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

作者:润初颜    更新时间:2014-08-13 11:10:54

天已渐次撒黑,万家灯火映射在百泽河面与群山之颠,这是一片难得的宁谥世界。栾泽道旁了无人烟,李衍齐的那一处宅子独独地矗在那里,灯火照亮空旷的一片地,似一座城堡。芙蓉跨至门口处,心里不自觉地紧张。

伸出手来,落到门上片刻,又缩回来,未几,仍又伸出去,阵阵不安后,敲响了门。

院内一阵疾风般的脚步,门迅速打开,她未及想好要说什么,他已立在她跟前,占满她整个眼眸,她呆呆在站在那里,看着他,挪不动又移不开。

“进来吧,外面冷!”

他捉住她的手腕,拉她进来,食物的香热,缓缓弥散。

“这是什么?”他拿过她手上的布袋,沉甸甸的,闻到鼻头上,十分熟悉。“你看看,喜不喜欢。”她看他一眼,低头浅浅地笑着。

他打开袋子,满袋白皑皑的包子,散发着粘稠的肉香。

“啊……”他忽然一声惊叹,未几,深深地嗅进去,“竟这样像……”

她停住脚,看着他静静地笑,从昨日动手和面时,她便酝酿着这一刻,他知他会喜欢这样的味道。

“哪里来的?”他抬首问。

“我做的。”

“你做的?”他站住。

她郑重地点头,目光触碰间,忽有天涯相逢之感,强大的电流游走在体内,燃起绚烂的火花。她看到眼前流光溢彩,这样明亮,不忍移目。

他亦定定地看着她,万千荧火在心间飞舞,电光火石的世界,如此光彩照人。

时间似已停滞,他们之间不到一尺的距离,另存了一个独立于尘世的强大磁场,他们立定在那里,心甘情愿吸附其中。

“李兄,怎不请客人进来?”不知过了多久,甘子镜在大门处问道。

“噢……”他慌乱地应着,竟不知所措。

她先一步朝堂前走去,唤一声:“甘先生!”身体轻轻鞠一下。

“潇姑娘勿客气,里边坐。”

李衍齐将袋子拿进来,搁在桌上,“子镜,快拿碗碟来,今日加餐!”随手将袋口倒翻过来。

“啊!”子镜征住,盯着袋内层层叠起的食物,不觉走近去。

“本地好像不兴吃面食吧?”子镜疑道。

“嗯,本地面食吃得少,所以卖得也少。我这是专门给你们做的。”

“潇姑娘太费心了,我们哪好收受?”

“甘先生客气了,但表一点心意,与二位对潇家的帮扶,还相距甚远。”芙蓉看一眼他二人,微微笑着。

李、甘二人心照不宣地对望一眼,子镜忙叫道:“那到要多吃一些了,这味道好熟悉。”说时已转到厨房去,取了一堆碗碟出来。

“这些都是熟食了,吃不完的你们放在阴凉通风处,每顿吃时,小火馏一馏就可以。”芙蓉边将食物拣到盘中,边嘱他们道。

“做这么多东西,花了不少时间吧?”子镜问。

“没有。救济院一事忙完,正好有空余时间可以做这些。”

说到救济院之事,李衍齐自低头笑了。他当日在救济院目睹过芙蓉召集民熙街各料行老板集中向救济院供材的盛况,又联及初遇她时在‘鬼聚垭’对峙的情形,不免心下感慨,‘这女子,究竟是怎么一个奇人……’。

如今,这奇人这样近地站在他身边,他朦胧地自觉面热,猛地咳嗽两声,以掩过这忽如其来的不适。

“怎么了?”子镜看向他,眼中掠过一丝微异的探询。

“没事,咬深了,呛着。”

“慢慢吃才更见味道。”芙蓉轻声道。

“嗯!你呢,吃了吗?”

“没有,未来得及,我想趁热把这些东西送过来。”

“正好,一起吃吧!”

“嗯!”芙蓉看一眼他二人,点了点头。三人围坐在桌前吃饭,聊些现状与过往,竟这样自然熟悉,仿若很久以前已经相遇,此时不过是重逢。

“天晚了,我得回去,免家人等!”饭毕,芙蓉站起,向他二人作别。

“嗯!”李衍齐看了看表,“九点多了,我送你!”

“不用,我带了电筒,这条路也熟!”

“天太晚,我这一片出门荒芜,我陪你,自己也顺便出去走走。”

“嗯!”

李衍齐取了件大衣,与她一同出了门。芙蓉握紧电筒,小心地照亮脚前的一点地。屋外漆黑一片,冷风呜咽着刮过皮肤,另人不自觉地抖擞。李衍齐将大衣披到她身上,拉扯着衣服将她裹紧,芙蓉征征地站在他身前,微仰着他的气息,任他怜爱,如同一个小孩。

他从她手中拿过手电筒,自己走在她身后,给她照亮前面的路。她抓紧衣领,走在他照出的光亮中,心被满满的充实与快乐占据,人似一片云飘浮,忘却方向与目的,只木木的,踏着他投射的光,一路前行。

临近大年,港内寒气骤浓,早间毛毛的细雨散下来,落在皮肤上,竟有针刺的感觉,渠昱泽退回到屋中,天刚亮,他刚在院中站了会儿,受不了这彻骨的寒气,踱至屋中。‘这天气,若再下上一场大雨,必是铠铠大雪了。’他心中念道。正此时,志和从房间中出来,他已有几日未见到志和了,他为救济院重建一事每日早出晚归,极少有机会与家人碰面。

“起这么早?怎不再睡会儿?”

“爹,您起来了!不睡了,天也亮了,救济院那边还在赶工,我得早点过去。”

“吃了早餐再去吧,我让刘妈熬了鸡羹粥,这会儿也差不多做好了”

“好,爹,我洗了手脸就来。”

洗涑完毕,志和来到饭厅,刘妈已将饭菜悉数端上,他爹坐在桌边正候着他。

“娘和熙和呢,她们不吃?”

“天冷,让她们多睡会儿,你有事情先吃吧,留了她们的。”

刘妈将厨房的炉火提过来,父子俩围在炉边吃早饭。志和与他爹细道救济院连日来各项事务,特别与他说起‘银盛料’行供材一事。

“整个民熙街上的料行都把自家的料材送到了救济院?他们此次为何如此齐心协力地协助潇银庚?”渠昱泽看着志和,问道。

“我也有疑问,不知这潇家丫头是怎么做到的。”志和再次在他爹面前强调潇芙蓉。

“这到是有点奇了。”渠昱泽笑笑。“不过,怎么解决的不重要,他只须及时保证供应、不延工期就行,你这部分年三十能完工吗?”

“没问题爹,三十保证完工。”

“好,这要真下起大雪来,那片危房,没几间能住,务使他们要在年初一搬出。”

“知道了,爹!”志和点头,渠昱泽夹了些肉菜到他碗中,“多吃点,!”

吃完饭,正待起身,忽闻院外有人叫:“渠港长在吗?”二人愣住,对望一眼,渠昱泽挥挥手,意示志和去看看。志和步至院门口,见是‘鸿铭料行’的李昌壑李老板,后面跟了个伙计,提了一大篮鱼肉。

“李老板,这么早来,有何事?”

“呵,渠少爷,港长大人在家吗?”

“还没起来,有事跟我说吧!”志和挡在门口,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

“我是专程来谢港长大人的,他委托‘银盛料行’牵头,把我们积压多时的料材全部购去修建救济院,既让我们拿了现钱清了货,又让我们提前竭业过个舒坦年……”

“我爹委托‘银盛料行’购买你们的料材?”渠志和皱眉,他爹刚与他讨论时,自己都不知此事,怎会是他安排。

“是啊,渠港长一向为民,此次实是提携我们这些小商户,马上过年了,家里特备了些溥物来谢。”

他身后伙计将篮子提上来,全是洗净腌好的腊货,到了这年关,这些全是港内买不到的好东西。

志和本欲斥他弄错,将他送走。继而一想自己不正疑惑民熙街的料材商们此举么,或可从他这里探知些原委。便将李昌壑让进来,请到厅中坐了,留他伙计拎只大篮子在门外站着。

渠昱泽平时亦极不欢迎这些生意人上门找他,刚刚听到志和帮他推诿,说他未起床,便干脆上楼去,也不出来理会。

“李老板,我这几日在救济院现场管事,也没机会知悉你们料行之事,不过听你刚刚讲我爹所为,到是十分有趣,你不妨详细道来。”志和对着李老板和颜悦色地坐下来。

“呵呵,渠少爷最近在救济院艰苦,我们众人都看在眼里呢!本来这救济院重建一事,开始只指定潇银庚一家供材,我们各家料行还有诸多疑惑,后来才知,渠港长早已将各家料行都考虑进去,只是让他潇银庚牵个头而已。前几日,潇家丫头到各料行,说明渠港长的计划:‘银盛料行’为首,以当前市价将我们各料行的料材尽数买出,且由‘银盛料行’加付紧急搬运所产生的人工费。‘银盛’先向各家料行下订,材料运往救济院三日内,由‘银盛’逐家结清货款,一分不欠。您想想,渠少爷,港长大人为我们想得如此周密,我们能不感激吗?”

‘以市价收购,还自担运输,这种生意根本无须我爹组织,哪家料行会不同意’志和听着李老板的话,不由冷哼了一下,脸上回复冷淡。

“噢,李老板,就这事吗?”

“是啊,是啊,此番专为谢渠港长而来,对了,渠港长现在应该起来了吧!渠少爷能不能帮我报一声,我想当面谢他老人家。”渠志和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手上随意抚弄着台几上的一支香烟:

“说吧,还有什么事,我会转达我爹。前两日他染了风寒,一时半会儿起不来。”

“噢,渠港长染了风寒,那可要小心照料,港内还有这么多事须他操持!”李昌壑一副紧张表情,殷殷关切。

“嗯,谢李老板,我送你出去!”志和站起驱客。

“噢,不谢、不谢!”李昌壑尴尬地随他站起,“那就有劳少爷转告了!”,至院门口处,他忽尔转头道:“我听说正月过后,救济院后续工程还须大量料材,渠港长平日未涉及本港料业,可能不太清楚,泗涧港的料行中,我‘鸿铭’论货源是最充足的,论规模是最大的,论价格,也是最有回旋余地的,还望渠港长后期参考时,多了解各料行情况。”

“闹了大半圈,他原是为救济院后续工程供材而来,真是无利不起早。”志和鄙溥地看着他。

“好了,李老板,我会告诉我爹,不早了,我呆会儿还要出门。”

“好,好,多谢渠少爷,事若能成,少不了专酬渠少爷。”他压低声线附在志和身边道。

“行,我知道了!”志和面有不耐。

那伙计看自己东家打着笑脸出来,机灵地钻到院内,将手中的大篮放在院脚,快速跟上他东家出门去。

“哎,把东西拿走!”志和叫道。

“渠少爷,一点小心意,本就拿不出手,您还让我再拎回去,这不是掌我的脸吗!”李昌壑笑着哀求,志和看他一眼,也不便十分博他的面,便收了,口中道一句:“慢走,不送了!”

他站在院中,看着这一篮东西,心中怒意渐生。

‘想芙蓉为了银盛一点生意,没日没夜,女当男用,如此辛苦,还要时刻提防身后这些小人’,他不禁朝着篮子猛踹一脚。回屋时,他爹已坐在客厅看报纸。

“怎么了,不高兴的样子!”渠昱泽抬头问他。

“爹,做官做到您这样,真不容易,处处有人掘基挖角!”

“怎么说这话?”

“鸿铭料行姓李的,送来一篮鱼肉,示意您把救济院后期供材之事,委托于他。”志和知他爹的性情,最讨厌港内商家拿利来诱,故意把事情这样讲。

“噢,就这事?我也没听到,当他没有吧。”渠昱泽说着,仍翻他的报纸。“东西你收了?”

“嗯,拒不掉!”

“好,救济院几百口人正好缺吃少穿,当他为港内做的福利,你呆会儿带到救济院分出去,给他们过年。”

志和愕住,忽地猛拍大腿,“好!知道了爹。”即刻拎了东西,消失在院外。

腊月二十九晚间,救济院的临时棚屋全部建成,所有在危房中促居的人,都得已在新年间转移到新棚屋中。

潇银庚将此事告诉芙蓉,芙蓉深舒一口气,‘银盛总算没有拖临建所这趟后腿!’她将蒸好的鱼从锅中取出,放到鼻间嗅一嗅:“嗯,恰好!”

泗涧港内年饭前的鞭炮声陆续响起,全港沉浸在一片温馨祥和的喜气之中。

‘又过一年了,愿来年兴旺发达、瞌家安康!’潇银庚念着,在满港鞭炮的背景中,点燃自家院前的这一挂。一家人欢坐在桌前吃年饭,芙蓉沿桌看一眼,奶奶、外婆、爹、娘、弟弟、她自己,一个不落地团聚在一起,‘世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她没来由地眼中湿润。

“来,蓉儿,这一年,家中数你最辛苦,这杯酒是爹敬你的!”潇银庚为芙蓉倒一杯米酒,自己则捧了满杯的白酒。

“爹,不必……”

“受着吧,蓉儿,你一个姑娘家,在这家中比男人担的还多,这是一家子敬你的。”奶奶颤微道。

“是啊,姐,来点肉吧,你太瘦了,须长点肉!”源田叫着,将一块肉夹到她碗中。芙蓉看着一屋子幸福的脸,仰首将酒一口■尽。

“好,姐吃,你也来一块吧,你比姐更需要长肉。”芙蓉笑着,回敬一块肉给源田,年前杀的一头猪,这里送些那里送些,家中所剩无几,今日年饭桌上,也就这一碗肉炒笋,几片肉夹去,碗中便浅了一截。潇银庚举起筷子,大呼一声:“吃、吃!”,桌上的氛围立时热烈起来。

芙蓉看着满桌的欢声笑语,把肉放到嘴中,心头不由掠过一个人的影子,‘他呢,此时孤单地在这里过年,是什么滋味!’

吃完年饭,便正式进入‘年三日’了,各家各户纵使天大的事,这三日也须歇息下来。源田吃完饭便匆匆地去‘云顶’找曹云,潇银庚自己亦走邻串友地找乐子,两位老人则与芙蓉娘一起,依在火炉边,说些闲话。一家人各找各的乐,唯芙蓉心有惦念,不知何时已悄然出去。

街道尽是爆竹炸后的残红,芙蓉踩在上面,朝着栾泽道的方向走去,那幢房子仍孤独地伫立在那里,在年三十的下午,尤显凄清。

院门前长长的青石板路,两边的短灌顶着严寒生长。芙蓉踏上石板路,一步一步地靠近去,深红的梅花越过院墙,在灰白墙头温柔摇摆。院门意外地开着,她静静地走进去,室内静悄悄的,堂屋中空无一人,绕过堂屋往后探去,但见李衍齐一人孤单地坐在中庭正中的水槽边,屋顶未干的雨水,顺着天井的沿边落下来,溅入槽中,发出孤寂的回响。他就那样寂寂地坐在那里,看着水滴在槽内溅出珠花,由浅入深逐渐泛开来,直至消失不见。

她站在庭口,眼盯着他,抑制着呼吸的频率,似怕惊飞一只脆弱的鸟。不知过了多久,她被前庭一阵燥动的鸽鸣惊回,他亦受到惊扰,抬起头来,只见她青葱般地立在门庭中,宛若梦中女神,她迎视他抬起的眼,轻轻地向他道一声:新年好!

“新年好!”他站起来,转身向她,凝望在那里,如同天涯。

“我已多年没有过年,几乎忘了过年的滋味。”

她看他一眼,走近去,没有问他原因,自拾了只凳子,隔着水槽,在他对面坐下。

“这滋味,不过是供养怀念。身在其中的时候,也不会去想它。”

“嗯,人或事皆如此,当它缺失的时候,你才清晰地看见,缺了,便是一块空旷。”

“空旷的地面再次绿起时,你会感到更强大的生机。”

“但是,是什么时候呢?”李衍齐看着她,现出少见的茫然。

“我们在困境中努力存活,不正是为了等待希望!”她坚定地看着他,他凝视她的眼,那瞳孔,映射出他内心脆弱的全部。

一只飞鸟从头顶掠过,发出扑哧的响,两人一同看上去,鸟儿划过深遂的天际,飞向远方。“它怎会,落到冬天里?”他自语。

“从冬天里飞过,便不再惧怕寒冷!”

“嗯,是这样了。”他点头。风从堂屋里吹来,吹皱一槽的水,亦带入隆隆的寒气。她微微地缩了缩身子。

“我刚进来时,院门没有关。”

“子镜出去时带上了,应是被风吹开的。”

“今日各街都不开市,他去哪里了?”

“去忙些他自己的事,很快就回来。”

“到后面坐吧,这里冷!我去把院门关上。”

“嗯!”

李衍齐出去,她步向后间,将整屋的格局浏览一遍。他进来时,提了一只取暖的电炉。

“泗涧港到未见过这东西!”她盯着电炉,幽幽道,忆及幼时在北平,到常用到这些。

“子镜带回来的,正好过冬用。”他将炉子放在她身边,接上电源。

“屋里这么暖和,你在外面傻坐什么?”

“早间无事,到那里坐坐,未想一坐便是半日。”

“家中有热水吗,先暖暖手!”她看他刚刚插电源的手,已很僵硬。

“不用了,炉热马上就起来了,坐一会就好。”两人倚炉而坐。

窗外飘起些微的小雨,芙蓉抬首看出去:“救济院的危房迁转今日可完成,那些人都可以安全地过年,勿需再惧这连连雨水了。”

“嗯,渠先生昨日已派人告知子镜,子镜因手中事忙,这两日未去救济院。”

“噢,甘先生一直参予其中么?”

“不用,”李衍齐笑着摇摇头,“总图、施工计划和监督方案都已定好,后面不过是实施,无须他过多参予。”

“总图?临建司那份指导做业的大图,是甘先生做出来的?”

“那张图么?”李衍齐漫不经心,“我勾个大概,子镜与渠先生去填充。”

“你怎会这个?”

“我大学期间学的建筑,如果不是连续的战争,我此时应在云游四方,观摩各国建筑。建筑将时空具体化,让历史有归依,战争却致力于毁灭它。”

“它所毁灭的,何止是建筑……”芙蓉噫道。

“所以,我和子镜逃出来,这场战争,不管谁胜谁负,结果都是毁灭我们共同的财物和土地。”

“嗯,日本人刚刚驱出,自己又撕打起来,实践了他们的争夺欲,却牵连无数百姓,唯愿泗涧港不要陷入战争。”

“泗涧港暂时应是安全的,那点危险,已擦肩而过。”

大年初一,泗涧港迎来整冬难得的晴朗天气,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恭临大地,虽仍不挡寒冷,却十分凑兴。孩子们大年三十兴奋了一夜,初一早绝不肯赖床,个个早早地起来,穿新衣、玩鞭炮、贺新年、要红包……,有了这些闹腾的小主,这一天各家各户都起得格外早,好吃好喝刻制多时舍不得拿出的东西,全都摆上桌,热热闹闹地侯着满港的熟人来拜年,你来我往,东家生意、西家家常,这情形,与所有和平年代无异,到像外面没有战争这回事。

活着,毕竟是好事,平安地活着,尤是好事。

五更天开始,源田便盼天亮,一遍一遍地看闹钟,终于听到外面有声响了,连忙爬起来,箱头放着他的新棉衣,专为过年到财坊街定做的,他昨晚已上身试过,并将这一段攒下的钱提前放到里衬的口袋里,认真地扣好。年前在料行帮忙,他得空便拿一些钱,芙蓉并不知道,他舍不得花,全部藏好,昨夜才拿出来,转移到新衣口袋中。今早去给家中诸长辈拜年,少不得各人又会有红封,合起来已是不少钱,够他年间好好玩一阵子。他这一段不是被料行的生意系住,便是被他爹管住,渴了好长时间的瘾,就等着这过年无拘无束纵情玩几日。

早间源田和他爹一起到港内拜了几户年,趁他爹兴起与人热聊之机,找了个理由脱了身,直奔‘云顶娱乐城’。新年里,平日热闹非凡的港内各大街都歇息冷静下来,唯有大泗街北面这一带,因有‘云顶娱乐城’的带动,许多酒肆、茶馆都不肯歇业,生意也格外好。

源田多日未来云顶,远远地瞅见云顶门楼上高耸的‘云顶娱乐城’五个字,立觉心血沸腾,摸了摸鼓胀的衣袋,快步跑进去。

因是过年,平日不怎么进赌场的人,也图个小赌快活,齐齐涌来,场上加注的加注,呐喊的呐喊,声浪一浪高过一浪,比平时更热闹许多倍。

  潇源田半边身子盘在赌桌上,护住桌上的钱,双眼紧盯庄家摇色子的手,似练火眼金睛,全神贯注。

色盖打开,“大!”,又赢了,潇源田跳起来,将输家的钱全揽到自己怀中,狂笑着,满面通红。

“小子,今天运气这么好,连赢了十几局了!”后面下注的人不服气地朝他叫,语气中满是羡妒。

“我不赢谁赢,我上这儿来就是冲着赢钱来的!”潇源田回应着,把注下得更大。

“好小子,真狂啊!”人群一阵唏嘘燥动,都叫起来,源田更是得意。

晚间回去时,赢的钱已塞满全身口袋,他不敢将这些钱带回去,一一清数了,放到曹云那里,云顶初一到元宵是不关门的,昼夜营业。源田不敢不回去,潇银庚这几日在家,万一被他知道他实是到赌场中来,他又得掉一层皮。

夜里,他从睡梦中惊醒,只听后院阵阵骚动,奶奶咳嗽得历害。家里人似乎都起来了,满室的脚步声,跑前跑后,他本欲爬起来看看,试了几次,都被瞌睡压下来,最后仍沉沉睡去。早间他起来,先跑到奶奶屋里去看望,却见她睡得正沉,并无异样。一屋子的安静,平常惯于早起的娘和姐姐,此时也都在安睡,他有些疑昨晚是不是弄错了,不禁只摇头。转念一想:这不正好吗,早点走,免得呆会儿脱不了身,被爹留在家里。于是轻手轻脚地出了门,直往云顶奔去。

这一日潇源田赌得十分畅快,不仅本钱充分、心无所忌,更是好运当头,连连得手。他盘踞在赌桌上,晕天黑地的赌,完全忘了时间,吃的喝的全是曹云帮他买进来。他本嘱曹云晚八九点提醒他,他好回家,但曹云这日却把他的嘱咐给忘了,待源田抽身出来换口气,询问时间时,已是次日中午。

“糟了!”他一惊,“昨晚没回去,不知等会儿回去,爹该怎么收拾我了,”他口中自念着,不觉有些担心。心下责怪曹云没有叫他,便满场大叫“曹云、曹云!”,围赌的人将嚷得正兴的曹云从桌上拉下来,“你的小伙伴在叫你!”立即把他的位置给占了,“妈的,什么意思?”曹云叫跳着吼道,“老子不帮你们喊活,你们能赢这些钱吗?”

源田看到他,跑过来便吼道:“曹云,你怎么搞的,昨天不是说好,晚间一定叫我,你怎么没叫?”

“叫什么叫,这不还没到晚上吗?”曹云有些气,桌上这些烂赌的人欺他不说,连源田也像训孙子般的教训他。

“怎么没到晚上,这都已经今天中午了!”

“不是今天中午,难道是明天中午?你比别人超渡一些?”

“姓曹的,你什么脑袋,我昨天让你叫我,你到今日中午还没叫,你存心害死我?”

“我害死你了吗,你不新新鲜儿的站在这儿吗?”曹云亦火了,与他对吼起来。‘袍哥’的属下们见这两小子闹事,赶紧将他们揪到一边,二人把事由讲出,方知是误会,便嬉笑着将他二人劝解开。

经这么一吵,再下场赌时,潇源田运气便没那么好,频频失手,前两日赢钱的守护神似已睡去,眼见跟前满堆的钱只往外流,他只气得连连暗骂曹云。

曹云自知有误在先,愧待了源田,便缠在源田桌旁,求他消气。这两日源田赢了钱,也没少他的好,白送了他不少钱,可他运气不如源田,没两把就输掉,只能站在桌边看着别人赢钱干叫嚷。此时他紧盯桌上局势,见源田大半日时间只输不赢、只出不进、频频地朝外掏钱,自觉情形不对,忙劝源田收手。源田掏空了两只裤袋,手心亦只冒冷汗,曹去挤到他身边拉他胳膊,劝他先缓口气歇会儿重新找张桌玩儿。源田猛地甩开他的手:“一边去,老子今天不赢不走!”

然而色子的点数,总是逆着他来,他买大,开盖见小,他买小,开盖见大,源田不停地拍桌骂娘,口袋里的钱势如破竹往外出。

当他再次把手伸进口袋时,指头只碰到孤零零的一把零钱,他一惊,将口袋翻开来看,确见只有一把散钞,下一注的钱都不够,他不可置信地摸遍全身,亦未找出更多的钱来,将一把零散小钞捏在手中,心头有被流放的落魄,观望半日,仍忍不住将少得怜的一点零钞递到桌上。

“哎,小子,你不会只剩这几个碎钱了吧,前几日的豪气哪去了?”前日被他羞燥的那群人,调戏他。

“爷爷自己的事,要你管?”

“小子,你再狂妄老子可要揍你了。”

“你揍,你揍,揍啊——”源田将身子挪过去,一副痞赖相。

“死脸的东西,懒理你了。”那人看他红眼的样子,恨恨骂了一声,转到别桌去了,源田无处撒气,重重地踢了一脚桌腿。色盖掀开,他最后的一把零钱也成了别人怀中之物,他瞪圆了眼,满脸发胀,紧盯着摇色那人的手,嘴巴一张一翕,及至身体渐渐发颤,猛地跳将起来,喝一声:有鬼!

“姓潇的,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执色的人脸色一沉,“真有鬼,你把证据拿出来,若没鬼,这场子可不是你随便闹的。”

“没鬼怎可能一直输,一个下午,一把都没赢过,有谁见过这么邪乎的事?”

“小子,你前两日一把不输的时候,怎没说邪乎?”围桌的人哄笑起来。

‘袍哥’闻讯领着一帮人奔过来,见源田闹事,一把将他揪起:“小子,就你这点钱,输了也敢到处叫,你脱了衣服扒了皮,也刮不出几个仔儿来。”‘袍哥’一脸狰狞地将他拧起,另他脚不着地,吊在半空乱舞。

“没钱怎么了,没钱我也能上桌,我是这里的客人。你呢,你有钱,你还没资格上桌呢!”潇源田大声回击。‘袍哥’未想潇源田敢这么与他顶嘴,一时愣住。旋即抓了潇源田的领子,阴阴地笑着,鼻内冷哼一声:“呵,小子,不错,骨头硬了,在老子的场子里轻狂,你是骨头痒,欠捧了吧。”

“我没偷、没抢、没欠、没骗,你凭什么打我。你不过一个看门的,你狂什么?”潇源田一字一顿,毫无惧意。‘袍哥’猛地松了手,自己倒退了两步,潇源田骤然落地,身体一个踉跄,未待他站稳,‘袍哥’抬脚便要踢他。脚伸出去未及落下,账台先生王应福倏地过来,一把将他扯住。“袍子,不可使粗!”

‘袍哥’转身,见是王应福,瞪了潇源田一眼,冷笑道:“老王,这小子欠捧,我今日得成全他。”

“袍子,你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你是云顶一楼场主,往这场子里一站,有名有号有头有脸,他是什么,他就是一个愣头小混混,你跟他较劲,不是掉自己的份儿吗?”

被他这么一说,‘袍哥’到有些醒悟,征了片刻,“是啊,我跟他动个什么气,他算个什么东西!”

“行,老王,冲你的面子,我不与这赖货计较。但是,他在场子里面乱喊有鬼,这个我不能不管。”

“这个好说。”王应福站到潇源田面前,不疾不缓道:“这场子里你任点一桌,我让你做庄,玩五把,如果你发现问题,不论任何问题,我赌场赔你今天输掉的十倍。反过来说,如果根本没问题,是你信口雌黄,你就好好留在这儿,等你爹拿你今天十倍的赌资来赎你。”

潇源田本是输钱输得心智大乱,一时胡语,此时燥性下去,自己先吓出一声凉汗,哪敢应声,只低着头,一声不吭。

稍侯片刻,王应福见他不敢吭声,蔑蔑地瞥他一眼,道:“你既承认是自己胡言,那就向当事人道个歉赔个不是,此事便了,否则,交给‘袍子’按场子的规矩办。”

潇源田燥气全无,不敢再多事。自己缓了缓,不好意思地向刚刚执色子的人,俯首岣背,蚊蝇般向他道一声:对不住,我瞎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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