出殡的队伍从他眼中远去。‘她此时,在做什么呢?’他猜测着,缓缓地从楼梯上下来,心中有些担虑,又有些许失望。

从小楼中走出,穿过街巷欲返北门,不经意看向空旷的校场,忽见一个人踉跄着冲向校场,李衍齐一惊,痴痴地站住,芙蓉奔跑在校场中央,身体不能平衡地摇晃,口中连串地喊着什么,他却听不清。他的心倏地被按住,莫名的惊喜与心疼齐齐涌上,不由自主地跟过去,加快脚步,顺着她前行的方向跑去。

芙蓉奔下台阶,出殡的队伍已近看不见,她竭力地向前奔跑欲要追上他们。天气极寒,码头的溥霜未及化掉,脚下深深浅浅地滑,不一小心便跌倒,她爬起来,再往前跑,未几步,又跌倒,反反覆覆地,眼见她步伐越来越慢,李衍齐紧紧跟着她,一步不敢放松。终于,她重重地摔下去,再也起不来,持续的高烧令她身如山重,她撑起身子,仰望对岸渐失于视线外的送殡队伍,无奈地闭上了眼。眼珠再次从她脸颊滚落,她斗气似地抹去它们,忍不住捂脸痛哭。

李衍齐蹲下身,将她拉到背上,驮起来,背着她继续向前走去。他知她此时的所念与所惧,与亲爱的人生死作别,是世间最难承受的重,若不看她最后一眼,未来漫长的人生,还到哪里去见。

片刻的愕然后,芙蓉轻轻地伏在他背上,她已无一丝力气再做挣扎,没有什么比此刻的沉默,更能抵达心底的安慰。

“就在这里吧,我下来!”百泽大桥的尺头处,芙蓉轻声道。此处与奶奶下葬之地已不足一里。李衍齐将她放下,携着她站起,倚着桥头的栏杆让她靠立。芙蓉依稀看到众人将棺木齐齐抬起,沉沉地放入地底,黄土飞舞着落下,遁入停放棺木的洞口,奶奶的灵魂,连同她的音容,终与她阴阳两隔,她反倒没有了哭泣。

风吹来,拔乱她额前鬓角的发丝,亦吹皱河中的水,芙蓉就这样怔怔地看着那个方向,任寒气侵袭她滚烫的身体。李衍齐陪着她,两人默不做声,百泽河的水在严冬中无声地流淌。

良久,她转过头来,凄凉一笑,郑重地对他道:“谢谢!”他看着她,疼痛地微笑:“勿需客气。”

“天冷了,回去吧!他们亦在返程了。”他向她提议。

她忽寒忽热的身体,已不可抑止地颤抖,她不觉抱紧了身体,最后忘一眼对岸隆出地面的新坟,暗暗在心底与奶奶道一声:再见!

“如果可以,我愿先离去。”沉默中,她忽然向他说道。

“傻姑娘,这是可以逃避的事吗,你愿先离去,除非你不生,否则总有人先你而去。”

她看着寂寂的空中,轻轻地摇头,那个尸横遍野寻亲的凌晨,再次浮出她的记忆。她猛地捂住胸口,抵御突如其来的窒息。

他揽住她,脱下自己的衣给她披上,触及她滚烫的双手,不禁心痛地握住。

“我12岁来到这里,如果不是她,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留在此地……”芙蓉忆及初次踏入泗涧港,来到这个家中的情形。

舅舅的同学带她从北平寻至泗涧港,来投奔她娘。她与她娘已分离七年,对自己的娘连同这片地方,都同样地害怕。

她站在那个陌生的院门口,似个等候认领的孤儿。她娘从屋中出来,站在屋门口,隔着一片院的距离,陌生、呆滞、怯懦地看着她,她从那眼神中,隐约看见遗弃。一位老太太从她娘身后步出,看到她,立时跨出来,满眼惊喜。她靠近来拉她的手,她不肯被她接近,急遽地后退,倔■地挟持眼中的泪,不让它流出,她要的,是她亲娘的迎纳。老太太看了看自己正在劳作的双手,以为她嫌弃,连忙洗净擦干了,展开双臂迎向她,她倔倔地站在原地,不肯投向那怀抱,她娘却悄悄地退进去了。她猛地甩身跑掉,拼命地向来时的路奔去。老太太紧急追在她身后。

她在校场下台阶的地方摔倒,老太太跑上来,抱起她,她恨恨地在她的肩头狠咬一口,老太太明显被咬痛,征了一征,笑道:囡囡给了奶奶见面礼了,以后囡囡就是奶奶的孙女了,奶奶疼爱的孙女!说着,在她脸上重重地亲一下,欢喜地带她回家。

“对于我的到来,我娘没有态度,其实是奶奶接纳了我,她为我开启了这扇门。”

“人在绝地中,总会有人为你开一扇门。”

“这扇门另我获得新生,她补足了我童年对于家庭的破碎认知。我不知道一家人可以如此简单地相互爱惜。”

李衍齐停下脚步,心疼地看着她,不知她单溥的身体里,存着多少苦痛的记忆。

“12岁之前,你在哪里?”

芙蓉回望他一眼,静默片刻,终道:“北平”。

“北平?”李衍齐有些惊,“我祖籍天津,离北平很近。”

“我知道!”她静静地看着他。

他忽地笑了,“难怪,那些面食,那样熟悉……”

正说着,忽听前方传来一阵焦虑的呼喊,蓉儿、蓉儿……,循声望去,芙蓉外婆正迈着小脚朝这边跑来,芙蓉忙迎上去。

“蓉儿,你上哪去了,我刚去拿了约,回来就不见你人。”

“没事,外婆,不着急……”芙蓉抚着外婆的背。

“我沿路问才寻到这里。”

“外婆,我没事。”

外婆急喘片刻,终于平复下来,抬头时,看到一旁的李衍齐,定定地望一眼,问向芙蓉道:“这是?”

“李先生,”芙蓉回看李衍齐一眼,“舅舅过去的学生!”

“外婆,您好!”李衍齐站在她面前,微笑着唤一声。

“渝■的学生?”外婆看着李衍齐,呢喃道。“他到是有些像渝■,眉眼神气。”

“哪里,外婆,老师当年是我们的偶像,他要英气得多!”他看一眼潇芙蓉,询问她这突如其来的身份。

“这笑,也像我璘儿……”外婆呆呆地盯着李衍齐,自说自话。

芙蓉哀伤地笑笑,外婆最后一次见到舅舅时,他正好是李衍齐这个年纪。她是个情感内敛的人,多年来,她一直藏着对舅舅的思念,不去提他,她亦怕自己难于承受。

家中多少年不提舅舅,今日竟全被他勾起了,‘是风动,是幡动?亦无可知。’

“回吧,外婆,桥上冷!”她强拉过外婆,自己却无声息地倒下了。

年初八开始,民熙街的料行陆续开门,潇银庚因要与他娘守七,故推到元宵之后。他心里还有另一层隐忧:银盛前年已清空了货,再开门就需进新货,他手中已无甚余钱,没钱入新货,门开着也是空的。

他到是想问问芙蓉手中还有没有余钱,踌躇了几日,不好意思开口。尤其是他娘去世,连连的几件大事,钱不知不觉间都流出去了,此时手上无钱,什么事也做不了。

‘全怪我糊涂,出门事没办成,还把钱给人骗了!’他恨恨地骂自己。‘看看蓉儿手上还有多少,先挪着用一用再说吧。’他想着,在院门口犹豫,也不知怎么去开口跟孩子提。

芙蓉正在奶奶房间里整理旧物,她刚从床底拖出一只箱子,似是多年前放下遗忘的,箱面已被积尘厚掩,看不清颜色,她擦净箱面,老旧的黄木露出来,箱子并未上锁,只用一只小铁栓扭着,她拿下铁栓,打开箱子,全是些不知名的旧物,芙蓉拿出其中一本书在手上翻阅。

‘这一箱,难道是爷爷的故物,奶奶如此细心地保存它们?’正想着,她爹不知何时已走进来。

“蓉儿,在忙什么呢?”

“我把奶奶的房间收拾一下,开春了也好昶一昶,晒一晒。”

“噢……”潇银庚应一声,长长地叹口气,“行,你先收拾,我出去了。”

潇银庚说着,转身要走,芙蓉觉得他爹今日说话有些异样,扭头看他一眼,叫住他:“爹,有事吗?”

他爹站住,犹疑片刻,难于启齿道:“蓉儿,你,你手上还有没有多余的钱,挪给爹用一用。”

芙蓉心下暗异,她爹为人向来洒脱,今日怎会向她开口!她疑虑着,看他神情,想是思忖良久才向她开口,不禁暗自叹息,道:

“店里无钱开张?

“嗯,年前那点钱,这阵子全用完了。”

“我手上一点零花钱,怕也不够做正事。”她轻声道。

“唉,全怪我,年前不被骗去那些钱,现在便好过多了。”潇银庚自责。

“过去的事,不必反覆自责。能否先在相熟的批发行里挂个账,待赚出来时再还上。”

“我也想过这办法,早些年还可以,如今乱世,时局不稳,料行里的规矩早改成见钱发货,无一例外。”

“算了,我呆会儿出去走一趟,先向港内熟人借一些,渡过这一关再说。”潇银庚说着要走。

“爹,正月还未过,你上哪里去借?”芙蓉叫住他。

潇银庚摸了摸额头,“倒忘了,正月间不兴借钱”。他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行了,蓉儿,你别操这心了,我想办法。”说话时,他不经意地朝他娘房间扫一眼,看到箱内的东西,不觉好奇,走过去,拿起一只酒觥和银盘。

“这东西,怎这么熟悉?”他皱眉,疑思片刻,忽地笑起来,“哈哈哈,这都是我爷爷辈用的东西了,怎会在这里!”

“奶奶留下来的,我刚刚清扫,才看见她床下有这只箱子。”

“这东西,爷爷小时候还拿它给我喂过酒,我就坐在他腿上,他喂我喝酒,给我吃肉。”他高兴地拿起酒觥示范。

“这烟斗竟还在,哈哈,我爹的东西。”他复又拿起一支烟斗反覆打量。

“我娘什么时候把这些东西都收起来了”。他将箱内其它物件一一细看,沉在记忆中,一时忘了刚刚的烦愁。

“蓉儿,这些东西我搬过去放着吧,是些念想。”潇银庚想了想,与芙蓉道。

“嗯!”

“钱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有你爹在,总能解决。”潇银庚抱着箱子出去,看芙蓉一眼,不放心地叮嘱她。

芙蓉一时亦未想到解决办法,只笑一笑,点头应他爹。

子镜年间出去活动多日,终于找到些线索。李衍齐倒一杯热茶放在他跟前,只待他坐定细述详情。

“这一趟寻了好几位熟人,均未见过老爷和夫人,到是顺着关系摸到一位姓唐的商人,去年在沪上见过二老。”

“可靠吗?”

子镜点点头,“没问题,他是季先生的熟人,季先生说他只爱财,对其它事不感兴趣,为人也很诚信,季先生与他交往许多年,对他有把握。”

“嗯,你跟姓唐的谈得怎么样?”

“还可以,初次见面,我不敢向他透露太多,只向他打听老爷、夫人的情形,他见老爷夫人时是在一次茶会上,他亦不清楚二老居留之地,但他说可以打听到。”

“你托他了吗?”

“嗯,我托他帮忙打听,他说他下次赴沪会专门做这件事,但他短期内不会去,最早也要到四月了。”

“嗯,总算有些眉目了。有没有问问二老的身体状况?”

“问了,姓唐的说二老行走说话都还好,与两年前他见老爷夫人时无大异。”

“太好了!”李衍齐倏地站起来,篡起拳头。

“你跟紧这姓唐的,与他绑紧关系,争取早点联系到二老。”

“知道了,少爷。这姓唐的有点不好招呼,我与他谈过条件,他不要钱,觉得现钱眼下钱都不安全。

“他想要什么?”

“他没有明说,只表示有线索再酬不迟,我特问了季先生,季先生说他好藏品,喜囤积居奇。”

“好说,不是钱的问题,不过是变个法儿给而已。港内几家典当行,你最近多走动,搜些东西留起来备用。”

“嗯,明白。”

霁■典当已多时不见有实力的买主了,这一向以来,都是进的多、出的少,典进来的东西在库房里堆成山,就是少有来赎来买的。今年这个年是他胡耀财几十年来过得最紧巴的一个年,大量货物积仓不能出去。

  大年初四胡耀财就把门开了。

  那个年轻人一进来,他便嗅到钱味儿。他那一身的贵气,纵是再平实的装扮,也掩不住,他一进店,他便盯上了。他对大部分的东西皆无兴致,唯到小柜边,看到几只古钱,到吃了一惊,停驻了很久,找店员要了,反覆研磨。这几只币是港内一户破落的老商户过年前典过来的,几乎是随着大件附送给他,他亦未留意,只随意摆在那里,未想这么快就碰到有兴趣的金主了。

他不动声色地站到他身边。

“春秋时燕人用币,几千年历史了,古董中的古董。我祖上传下来的,传了多少代舍不得拿出来,这一年生意难做,这才拿出来,愿结个有缘人善藏它。”李耀财实时开口,说得十分动情。

“嗯,燕晚期明刀,多少钱?”

“祖传之物本无价,贵人既有缘,不如先开个价,李某斟酌斟酌,如若能成,便成全先生。”

“听老板前面所言,像是此类行家,您认为此物值多少钱?”

李耀财抚额凝思,摇摇头:“这东西在我家中许多年,已有感情,无价可估。”年青人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不再与他多话,自看自的,旁苦无人。他这情形到另李耀财有些被动,他跟在他身边陪他浏览一圈,在他走出这间店面前,向他伸出五个指头。

“多少?”对方睨一眼,仍不多言。

“法币200万,银元一元”。

对方听着微皱额头,“你这账算得有问题,200万法币与一元银元不等值。”

“自然是,用银元买更划算。”

对方不置可否地看他一眼,掏出两只银元,放到柜上,“你摆着的两枚都要了。”

胡耀财看着桌上四只簇新的银元,两眼发直,国府禁银多年,如今法币狂贬,银元已成硬通。‘如此大手笔买主,岂可放过!’他脑中快速转动,立即眉开眼笑,好好地把两只刀币装好了,恭恭敬敬地奉到他手中。

“贵人眼力真好,看来是真行家了。本店近日还会到一些古钱,贵人如有意可留下身份地址,到时我着人专程去请您。”胡耀财哪肯就此放过这等金主,想着法儿索他身份。

“不必了,有需要我再来。”

“也好。本港典业中,数我霁■的藏宝最多,贵人如有偏好,亦可告诉胡某,胡某专程为贵人备留。”

年青人拿了东西自往外走去,胡耀财忙跟上来送他,刚走到外头,一个伙计慌慌张张来找他,正欲与他说话,见旁边有人,即刻停了嘴,犹豫地看着二人。

“什么事?”胡耀财见他贼头贼脑的样子,心下不悦。

“银、银盛料行的老板潇银庚拿了些东西来,要做活当,大师傅还没来,顶班师傅不能确认值多少钱,需要老板您亲自过目。”

“屁事都找我,你们都是干什么的?”

子镜一听是潇银庚,心头生疑,不觉停下脚步,‘年前他才接了救济院供材一事,怎么正月十五还没过完,他就出来典物呢?’

小伙计低着头不敢做声,徐耀财嘴里是骂着,心里确不放心,“让他等一等,我送完客人就来。”

转头见子镜征在原地,讪道:“让您见笑了,老师傅们还在过年,这些小的又不懂事。”

“噢,客气了!什么东西大过年的拿来当,我到想看看。”

“这……”胡耀财犹豫。

“如不便就算了,你忙你的去,我先走了。”年青人即刻冷下来。

“没有,没有,贵人见外了,胡某开门做生意,自不介意客人看货。只是,离此有几步路,得烦请甘老板与小可一同过去。”

“嗯,走吧!”

潇银庚不安地站在霁■典当的铺面中,不时地左右顾看,谨防被熟人看见。他这番来瞒了家中老小,亦怕遭人嘲笑,他这一生,从未如此受困过,如今得开门做生意,家中老小才能穿衣吃饭,若非万不得已,他决不肯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当。所以,他坚持走活当,将来这些东西,他还得赎回去。

  柜台的刘科儿,透过厚实的镜片,不停的拿眼暗瞅他。‘他这些东西,若能死当,是最好不过了,如活当,收多少息,还得等老板来了再说。’

胡耀财很快来了,刘科儿立即站起,匆匆穿出柜台,“老板……”刚一开口,胡耀财迅速朝他撇一眼,他赶紧闭了嘴,这才留意到他身后多了个人。

“贵人,您先到后堂坐坐,我让人给您沏杯好茶,胡某片刻就来。“二水儿,引贵人到会客室,沏我的铁观音。”

“好的!”小伙计应着,领子镜到内堂,子镜点点头,跟着他一起进去。进店时,他留意看了一眼店中候立之人,正是潇银庚。

“哟,这不是‘银盛料行’的潇老板吗?您怎会到敝店来?”王科儿三言两语将事情讲了个梗概,胡耀财便亲自上阵来会潇银庚。潇银庚并不识他,但听他话语已知是老板一类人物,不觉一阵脸燥,“哦、哦,我,我来典些东西,临时需要一些钱,活典。”

“哈哈哈,明白、明白,这年头但凡有点头脸的人,进我这地方,多半是临时缺钱。”

潇银庚看着他,皮肉僵硬地陪他笑着。

“潇老板这些东西,要典多少钱呢?”徐耀财收了笑容,将潇银庚拿来的东西,放在柜面上。

“我想,典银元八圆,过两月来赎。”

徐耀财忽地看住他,紧盯片刻,“呵呵,潇老板开玩笑吧,如您抱此期望,这些东西,您可以拿回去了。”说着,他将柜上的东西,推到潇银庚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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